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柳笛又來到了那個熟悉的小車站上。
高大的金絲柳已經開始落葉了,柔軟的枝條上挂了一樹的金黃。丁香樹的葉子早就落光了,細細的枝條在秋風中瑟瑟擺動着,仿佛是在做春天的夢。那個鐵皮站牌依然孤零零地立在那裡,迎接着一輛又一輛的公交車。一切都還是老樣子,似乎什麼也沒有發生過——沒有車禍,沒有血,也沒有逝去的靈魂。
柳笛坐在小花壇的邊沿上,呆呆地看那水泥方磚的小徑上遍布的落葉。落葉被秋風卷起,在地上打着旋,發出簌簌的響聲。哦,那不是風,是章老師,在踩着落葉,來回地踱着步,傾聽着秋天的聲音。她似乎又聽見了那低低沉沉的聲音:“落葉不香,但是每一片落葉,都有太陽的味道!”
“章老師!”她低低地,做夢般地叫着。沒有人回答,章老師不能回答了,永遠也不能回答了。隻有秋風在嗚咽,落葉在低吟,然後,就是靜寂,死一般的靜寂。以前,她和章老師在等車時,通常也是默默無語,可是總覺得彼此的心靈在交流着一些更真誠的語言。而如今,章老師到另外一個世界去了,隻把她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車站上,她,又和誰去交流呢? 晚風輕輕地吹來,送來了不知從哪家窗口飄出來的飯菜的香味。三三兩兩的學生背着書包,從柳笛身邊經過,撒下一路歡歌笑語。這是太熟悉太熟悉的景象了。曾經,這是柳笛一天中最輕松最惬意的時刻,因章老師而輕松,因章老師而惬意。如今,章老師走了,帶走了輕松,帶走了惬意,剩下的隻有孤獨,孤獨,無人分享的孤獨,殺死靈魂的孤獨!
夕陽正緩緩地向下沉,柳笛注視着天邊的晚霞,那霞光依然燦爛!居然燦爛!為誰燦爛?霞光映着落葉的金黃,居然又渲染出了那種悲壯的美!為誰而悲?為誰而壯?柳笛看着那霞光,看着那落葉,耳邊,依稀傳來章老師那低沉而富有磁性的聲音,在吉他的伴奏下,在那裡唱着那支《All Kinds of Everything》:
“夏天、冬天、春花和秋樹,
山河可變,海水可枯,
日月可移,此情不變,
萬事萬物,萬事萬物,
都讓我想起你——不由自主。”
哦,萬事萬物,萬事萬物,都存在着,都因章老師而存在着。那金絲柳,那丁香樹,那鐵皮站牌,哪一件沒刻下章老師的身影?哪一件沒記載着章老師的回憶?恍惚中,柳笛仿佛又看見章老師帶着她在樓洞裡避雨;看見章老師雪夜在站牌下一動不動的等她;看見章老師用金絲柳的枝條輕觸着自己的臉,說着“春天真美”;看見章老師在雨中到考點的車站下等她,手裡拿着一把沒有打開的傘;看見章老師在用雙手“看”着她,緊緊地擁抱着她;看見章老師伸出車窗的那張陽光般燦爛的笑臉……她看見了往昔的歲月,看見了歲月中所有不能磨滅的點點滴滴。而這一切,居然都成追憶!都成追憶!哦,太不公平!這世界太不公平!萬事萬物都存在,章老師為什麼不能存在?章老師,他那麼熱愛生命,那麼出類拔萃,那麼堅強剛正,那麼铮铮傲骨,為什麼會消失了?為什麼?車禍嗎?為什麼那該死的摩托會撞到章老師?當她知曉了自己的愛情時,曾那麼堅定地認為沒有誰會把她和章老師分開,可是,她如何去跟命運争?如何去跟死神争?她不能不埋怨命運!命運,你太不公平!
太陽已經落山了,天邊的晚霞,逐漸由嫣紅變成绛紫,又變成黛青了。暮色降臨了,黑暗從四面八方包圍了過來。哦,黑暗,那是章老師永遠的敵人。屬于盲人的黑暗太沉重了,柳笛今天才知道什麼叫“沉重”,而這份沉重,章老師竟體會了五年。她曾天真地幻想幫助章老師戰勝黑暗,能戰勝嗎?可能性太小了,甚至沒等去“戰”,她就被拖入無邊的黑暗!可她願意!她甯願失去名譽失去前途,隻求和章老師并肩站在一起!可命運。居然連這個機會也不給她!
“是命運不給你機會嗎?”突然,一個很小的聲音,從她心底冒出來。她吓了一跳,這是誰在問?是她的潛意識在問。她知道自己的潛意識中,總存在着一種懷疑。懷疑什麼?她不知道。可那種懷疑總以各種方式悄悄地鑽出來。是啊,究竟是誰不給她機會?是命運嗎?柳笛突然想起了纖纖的話:“章玉用一條命挽救了你,否則,你在别人心目中,永遠是個不幹淨的女人!”怎麼想起了這句話?這句話中的觀點似乎很熟悉,似乎從哪裡見過。柳笛猛然想起,是《海天寄語》中的一段話:
“在現實生活中,人們不容易體諒活人,卻很容易體諒死人。對于活着的人,人們很容易想起他的壞處,而對于死去的人,因為沒有了利害關系,人們就很容易想起他的好處。”
是的,這段話說得太對了,如今,章老師死了,人們不僅相信了他的清白,也相信了柳笛的清白。他們本來清白,命運卻用這樣的方式來成全他們的清白。能說命運公平嗎?能說命運不殘忍嗎?能說命運給她機會嗎?章老師既已失去了生命,要清白何用?沒有用嗎?真的沒有用嗎?對于死去的人來說沒有用,對于活着的人來說也沒有用嗎?是誰給了她這份清白?是命運嗎?柳笛又想起了高校長的話:“你願意被卷入黑暗,可是章老師未必願意讓你遭受這份摧殘。所以,你就把這次車禍,當成上天成就他心願的一種方式吧!”是嗎?章老師,您真的不願意嗎?柳笛在心裡問着,反複地問着。然後,像回答她似的,一個低低沉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