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日子不多了,從高考結束到被北大錄取,柳笛經過了四十多天漫長而艱苦的等待。而從接到錄取通知書到報道,卻隻有區區十天了。
這十天的時間,柳笛幾乎都用來準備自己的行裝了。她自幼獨立,平時自己的生活幾乎不用爸爸媽媽操心。可是,這是自己第一次離家遠行,做父母的總是不放心。媽媽幫着她拆洗被褥,添置衣物,她自己則反反複複地整理書籍、文具,把它們裝進皮箱,阖上又打開,打開又阖上,生怕遺漏了什麼必需的東西,恨不得把自己的小房間都裝到北大去。爸爸幫不上什麼忙,但叮咛囑咐的話卻準備了一大堆,天天在柳笛耳邊訓導似的唠叨個沒完,說着說着就差不多成了一篇論文了。這,大概也是學者們的特色吧。還有那些親朋好友們,此時也不知道又從哪兒鑽了出來,關懷備至的祝賀和囑托。柳笛雖然不喜歡,卻在禮節上也要應付。總之,這九天,是忙碌的,是緊張的,也是充實的。
可是,盡管這樣忙碌,柳笛并沒忘了章老師。她的耳邊,經常回蕩着蘇老師臨行前那憂郁而懇切的話語——多陪陪章老師。因此,無論多麼忙碌,每天下午,她都抽出時間來到學校去找章老師。然而,自從柳笛接到錄取通知書後,章老師就再也沒有來到學校。整整一周,他都沒有露面。
于是,動身的前一天,柳笛來到了章老師的家裡。
剛進小院,柳笛就發現,章老師家的門窗竟是敞開着的,而且,窗戶上并沒有挂上厚厚的窗簾,她一眼就可以看到屋子裡的情況。章老師正在洗衣服,雖然眼睛無法看見,但他洗得很仔細,很專注,也很熟練。柳笛驚訝地發現,今天章老師竟沒有穿黑白兩色調的服裝,而是穿了一件暗紅色的襯衫,和一件深藍色的牛仔褲。此時,他正站起來,抖開一件洗好的衣服。柳笛這才注意到,章老師的身材竟如此挺拔高大,兩條被牛仔褲裹住的長腿直而勻稱,頭發濃黑茂密,臉龐輪廓分明,臉上也換上了一副茶褐色墨鏡,不仔細看,竟很難發現他是一位盲人。此時的他,一掃以前的陰沉、冷漠和嚴肅,顯得那麼年輕,那麼健壯,那麼“男性”。柳笛忍不住喊起來:“章老師,您原來這麼漂亮!”
章老師愣了一下:“柳笛,是你?”他抖了抖衣服,又拿起了兩個夾子。“漂亮?謝謝你,我已經有五年沒有聽過這樣的贊美了。”他嘲弄地聳聳肩,把衣服拿到外面晾曬。
五年沒聽過?那麼五年前,想必他經常聽到别人的贊美了。柳笛沉思着走進了房間。她拿出自己帶來的兩個淡綠色的窗紗,把它們挂在南北兩個窗戶上。這樣,屋子既能通風,又能進陽光,而且外面的人還看不見屋裡的情形,一舉三得。柳笛已經隐隐地感覺到,章老師和她一樣喜歡淡綠色,那淡綠色的床單和箱簾,和淡綠色的台燈、鬧鐘、茶具,都說明了這一點。她不清楚章老師為什麼喜歡這種顔色,大概他和自己一樣,認為淡綠色是生命的象征吧。
章老師走進了屋子,他已經倒掉了髒水,擦幹了雙手。“柳笛,你什麼時候動身?”他沉思着問。
“明天,晚上七點半的火車。”
章老師深吸了一口氣:“好快。”
柳笛沒有接話。她找到了章老師的那把吉他——它已經被章老師安置到了北面的牆角上。然後,柳笛拿出了新買的六根琴弦。無論如何,那生了鏽的琴弦該更換了。可是,柳笛從沒有換過琴弦,她既不會拆,也不會安,更不知道用什麼工具。生了鏽的琴弦被她弄得彈棉花般的“铮铮”做響,不一會,她就出了滿頭大汗,可是連一根琴弦也沒有換好。
章老師歎了一口氣:“行了,我來吧。”他接過吉他,又從抽屜裡找出幾樣工具,就開始動起手來。他熟練地拆除掉那幾根舊弦,又很快地上好了六根新弦。柳笛驚訝地看着這一切。更換琴弦,在她這個明眼人手裡是那麼麻煩,而在章老師這個盲人手裡竟這麼輕松。看來,章老師真是在吉他上下了很大工夫。
章老師換好了琴弦,試了音,調整了松緊,然後開始試着彈奏着一支曲子。剛開始,他彈得很生疏,畢竟五年沒有碰過吉他了。可不一會,他就理熟了手,越彈越熟練,越彈越起勁。他的手指從容不迫地從琴弦上掠過去,一串串美妙的音符從他的指端行雲流水般地瀉出來,如細碎的浪花撲打着岩石,如傾瀉的瀑布撞擊着山岩,琳琳然,琅琅然,說不出來的動聽。柳笛有些眩惑了,章老師彈吉他的技巧,可比班上“男人樂隊”的那些歌手們不知高出多少倍。柳笛不知不覺地被那出神入化的吉他聲吸引了,她聽着,出神地聽着。章老師也似乎沉醉在自己彈出的動人的音浪裡,他面部的線條柔和起來,一個近乎溫柔的表情浮上了他的嘴角,他似乎沉浸在一份回憶裡,一份屬于自己的情緒裡。漸漸地,和着那美妙的吉他聲,章老師竟低低地展開了喉嚨,用英語唱起了一支歌。柳笛細聽,他唱的竟是柳笛在新年聯歡中唱的那支英文歌曲《昨日重現》:
“少年時我聽電台廣播,
等待着我喜愛的歌,
我随着它歌唱,
這使我微笑……”
柳笛更加眩惑了,沒想到章老師有這麼好的歌喉。他的聲音仍然低低沉沉的,但富予磁性,還有一種深沉的回音。更可貴的是,他竟能唱出歌曲中的情感。柳笛托着下巴,愣愣地看着他,愣愣地聽着他繼續唱下去:
“歡樂的日子并不長久,
它早已無影無蹤,
如今它又回來,
像失去的老朋友一樣,
我多喜愛的歌啊!
每當回顧逝去的歲月,
重溫美好的時光,
再看今天确實傷心,
——變化多大啊!
這些歌我願再次歌唱,
我記得所有的歌詞,
古老的旋律仍激動着我的心,
它溶入了我逝去的歲月……”
真的,快樂的時光又回來了,随着這吉他聲,随着章老師低沉而又有磁性的歌聲回來了。章老師真的開始唱起歌,一首接一首地唱下去。他唱得竟都是外國歌曲,有時用英語唱,有時用法語唱,有時用西班牙語唱。他唱《雪絨花》,唱《老人河》,唱《憶往事》,唱《故鄉的親人》,唱《夏日最後一朵玫瑰》,唱《星星索》,唱《鴿子》……他果然“記得所有的歌詞”,這些歌曲也的确溶入了他“逝去的歲月”,他蒼白的臉上泛起一陣潮紅,神色越來越溫柔,是的,失去的歡樂又回來了。
柳笛靜靜地聽着,越聽越出神。章老師的腦海裡似乎有無窮無盡的歌曲,這些歌曲都是那樣優美動聽。憑着良好的英文功底,柳笛能聽懂大部分英文歌曲,而法語和西班牙語的歌曲,則是一竅不通了。但無論是聽懂的,還是聽不懂的,柳笛都被這些歌曲深深地吸引了。她沉醉在歌曲的意境中,沉醉在那深沉的情感裡,沉醉在小屋那久違了的溫馨和快樂中。在沉醉中,她聽着章老師正在唱一首不知名的歌曲:
“為了誕生我誕生,
為了死亡我死亡,
為了死亡我誕生,
為了誕生我死亡。”
這是什麼歌曲?柳笛不大明白,隻覺得歌詞很簡單,又很不簡單,似乎包孕着什麼哲學上的道理。沒來得及細細思量,章老師又換了一支歌:
“在你的秀發的陰影中我看見你的眼睛,
仿佛旅行者在樹木的陰影中看見溪流清清;
我說,‘哎!我的柔弱的心兒呻吟,要駐停,
并在那甜蜜的寂靜中暢飲和沉入夢境。
在你的眼睛的陰影中我看見你的心靈
仿佛淘金者在溪流的陰影中看見燦燦黃金;
我說,‘哎!憑什麼技藝才能赢得這不朽的獎品?
缺少它,必定使生命寒冷,天堂如夢般凄清。
在你的心靈的陰影中我看見你的愛情
仿佛潛水者在海水的陰影中看見珍珠瑩瑩;
我喃喃而語,并沒有高聲,還遠離着一程,——
‘啊!真誠的姑娘,你能愛,但能愛我不能?’”
這是根據英國詩人和畫家羅賽蒂的詩歌《三重影》而改編的歌曲。聽到最後一句,柳笛的心一動。章老師的聲調有些異樣,似乎帶着一股深沉的顫音。怎麼,他曾經失戀過?是因為失明嗎?這個念頭剛閃過腦海,章老師馬上又換了一首輕松的美國歌曲《把它忘掉吧》:
“把它忘掉吧,像忘掉一朵花,
像忘掉歌唱過黃金的火苗,
把它永遠永遠忘掉,時間是
仁慈的朋友,會使我們變老。
如果有人問起,就說已忘掉,
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時光,
像花,像火,像無聲的足迹
被遺忘已久的冰雪埋掉。”
真的,柳笛很快就忘掉了剛才的疑慮,忘掉了煩惱,忘掉了離别,忘掉了章老師以前的陰森冷漠,忘掉了一切一切不愉快的事情。她隻覺得這個小小的空間浮蕩着歡樂與融洽的氣息,隻覺得音樂是美好的,歌聲是美好的,章老師是美好的,自己也是美好的。從沒享受過這樣的時光,從不知道也有這樣甯靜柔美的人生!柳笛幾乎是感動地領略着這種嶄新的感覺,捕捉着每一個溫馨的刹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