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笛沉默了。她深深理解了章老師這份情懷。是啊,怎麼能答應呢?這些書,凝聚着章老師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時光,凝聚着他太多的汗水和心血,凝聚着他的青春和夢想,凝聚着他的思想和信念……它凝聚得太多,分量太重,它們不單純是書了,它們已經成為章老師生命的一部分,章老師又怎能割舍自己的生命呢?
章老師陷入了回憶中,他的思想沉浸在記憶的底層裡,現在正緩慢地,一點點地随着記憶的小溪流淌出來:
“那時我嗜書如命,得到一本書,甯可不吃飯不睡覺也要把它鑽透。北大有一位老教授,特别笃信背書,他認為古代私塾先生讓學生背書的方法,既然能培養出大批人才,自然有一定的道理。我受了他的影響,凡是好書,好文章,都一股腦地背下來——當然不是死記硬背,總不能全盤複古吧!說實話,現在我很感激這位老教授。在我失明後,就是這些深深印在腦子裡的書,讓我的心靈和思想沒有幹涸。我每天都在讀它們,一遍遍地讀,反複地讀……不讀書,怎麼能活得下去呢?”
柳笛被感染了,被章老師那份對書,對知識發自肺腑的熱愛感染了。她想起了第一堂語文課的情景,難怪同學們沒有考住章老師,在章老師面前。他們實在是太淺薄了。
整理好書架,柳笛又開始擦拭寫字台。在抽屜裡,她發現了一個“随身聽”和幾十盤磁帶。章老師聽到了拉抽屜的聲音,連忙制止她說:“柳笛,千萬别動這些磁帶。這上面翻錄着高中語文的大綱、教材、教參,和一些教法方面的參考資料。我每天晚上都要聽這些磁帶,你要是弄亂了,我可找不到自己想聽的磁帶了。”
柳笛吐了吐舌頭,連忙關上了抽屜,心裡模模糊糊地想着章老師找人翻錄這些資料,不知花費了多少氣力。他,實在是一個好老師。然後,她的視線又落在了北牆的那些畫上。那些畫顯然不像書籍那樣受到章老師的珍愛,畫面上無一例外落滿了塵土。柳笛找到一塊幹燥柔軟的抹布,輕輕擦掉這些灰塵,讓這些畫恢複本來面目。每擦拭出一幅畫面,柳笛就會湧起一陣驚歎。她不懂繪畫,無法評價這些畫的好壞,但她卻能很明顯地感受到,這些畫面中都蘊涵着一種力量,一種不屬于繪畫技巧,而屬于生命的,屬于情感的,屬于靈魂的力量!這力量讓她感動,讓她震撼!這力量究竟是什麼呢?她思索着,眼光無意識地落到她正在擦拭的那幅較大的油畫上。瞬間,她感到自己被俘虜了,被強烈地震撼了!畫面上是日落時的大海。海面很平靜,數道紅色的霞光鑲嵌着金色的邊,鋪就一條瑪瑙的路,近處的很暗淡,遠處的卻很明麗。在海天交接的地平線上,無數朵絢爛的雲,烘托出一輪巨大的紅日——很輝煌,也很郁悒。它已經有一部分被海浪吞噬了,但依然莊嚴,依然絢麗。它默然不語,似乎把所有的血液都集中到了心髒,把所有的能量都釋放出來,燃燒,燃燒,燃燒着人類的尊嚴、希望、崇高與愛,直到一顆心——燃盡!
柳笛望着這幅讓人心靈悸動的作品,不動,也不說話,隻是愣愣地,出神地,一動不動地看着。她陷在一種奇異的,感動的,震撼的思緒裡,心中掠過一抹蒼茫,一抹酸楚,一抹躁動,一抹悲壯……她無法分析自己的情緒,卻突然領悟到了,其實,章老師畫中蘊涵的力量,就是“生命”本身,就是對生命的那份強烈的熱愛!生命的茁壯,生命的新鮮,生命的尊嚴,生命的崇高,生命的不屈與抗争,生命的不可摧毀,不可侮辱……都體現在他的畫面中。他不是用筆來畫,是用思想,用感情,用靈魂來畫!
“柳笛,你在幹什麼?”章老師突然問到。
“看畫。”柳笛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
“哪一幅?”
“海上的落日。”
“什麼感覺?”
“悲壯得像是英雄的感歎。”
章老師輕輕悸動了一下。
“章老師,您很喜歡海,是嗎?”柳笛輕輕地問。
“是的,很喜歡。”章老師又沉浸在自己的回憶中,“我還記得自己第一次看到海的情景。高二的暑假,我一個人跑到煙台的一個小漁村,寄居在一個老婆婆家裡。那時,我看到了大海,那浩瀚的,廣漠無邊的大海。第一次,我體會到什麼叫浩淼。在大海面前,我覺得自己太渺小了。于是,整個假期,我背着畫架,走遍了附近數公裡之内的海岸線。有時,我什麼都不做,隻是坐在一塊大岩石上,看着大海,一坐就是幾個小時。在那個時候,我的思緒空漠,心靈甯靜,整個神志都陷在一種虛無的,忘我的境界裡。”他輕歎了一聲,深沉而動情地說,“知道嗎?海是最堅強的,它能包容所有的痛苦和不幸。”
柳笛都已經聽呆了。一貫沉默寡言的章老師,今天居然打開了話匣子,說出了自己許多的往事。可能,他有太久太久,沒和人提起這些塵封的記憶了。
“我到現在還記得海上的一切,”章老師接着說,“我記得那些嵯峨的岩石。是的,海岸是由沙岸和岩岸混合組成的,在一段沙灘之後,必有一段嵯峨的岩石,這使海岸顯得生動。岩石是形形色色的,處處遺留着海浪侵蝕的痕迹,每塊石塊都值得你長時間的探讨和研究。岩石上有無數的斷痕和紋路,像個大力的雕塑家用塑刀大刀闊斧造成的,每個紋路都訴說着幾千幾萬年來海的故事。還有海上的沙灘,那些沙厚而廣漠,裡面嵌着無數的貝殼,大部分的貝殼都已經不再完整,卻被海浪搓揉得光滑,洗滌得潔淨。貝殼的顔色成千成萬,白的如雪,紅的如霞,紫的像夜晚來臨前天空中最後一朵發亮的雲……”
柳笛喘息了一聲:“太美了,我真想去看一看。”
“值得看的地方多着呢。”章老師靜靜地,出神地說,“海上的日出是最奇異的一瞬,數道紅色的霞光鑲着金色的邊,首先從那黑暗的浪層中射了出來,接着,無數朵絢爛的雲,烘托着那一輪火似的紅日,逐漸的、冉冉的、緩慢的向上升,向上升,向上升……一直升到你的眼睛再也無法直視它。而海面,卻由夜色的黝暗,先轉為一片紅浪,由一片紅浪而轉為蔚藍中嵌着白色的浪花。這變化是奇異的,誘人的,讓你屏息止氣的。海上的夜色呢?那數不清的星星璀璨在高而遠的天空裡,海面像一塊黑色的絲絨,閃爍着點點粼光,在那兒起伏着,波動着。海風呼嘯着,海浪低吟而喘息,這樣的夜是活生生的,是充滿了神秘性的,是夢一般的。”
柳笛屏着呼吸喊起來:“我想看!我想馬上就去看!”
“是的,我也想看,也想再看一眼大海,”章老師的聲調突然有些特别,他的眉峰蹙到了一塊,聲音低沉而顫抖,“我想大海,真的。我想再看看那海浪的翻騰,海風的呼嘯,海鷗的翺翔。我想再看看那些浪花,白色的,一層又一層,一朵又一朵,和天空的白雲相映。還有那海面的落日和霧霭,遠處的歸帆和燈塔,岩石縫隙中爬行的寄居蟹……如果我能再看他們一眼,哪怕一眼,我都……”他突然說不下去了,面部的肌肉有些扭曲,臉色益形蒼白了。然而,隻有片刻,他又恢複了平靜,似乎什麼也沒有發生。“對不起,柳笛,我有些失态了。”他說,“你知道嗎?每當寂寞的時候,我都會把這些情景一一回想起來。可是一年又一年,我發現這些景象在我的腦海中日益模糊了。我生活在一個無色無光的世界中,這個世界我走不出去,别人也走不進來。在強大的黑暗面前,我對光和色的記憶正漸漸消失。我想,幾年後,這些生動的畫面在我的腦海中,也将是一片混沌了。”
柳笛哆嗦了一下,一陣寒意穿過了她的脊背,她覺得心靈的每根纖維都在顫抖。沒有顔色的世界是什麼世界?沒有光線的世界是什麼世界?這個自幼對光和色極其敏感的人,怎能忍受無色無光的生活?她有些後悔,自己不該引得章老師說了這些話,這些話一定勾起了他内心深處的痛苦。迅速地,她離開了那些畫,去收拾章老師床底下的東西。
床底下,堆滿了畫架、畫筆、顔料盒、畫闆、和一些尚未用過的畫紙。現在,對于章老師來說,這些東西已經毫無用處了。柳笛盡量把這些東西堆到一起,以便騰出些空間裝其他的東西。突然,在一堆大大小小的畫紙下,柳笛意外地發現了一把吉他。吉他上沾滿了灰塵,幾根琴弦已經生鏽了,看來已經有相當長的時間沒人用過了。柳笛把它從床底下拽出來,像發現新大陸似的喊起來:“章老師,你會彈吉他,對嗎?”
“學過一陣,”章老師肯定地點點頭,“我在北大時,同寝室的同學中,有一個彈吉他很出名,我就是向他學的。我曾經在吉他身上下了好一陣工夫。可是失明後,我就沒有碰過吉他,算來已經扔了整整五年了。哦?”他突然醒悟過來,“你是不是發現了我的吉他?”
柳笛沒有回答。她端詳着那把被冷落多年的吉他。從木質上就可以判斷出來,它當年的身價一定很昂貴。可是如今,它滿身征塵,看起來像一個落魄的藝術家。柳笛拿起一塊抹布,小心地擦拭上面的灰塵。望着漸漸光亮可鑒的吉他,柳笛陷入了沉思。真是一個奇異的下午,柳笛從這屋子的點點滴滴中,從章老師那難得的叙述中,找尋到他過去生活的一些蹤迹,看到了他昔日的一些影子。讀書、寫作、看海、畫畫、彈吉他……他的生活,是相當豐富而有質量啊!現在,為了保持自己的人格和尊嚴,他竟甘心獨守那年複一年,日複一日的單調和寂寞。柳笛輕聲地,不知不覺地念出一句詩:“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複年年。”
一直坐在藤椅上的章老師突然站起來,他急迫地問到:“柳笛,你在念什麼?”
沒等柳笛回答,她手中的吉他突然發出一聲撕裂般的喊叫,像是一聲痛苦的呻吟。兩人都吓了一大跳。柳笛低頭一看,原來是一根生鏽的琴弦,在她的擦拭中居然斷裂了。
一時間,兩人都沉默不語,隻聽見琴聲那顫抖的餘音,在房間内久久地,久久地回蕩,這聲音那樣嘶啞,而又那樣顫動着兩個人的心房。
琴弦的餘音散淨了,章老師感悟地,緩緩地說到:“所有的琴弦在崩斷的時候,都會發出一聲撕裂的呼喊。它不甘心在沉默中死去。”
柳笛怔了一下,她還沒有完全領悟這句話的含義。而就在這時,她又聽到了一種聲音,一種來自門外的,不協調的聲音。她朝外面看去,發現老槐樹下,站着幾個中年的和年輕的婦女,正指指點點地說些什麼,并不時向小院裡探頭探腦地張望着。章老師也聽到了這種聲音,一絲警覺的神色掠過了他的眉梢。他的臉突然變得那樣嚴肅。他平闆地,毫無表情地對柳笛說:“柳笛,天不早了,你該回家了。”
是啊,天不早了。柳笛望了望窗外,太陽西斜,暮色已經悄悄地降臨了。“可是……”柳笛瞥了一眼地上的兩大箱方便面,她還想給章老師做一頓晚飯。
“行了,柳笛,回家吧。”章老師似乎又“看”穿了柳笛的思想,“請原諒我招待不周,我——并不準備留你一起吃晚飯。”
柳笛看了一眼章老師,他的臉色像一塊寒冰,那樣冷漠,那樣陰沉。他又關閉了自己好不容易敞開的心扉,而且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開啟。柳笛歎了口氣,現實是一條殘忍的鞭子,它能把所有的美好和溫馨都趕走。她惱怒地瞪了一眼那些婦女們,又戀戀不舍地看了一眼這間屋子,和屋子中默然而立的章老師,咬了咬牙,轉身走了出去。
夕陽快要落山了,它給小院的圍牆塗抹上一層柔和的金黃。柳笛望着這輪又紅又大又壯美的夕陽,突然想起了章老師油畫上那大海中的落日。她不禁回頭看了一眼沐浴在夕陽中的小院。章老師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倚在了門框上,那身影修長、孤獨、寥落地挺立在空曠的小院裡,挺立在黃昏蒼茫的暮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