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柳笛來到了章老師的辦公室。
章老師依然穿着昨天的服裝——暗紅的襯衫,深藍的牛仔褲,依然戴着茶褐色的墨鏡。不知怎的,他這身充滿朝氣和活力的打扮,竟使這個平素簡單而死闆的小屋變得鮮活亮麗起來。柳笛知道章老師年紀并不大,今年剛28歲,可是他的衣着,他的聲音,他的冷漠與倨傲,都讓人覺得他已經曆盡滄桑,隻有從昨天開始,柳笛才真正意識到,章老師其實真的很“年輕”。
當柳笛走進辦公室的時候,這個年輕的教師正在給茉莉花澆水。柳笛知道章老師喜愛這盆茉莉,但從來沒有主動照管過它,澆花、剪枝、施肥,都是由柳笛一手操辦。如今,他卻主動澆起花來。他拿着一個簡易的噴壺,澆得很專注,但水卻有一半噴灑到了外面。柳笛想都沒想,就連忙走過去,輕聲說:“章老師,讓我來吧。”
章老師固執地搖了搖頭:“還是讓我自己來吧。你走後,我也應該學着照管它了。以後的日子裡,陪伴着我的,就隻有它了。”
這幾句話是那樣平淡,平淡中卻隐藏着一股眷戀的深情和無可奈何的凄怆。柳笛有些感動,也有些心酸。昨日的委屈和不快,被這幾句話沖淡得一幹二淨。她想說什麼,喉嚨裡啞啞澀澀的,竟吐不出聲音。章老師澆完了花。習慣性地向對面的椅子指了指,柳笛就在那上面坐下。桌子上已經泡好了兩杯茶,不知什麼時候,章老師開始習慣泡上兩杯茶。柳笛端起茶杯,一股微帶苦澀的清香繞鼻而來。她沒有品茶,而是凝神打量這間她已經呆慣了的小辦公室:辦公桌、椅子、鐵皮暖壺、茶杯、紅墨水、茉莉花……這些再普通不過的事物,今天似乎也染上了離愁别緒。柳笛終于理解了,遊子在離開故鄉的時候,為什麼那普通的一草一木,都能牽動那濃濃的鄉愁。如今,這間小屋的每一件東西,都記叙着太多的往昔,都凝聚着太多的情意,都預示着即将的别離。
柳笛又把目光移到章老師的身上。盡管馬上就要别離,他還是一如往昔,平靜而冷漠。他的臉上又浮現出慣有的,沉思的表情,眉峰微蹙着,安靜地坐在那裡。有好幾次,他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要說什麼,最終還是沒有吐出一個字。兩個人和平日一樣,一語不發地坐了整整一個下午,默默地感受着彼此的心跳,默默地傾聽着離别的腳步聲,一點,一點,又一點地走近,走近……
五點鐘,柳笛扶着章老師,默默地來到了那個小小的車站。
金絲柳仍然垂着長長的枝條,挂着一樹翡翠般的碧綠。丁香樹的紫花早已凋謝了,那些心形的,墨綠色的葉子,卻在夏日裡茁壯地生長着。那個一點詩意也沒有的鐵皮站牌,仍孤零零地矗立在那裡,迎接着一輛又一輛的公交車。柳笛的目光一一落在這些熟悉的事物身上,似乎在向一個個老朋友告别。夕陽已經緩緩地下墜了,但仍然猛烈地燃燒着。柳笛從沒有看過這樣的夕陽,它通紅通紅的,就像一塊在高周波爐裡燒熔了的鐵漿。它又在拼命地燃燒着,似乎在燃燒着自己的一切,為它深愛的世界放出最後的,也是最輝煌的光和熱。滿天的雲彩,竟全被夕陽染成了絢爛的,亮麗的,變幻莫測而又光芒耀眼的金黃色,而且在逐漸加深,加深,似乎要被這夕陽熔沸。這是落日嗎?這是怎樣的“落日”啊!柳笛被撼動了,她怔怔地望着那落日,整個人都發呆了。
“柳笛!”一直默不作聲的章老師忽然開口了。柳笛一驚,思緒被拉了回來。“怎麼,章老師?”她熱烈地問。其實整個下午,她都在期盼着章老師能說些什麼。她不想這樣沉默地分手。
“柳笛,”章老師依然毫無表情,聲音卻有些困難和艱澀,“你,能讓我——‘看看’你嗎?”
柳笛一下子愣住了。章老師要“看看”自己?可隻有瞬間,她就明白章老師的意思了。突然間,她覺得自己的臉龐微微有些發燒,心跳不知所以地加快起來,少女特有的羞澀讓她感到一份狼狽和不知所措,一時間,她竟不知如何是好。章老師靜靜地等了一會,然後,他的唇間飄過一聲歎息,輕微得幾乎難以覺察,慢慢地,他轉過了自己的身子,背對着柳笛。
柳笛砰然心動,她從章老師的語氣和歎息中,聽出了某種他不想表露的渴望與要求。這渴望是那樣強烈,這要求又是那樣難以啟齒,她突然明白了,章老師提出這個請求,是用了多大的勇氣和力量,自己,怎麼能拒絕這樣的要求呢?沉思了片刻,她默默地走到章老師的面前,輕輕地握住他的雙手,緩緩地,毫不遲疑地放在自己那還有些發熱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