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老師又唱出了一首新歌:
“我問星光燦爛的蒼天,
我該給我的所愛什麼,
蒼天回答我以沉默。
以上蒼的沉默。
我問陰暗深沉的大海,
打魚人常在那裡出沒,
大海回答我以沉默,
以下界的沉默。
哦,我可以給她哭,
我也可以給她歌,
可是我怎能一輩子
隻給她沉默。”
歡樂融洽的氣息中,忽然滲進了一絲沉重。歌曲中那份“問天天不應,問地地不語”的蒼涼和無奈,被章老師以那樣低沉那樣憂郁的歌喉唱出來,立刻感染了柳笛那敏銳的心靈。她覺得一份怆然和凄恻緊緊抓住了她,它們正緩緩驅走心中那份甯靜和柔美。她努力抗拒着這份“替代”,然後,他聽到章老師又唱起一支她熟悉的歌曲《All Kinds of Everything》(萬事萬物):
“雪花和水仙花飄落,
蝴蝶和蜜蜂飛舞,
帆船、漁夫和海上的一切事物,
許願井、婚禮的鐘聲,
以及那早晨的清露,
萬事萬物,萬事萬物,
都讓我想起你——不由自主。
海鷗、飛機、天上的雲和霧,
風聲的輕歎,風聲的低呼,
城市的霓虹,藍色的天空,
萬事萬物,萬事萬物,
都讓我想起你——不由自主。
夏天、冬天、春花和秋樹,
星期一,星期二都為你停駐,
一支支舞曲,一句句低訴,
陽光和假期,都為你停駐,
萬事萬物,萬事萬物,
都讓我想起你——不由自主。
夏天、冬天、春花和秋樹,
山河可變,海水可枯,
日月可移,此情不變,
萬事萬物,萬事萬物,
都讓我想起你——不由自主。”
章老師反複地唱着那句被重複了好幾遍的歌詞:“萬事萬物,萬事萬物,都讓我想起你——不由自主。”柳笛聽着,聽着,心中那份怆然和凄恻在擴大,擴大,很快漲滿了整個心房。不知怎的,她覺得眼眶發熱,一些不争氣的,潮濕的東西湧進了她的眼眶裡,模糊了她的視線。她聽出來了,章老師是在不知不覺地用歌曲表達着他的情感。萬事萬物,萬事萬物,都會讓他想起誰呢?是自己嗎?明天,她就要離開章老師,離開這個城市,奔向另一種生活,而章老師,卻要繼續孤獨而清苦地生活在這裡。萬事萬物,萬事萬物,又怎能不讓她想起章老師,想起一起度過的三年難忘的時光呢?九天來,不,三年來 ,她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聽到了離别的腳步聲。離别,竟離她如此之近了!淚眼迷離中,她看了一眼章老師,他的臉上竟凝着一層淡淡的悲哀,那近乎溫柔的表情不知跑到哪裡去了。柳笛拼命忍着淚水,心中在祈禱着:“章老師,快換一支歌吧,我有些受不了了!”
章老師真的換了一支歌,竟是那首脍炙人口的加拿大民歌《Red River Valley》(紅河谷)。優美、低沉而傷感的旋律從章老師的指尖上流淌出來,彌漫在房間的每一個角落:
“人們說你就要離開故鄉,
我們将懷念你的微笑,
你的眼睛比太陽更明亮,
永遠照耀在我的心上。
你可會想到你走後的村莊,
多麼寂寞多麼凄涼,
你帶走了我生命中快樂的陽光,
留給我多少痛苦和悲傷。
走過來坐在我的身旁,
不要離别得這樣匆忙,
要記住紅河谷你的故鄉,
還有那深愛你的情郎。”
章老師反複地彈着這支歌,四遍、五遍、六遍……他的聲音是那樣深沉而顫抖,他的神色是那樣憂郁而凝重。他似乎忘了自己,似乎把自己完全溶入到歌曲中,似乎在用整個心,整個生命,整個靈魂在演奏,在歌唱。柳笛聽得癡了,她完全被那傷感的旋律,被那憂郁的歌聲感染了,完全進入到歌曲的意境中,陷入到一份濃濃的離愁别緒中。她做夢般地走到章老師的身邊,做夢般地坐下來,做夢般地把手放在章老師的肩上,似乎要安慰那痛苦而孤獨的靈魂,似乎要把自己的心,和章老師的心溶入到一起。她慢慢地低下頭來,一滴淚珠,靜靜地落到了章老師撥着琴弦的手背上。
章老師的手猛地顫抖了一下。然後,一聲尖銳的,痛楚的碎裂之聲,把兩個人從朦胧的,迷惑的意境中,生硬硬地拽回到現實的世界裡。兩個人不約而同驚跳着站了起來。室内好靜,好靜,好靜,隻聽見那琴弦的餘音在震顫着,震顫着周圍的空氣,也震顫着兩個人的靈魂。
好久,好久,琴音消失了,兩個人還是沒有說話。柳笛擦幹淚水,凝望着章老師。他站着,挺直得像一根樹幹。他的臉色又恢複到平日的蒼白和冷漠,似乎溫柔和悲哀一起消失了。可是,柳笛清楚地看見,一滴碩大的,晶瑩的淚珠,從他茶褐色的鏡片後面流出,順着蒼白的面孔,慢慢地,慢慢地劃落下來,靜靜地落在腳下的塵土裡。
“章老師,您哭了。”柳笛輕聲說。章老師哭了,章老師居然哭了。這顆從最堅強的胸膛中流出的最真最純的淚珠,第一次換起了柳笛心靈深出的某種悸動。她的心中漲滿了似水的柔情。她輕輕地握住了章老師的手,輕輕的。可是突然,章老師的身子起了一種古怪的顫抖,就像在第一次語文課下課時,柳笛扶住他胳膊時所感到的那樣。他猛地一甩,把柳笛的手甩到了一邊。柳笛驚訝得張大了嘴巴,竟然連話也說不出來,她做夢也沒想到,章老師會把她的手臂甩開。然後,章老師迅速地轉過身子,背對着柳笛,簡短,沙啞,清晰,而平靜地說:“柳笛,你走!”
柳笛傻了,愣了,她想說些什麼,卻吐不出聲音。然後,一陣委屈的,失望的,傷心的淚水就沖出了眼眶,在臉上奔流着。她咬着牙,不讓自己發出啜泣的聲音。透過水霧般的淚眼,柳笛看見章老師那高大的身軀依然挺直,肩膀竟沒有一絲抖動。他又武裝起來了,全身心都武裝起來了,他又成了一塊有棱有角的堅冰。對于柳笛,他居然還要武裝着自己!為什麼彼此之間這樣信任,還要這樣疏遠呢?柳笛不明白,真的不明白。然後,她又聽到了章老師的聲音,一個字一個字地齒縫裡迸出來:“柳笛,你走!”
這聲音是那樣冰冷,冰冷得就像冰鐵铿然相撞。柳笛覺得自己再也呆不下去了。她毅然甩了甩頭,掉轉身子,向外面跑去。剛跑到門口,她又聽到章老師用低沉的聲音說:“明天下午,我到學校,去——送你!”
柳笛愣了一下,還是快步跑出了屋子。夕陽已經下山了,暮色悄然遊移到了每一個角落。柳笛跑出小院門口,她聽見了一聲響動,似乎在章老師的房間裡,有什麼沉重的東西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