交了最後一張考試卷,柳笛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同時,她覺得考場裡的每一位同學都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熱浪向她撲過來,使她無法在考場上呆下去。于是,她迅速地離開了這裡。
來到操場上,看着夏日那澄澈的藍天,和天上飄浮的朵朵白雲,柳笛竟有恍如隔世之感。她簡直不敢相信,準備了那麼久的考試,現在已經成為“過去式”了。她的耳畔,似乎還萦繞着森嚴的考場上那書寫考卷的“沙沙”聲,她的眼前,似乎還晃動着那些鉛印的考卷……這三天,她覺得自己已經達到了一種“忘我”的狀态,就像走進了一座濃密的大森林,黛色參天,蒼茫無際,沒有鳥鳴,沒有人煙,隻有月光下的一條羊腸小道,彎彎曲曲地在腳下伸延,她踏着帶露的小草,踏着清涼的石闆,頑強而又自信地拾級而上。她已經習慣了這種狀态,也很喜歡這種狀态。如今,突然找回的自我,倒讓她感到有些迷失。下意識的,她把目光移到操場上,似乎在找尋着什麼。然後,在一個小花壇的旁邊,她看到了章老師。
很快地,她跑到了章老師的身邊,帶着一種難以形容的喜悅,一把抓住了章老師的雙手。這幾天,每考完一科,她都有意識地尋找章老師。可是,自從把她送進考場後,章老師就再也沒有露面。如今,再次見到了章老師,她覺得自己一顆心都要飛到了天上。她突然意識到,考試結束後,她最想見到的人,不是父母,而是章老師。
“考得怎麼樣?”章老師依然安靜而從容。從他的聲調中,你聽不出喜悅,也聽不出渴盼。
“我覺得很好。”柳笛并沒有覺得掃興,她已經習慣了這種聲調,知道它不代表什麼。
“作文出了什麼題目?”
“以一個固定地點或場景為背景并作為标題,真實地記叙發生在那裡的故事或與之有關的人物,抒發一種深沉的,真摯的情感。”
“哦?”章老師顯得有些意外,“居然不是議論文!那麼,你的題目是……”
“《車站》。”柳笛低低地說。
章老師輕顫了一下,似乎受到了一點震動,大概是“車站”兩個字觸動了他某根神經。他沉默了好一會,似乎在思索着什麼。柳笛心中有些忐忑,她想起了那篇“零分”的作文。章老師會說什麼呢?然後,章老師開口了,平靜中帶着一絲果斷:“柳笛,你這篇作文,一定能得高分。”
多讓人欣喜的一句話啊!柳笛心中的忐忑消失了,唇邊迅速綻開一個微笑。那微笑就像一滴顔料溶解在一盆清水中,那樣快地使她的整個面龐都布滿了笑意,那樣天真,那樣誠摯,那樣可人。幾個男生不禁回過頭來,癡癡地看了她好幾眼。章老師卻無動于衷,這種外在的美對盲人來說夠不成任何誘惑。“送我到車站吧,”他低聲地,習慣式地命令到,“我要回家了。”
回家?柳笛的微笑僵在了嘴角,她有些黯然,有些失望。她覺得自己還有好多話要和章老師說,可章老師,竟然要回家了!回家?她模模糊糊地想着。章老師的家?沒有父母,沒有妻兒,沒有親人,隻有自己,孑然一身地面對一屋子的空曠凄涼——不,連空曠都無法去“面對”,他是陷入一份孤獨的黑暗……這哪裡是一個“家”呀!柳笛突然跳起來,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章老師,我想到您家裡去看一看。”
話剛出口,柳笛就被自己吓了一跳。她驚訝地捂住了嘴巴,天,自己居然能冒出這個想法,而且居然說出了口!果然,章老師的眉心中刻上了幾條直線條的紋路。“柳笛,”他的聲音冷漠得像冰山中的回音,“我不歡迎任何人來我家作客,當然,也包括你。”
柳笛瑟縮了一下。碰了這麼一個大釘子,她并不感到奇怪,也不感到怎麼沒趣,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可是,那個“家”究竟是什麼樣啊?柳笛幾乎一閉眼睛,就想象出那個“家”帶給章老師的落寞和冷清,孤苦和寂寥。奇怪,那個脫口而出的想法,居然牢牢地盤旋在她腦海中,揮之不去了。可是,她知道自己無法再“請求”了。她默默地把章老師送到車站,隻是,當章老師上車後,她也尾随着人流,最後一個上了車。
車廂内很擁擠,考生和他們的家長都急于回家放松一下。幾個同班同學看到了柳笛,想打招呼,柳笛趕緊做了一個制止的手勢,堵住了他們的嘴。章老師在一個小站點下了車,柳笛也在同學們詫異的目光中,尾随着他下車了。
轉過一條街,章老師來到一條窄窄的小巷。小巷兩邊都是矮矮的磚房,密密麻麻的。各家的門都緊閉着,門前的鐵絲上,曬着衣服、被子、床單、尿布……大概是下午的太陽太灼熱了,整條巷子都顯得很肅靜。巷子曲曲折折地向前延伸,有時似乎走到了盡頭,不知怎麼一拐彎,又繞出了一片天地。柳笛覺得自己要迷路了,可章老師卻走得飛快,似乎對這條小巷很熟悉,熟悉得就像自己的手指。柳笛隻好緊跟着他,生怕一不留神,失落了他的蹤迹,可又不敢離得太近,害怕被章老師發現。有好幾次,章老師微微側了一下頭,柳笛竟下意識地閃到了一邊。回味過來後,她就對自己失笑。的确,章老師的眼睛看不見,可她居然常常忘了這一點。潛意識中,她從未把章老師當成瞎子。
章老師終于在一株老槐樹旁停了下來。槐樹後面,居然有一個石砌的小圍牆,圍住一個小小的院落。老槐樹下放着一個搖椅,搖椅上坐着一個梳着髻的老太婆,眼睛半睜半合着,靜靜地打着盹。章老師走進了這個小院,柳笛愣了一下,也跟着走了進去。小院裡有三間平房,東西兩間的門都半開着,隻有正房的門緊閉着。章老師徑直向正房走去。他取出鑰匙,熟練地打開門,走了進去。然後,隻聽見“乒”的一聲,門,又緊緊地關上了。
柳笛遲疑地停在了那扇緊閉的門前,好奇地打量着這間平房。平房是用紅磚砌成的,看來面積并不小。東西兩間偏房要比這間房子小得多。木制的門上刷上藍色的油漆,現在已經褪得有些發白了。緊挨着門的是一扇小小的窗戶,窗上竟然挂着一個厚厚的窗簾,遮擋住了裡面的一切。哦,這被門和窗關在裡面的,是怎樣一個世界啊!柳笛突然覺得有些心虛。她擡起了手,剛觸到門上,又縮了回來。
“進來吧,柳笛,門沒有鎖。”從裡面傳來了一個低沉的聲音。柳笛吓得一哆嗦,心髒立刻狂跳起來,臉上熱辣辣的。章老師竟然發現了她!什麼時候發現的呢?大概上車時就發現了吧。天,他可真是“心明眼亮”啊。那個打盹的老太婆已經把頭探到小院裡,狐疑地瞅着柳笛。柳笛心一橫,推門而入。立刻,她又呆住了。
小屋裡一團漆黑。即使借着從門外射進來的陽光,柳笛也隻能勉強辨認出物體的輪廓。這些黑黝黝的影子像小說中那些巨大的怪獸,潛伏在某個角落裡,準備随時向柳笛撲來。而且,從黑暗的深處,散發出來一股潮濕的、渾濁的空氣,這空氣讓柳笛覺得一陣憋悶。哦,門窗緊閉,空氣怎能不混濁?然後,從黑暗中,又傳來了章老師的聲音:
“你可以把窗簾拉開,柳笛。我之所以拉上窗簾,是因為我不想讓别人用怪異的眼光,探頭探腦地向我的房間裡張望,更不想聽到那些故意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的議論。雖然眼不見心不煩,但我還是壓根不想給他們這個機會。當然,你也可以開燈,但必須自己找到開關。我——已經不記得電燈的開關在什麼地方了。”
大概受這間屋子的感染,他的聲音也變得潮濕而重濁,似乎沾上了水氣。柳笛不等他說第二遍,就向那個依稀可以辨認的窗戶跑去,“刷”地一下拉開了窗簾,打開窗戶。然後,她又把那個較大的南窗也打開。立刻,清新的空氣流淌進來,屋子裡撒滿了明亮的陽光。突如其來的光明讓柳笛覺得睜不開眼睛,而章老師卻無動于衷。怎麼?柳笛心一沉。他竟連一點光感也沒有。然後,在滿室的陽光下,柳笛看清了屋中的一切。
房間的面積的确不小,但卻顯得很狹窄,因為東西兩面牆,竟全被一排排的書架占滿了。書架很高,幾乎挨到了頂棚。書架的每一層都擺滿了書,大的,小的,薄的,厚的……除去這些書架,房間裡已經沒有多少地方了。南窗的窗台下,擺着一張小小的寫字台和一張藤椅,寫字台上竟放着一盞綠色燈罩的小台燈。小台燈旁邊,是一個淡青色的茶壺,和一對淡青色的小茶杯,還有一個淡綠色的小鬧鐘。寫字台旁,是一張單人床,和一口小小的木箱。床上鋪着淡綠色的床單,箱子上蓋着淡綠色的簾子。床單和箱簾看來經常洗換,但卻有幾個刺眼的污點和油膩,顯然是洗時沒有看見。枕套和被套上面,也明顯看出有些地方沒有洗幹淨。房間北面的牆上,挂着大大小小的水彩畫、水粉畫和油畫,有的鑲在鏡框裡,有的幹脆就貼在牆上。畫面上都沒有署名,看來不是章老師的父親的,就是他自己的。靠着北窗戶,有一個煤氣罐,一個小洗臉架,和兩大箱方便面。整個屋子裡,竟沒有米和面,沒有蔬菜和水果!屋子中間的地掃得很幹淨,但角落裡卻有不少雜物,不是主人懶得掃,而是沒有發現。整個屋子很簡單,卻又很不簡單。五年前,想必這裡應該是很高雅,很藝術,很有情趣的,可是現在,“高雅”、“藝術”、“情趣”隻剩下一些模糊的影子,籠罩在屋子中的,依然是冷清,寂寞,孤獨,和幾分無奈的凄楚。
柳笛打量着屋子裡的一切,不知為什麼,竟覺得鼻子酸酸的,心也酸酸的。一股怆恻的情緒緊緊抓住了她。這間屋子,讓她品嘗出許多屬于盲人的悲哀。她深刻地體會到,章老師在“認真”的活着,他沒有像許多突然遭受打擊的人那樣,自暴自棄地糟蹋着自己,浪費着自己的生命。這間屋子,即使他看不見,即使别人無法進入,他也在盡力保持着一份整潔。可是,一個孤獨的盲人,竟無法擁有一份高質量的生活,除非——有人照顧他!
倚在寫字台邊上的章老師終于說話了:“我料到你會跟來。我說過,你很固執,和我一樣固執。現在,你已經看到我這個‘家’了,一切都很簡單,是嗎?盲人的家不可能複雜,他應付不了一個複雜的家,因為,他永遠逃不掉無邊的黑暗。他可以打敗許多敵人,但是,他打不敗黑暗——永遠打不敗它。”
他這番話,是帶着一點自嘲的口吻說出來的,但卻掩飾不住那一絲絲的蒼涼和無奈。正是這絲絲的蒼涼和無奈,緊緊地揪住了柳笛的心,讓她心中那份怆恻的情緒在擴大,擴大,擴大到整個心房。她突然抓起洗臉架上的臉盆,轉身出了房間,來到了院子裡。
“柳笛,你要幹什麼?”章老師驚呼,再也保持不了那份嚴肅和冷靜。
柳笛沒有回答,大概是沒有聽見。片刻,她接了一盆水,然後迅速取下了淡綠色的床單和箱簾,泡在盆裡。
“柳笛!”章老師再喊。他看不見,卻感覺到柳笛在幹活。“放下!我不需要幫助!”一層不安的神色飛上了他的眉梢。
柳笛仍然沒有回答。她從床底下找到了洗衣粉和洗衣闆,開始洗床單。
“柳笛!住手!”章老師仍在喊,聲音中已帶着一份焦灼和苦惱,但沒有憤怒。回答他的,隻有衣服在洗衣闆上搓洗的聲音。于是,他歎息着,無可奈何地把頭扭向了一邊,低低地說:“柳笛,你何苦如此?”
柳笛呆了一下,但洗衣的手卻沒有停止搓動。很快的,她就洗好了床單和箱簾。然後,她又開始洗被套,枕巾,枕套。章老師剛換下來還沒有來得及洗的幾件衣服,她也順手清洗了。從小到大,她從沒洗過這麼多東西,洗到最後,竟微微有些氣喘。但她控制住了自己,沒有發出一聲濁重的呼吸。章老師默默地坐在藤椅上,臉上又浮起了慣有的沉思的神色。不知過了多久,他喃喃地吐出了這麼幾句話:
“柳笛,你是在幫助我打敗黑暗,是嗎?屬于盲人的黑暗太沉重了,你能幫多少?你又能幫多久?”
柳笛一愣。她從那低沉而平靜的聲音中,竟聽出了幾許落寞和蕭索。她不禁看了一眼章老師,他那深沉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可是,柳笛的耳邊,卻響起了高校長一年前說的話:“孩子,我真無法想象,你畢業後,章老師該怎麼辦?”那時覺得畢業是很遙遠的事情,可是,如今,真的畢業了,她,還能幫多少?還能幫多久?第一次,她捕捉到了離别的氣息。一滴淚,靜悄悄地從眼角劃下來,順着面頰劃落到水盆裡,激起了無數漣漪。
把洗好的衣物晾在外面的鐵絲上後,柳笛開始幫章老師擦拭書架,收拾屋子。她驚異地發現,書架上竟沒有多少塵土,顯然是經常被擦拭,章老師無法閱讀,卻仍然對這些書精心保養着。書是經過良好的分類與整理的,大部分是文學書籍,曆史、藝術與哲學也不占少數。柳笛所知道的書目,這裡幾乎應有盡有。她還發現,其中整整三個書架,竟然全都是外文書籍!英語和法語書籍最多,還有一些西班牙文的書籍。柳笛大大地喘了一口氣,居然不知道說什麼好了。掠過這一部分,她又去看古典文學:詩經、楚辭、諸子百家、曆史散文、二十四史、漢樂府、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各種文論、八大家散文……天,種類之全,竟敢和研究古典文學的父親的藏書比個高低。柳笛的臉發紅,眼睛發光。她無法按奈地叫嚷起來:“章老師,你擁有一座寶庫!真正的寶庫!”
“你是指我的那些書吧。”章老師從沉思中醒過來,“這的确是一座寶庫。我上學時的所有經費,幾乎都用來買書了。為了買書,我去打工,去當家教,甚至有時賣掉自己的物品……我最英明的一件事,就是沒有把這些書放到家裡,而是放到了這裡,讓它們在那場火災中得以幸免。雖然無法閱讀它們了,我仍然為此感到慶幸。失明後,許多人勸我把這些書賣了,反正我也無法去讀它們了。圖書館的人甚至親自來這裡說服我,我都沒有答應。怎麼能答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