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人都吃了一驚,一齊朝門口看去。從門外走進來一個十六七歲的男孩子,高個,漲紅着臉,眼睛睜得大大的,坦率而倔強地望着屋子裡的每一個人,目光中有一種豁出一切的味道。
柳笛目不轉睛地看着他,總覺得他有些面熟。男孩注意到了她的眼光,首先和她說話:“我知道你就是柳笛,剛才你上樓時,我看到了你,并一直跟着你來到了這裡。”
哦,是的,剛才上樓時,是有個男孩子直勾勾地看着她,原來就是他。那麼,他又是誰呢?沒等柳笛發問,高校長就厲聲說:“文俊,你來這裡幹什麼?”
文俊沒有理他,他面向柳笛,說:“柳笛,我先介紹一下自己。我叫文俊,是高一(1)班的學生,也是章老師的語文科代表。章老師去世的前一天,和去世當天的上午,我都和他在一起,親眼目睹了很多事情。我本來不想告訴你這些,可是,剛才看到的情形使我覺得,你有權利知道這一切。我發誓,自己的話沒有半句虛言,你想不想聽?”
科代表?柳笛恍惚了一下。曾幾何時,這是屬于她的稱呼啊!現在,她真願意放棄一切,來換回當章老師科代表的那段時光。她看了高校長一眼,後者眼裡有份深深的擔憂和自責。難道……咬了咬牙,她對文俊說:“隻要是真相,不管多殘酷,我也要聽。”
文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眼光中流露出一種欽佩。“首先,”他開口了,“我聲明,我不喜歡章老師。我和同學們一樣,很喜歡聽他講課,卻不喜歡他。我們很希望能喜歡他,可他簡直叫人無法喜歡。而且,我發現他也不喜歡我。他不讓我接送他上下課,更不讓我送他去等車,隻允許我中午幫他批作文。我覺得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他連這件事也不讓我去做。每天中午我去批作文,用‘如坐針氈’這個詞形容是再恰當不過了,因為我明顯感到他不喜歡我坐這把椅子,甚至不喜歡我呆在這間辦公室裡。所以,批作文對我來說,簡直是一種酷刑!他真正喜歡的,大概隻有窗台上那盆茉莉了。我經常看見他摸索着去打水,澆花,盡管有時澆得不好,他也不讓别人幫助他飼養這盆花。大家都說,他之所以這麼喜歡這盆花,隻是因為——這盆花是你送給她的。”
柳笛沒有做聲。這是事實,她知道。可怕的是,大家居然也知道這個事實。她突然感到一陣乏力。蘇老師扶着她,坐在了一張椅子上。
“關于你和章老師的傳聞,”文俊看了她一眼,繼續說,“當時已經散布得滿校風雨,盡人皆知了。大家說什麼的都有,而且大多數都很——難聽。請原諒我不能在這裡叙述這些傳聞,因為從剛才的情形上看,我覺得有些傳聞簡直是無稽之談。可是當時我們并沒有什麼判斷能力,都是将信将疑,而且許多老師也這麼說,這就由不得我們不信了。所以,當時你和章老師的名聲,實在是不怎麼好。可是,這一切,章老師都蒙在鼓裡。他那麼隔絕着自己,那麼孤傲清高,誰敢在他面前說三道四呀?大家隻能在背地裡議論着你們,把你和章老師說得——相當不堪。”
柳笛兩隻手都緊緊攥成了拳頭,指甲深深地嵌到了肉裡。她和章老師之間那純潔的情感,究竟被别人傳聞成什麼樣子?怎樣難聽?怎樣不堪?她不敢問,也不想問。此刻,她終于認識到了一些人性的殘酷。
文俊喘了一口氣,繼續說下去:“事情發生在星期五的那節作文課上。當作文本發下來的時候,纖纖發現自己的作文被章老師判了個零分……”
“纖纖是誰?”柳笛敏感地問。
“她是我的同桌,市教委主任的千金,學校的寵兒,老師們的心肝寶貝,誰也不敢得罪的小公主。”文俊一口氣甩了這樣五個頭銜,然後橫了高校長一眼。看來對于這個纖纖,同學們早就敢怒不敢言了。“纖纖的那篇作文我看過,”文俊接着說,“章老師隻聽個開頭,就判了個零分,而且批了四個字:‘抄襲可恥。’據說,纖纖以前的作文都是高分,直到上了高中,遇到了章老師,不僅分數一落千丈,而且評語沒有一句誇獎之辭,她早就怨聲載道了。如今章老師又給她一個零分,而且還說她‘可恥’,這是她無論如何也忍受不了的。她拿着作文去找章老師,非讓章老師拿出證據,否則就說他無中生有,敗壞名譽。章老師被逼無奈,真的說出了那篇文章的作者,出處,甚至還說了發表時間。我沒有記清,似乎是在好幾年前,發表在一本什麼雜志上的,作者叫什麼……對了,叫海天!”
“我的天!”柳笛和蘇老師都低低地驚叫了一聲。那個纖纖,居然撞到槍口上了。
文俊奇怪地看了他們一眼,不明白他們為什麼驚呼,但他沒有問,而是接着叙述:“反正纖纖當時就傻了,章老師的‘證據’讓她無話可言。她自上學以來,都被老師視為掌上明珠,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羞辱。她有些惱羞成怒了,臉一陣紅一陣白,胸脯微微起伏着。然後,她突然驚天動地般地說了句:‘章老師,你也就能欺負我們這些人吧。如果柳笛這麼做,你還能給他零分嗎?”
柳笛微微顫抖了一下。
“章老師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鐵青。他握緊了拳頭,咬住了嘴唇。看得出來,他是在盡力控制着自己。然後,他平靜而冷漠地說:‘她的作文,也曾經被我打過零分。’
“大家都驚呆了,誰也想不出你的作文為什麼會被章老師打了零分。而纖纖又一次受到了挫敗。她突然任性地喊起來:‘可是你也勾引過她!’”
“乒”的一聲,柳笛一拳頭砸在了辦公桌上,她無法忍受這句話帶來的侮辱。她身子晃了晃,似乎要摔倒。蘇老師急忙從後面扶住了她。文俊吓了一跳,他看看柳笛,又看看蘇老師,不知是否該接着講下去。柳笛定了定神,她的臉色慘白到了極點,可是,她仍然堅決地,命令般地說了三個字:“講下去!”
文俊的臉上又露出那種欽佩的神色。他咽了一口吐沫,又繼續說下去:
“此言一出,衆人皆驚,我們都被吓呆了。可纖纖就像瘋了似的,繼續大喊大叫:‘章老師,你瞎嗎?你根本不瞎!你居然知道學校哪個女孩最漂亮,然後讓她當科代表,又把她勾到了手!你們在辦公室裡卿卿我我,在站台上摟摟抱抱,在你家裡更不知道幹什麼肮髒龌龊的勾當。你以為能瞞得過别人,難道大家都和你一樣,是個可憐的瞎子嗎?你身為教師,居然去勾引女學生,又有什麼資格在這裡說我可恥!其實,最可恥的是你和你那個柳笛!你們一個引誘迷惑,一個投懷送抱;一個下流卑鄙,一個不知廉恥;一個道貌岸然,一個假裝正經。其實,都是一肚子的男盜女娼……’
“迅雷不及掩耳的,章老師給了纖纖一個耳光!”
“打得好!”蘇老師高聲喊了起來。如果纖纖在這裡,他馬上就會給她一個耳光。柳笛沒有說話,她的臉色白得吓人,心中有種要窒息的感覺。這些話,怎麼能捕風捉影地傳出來,又怎能這樣殘忍地罵出來呢?文俊看了她一眼,頗為同情地說:“柳笛,你别生氣。其實,這些話,早晚都要被罵出來,纖纖隻不過是第一個罵出來的而已。”
柳笛猛的打了個寒顫,她覺得一股冰冷的寒意蔓延到全身每一個細胞。她突然明白了,她和章老師的情感,竟不能被這個社會所理解和承認,甚至還要歪曲和诽謗!在她還沒意識到愛情的時候,社會尚且如此诋毀,更别說……在領略了人性的殘酷後,這個純真的女孩,又領略到社會的冷酷。
文俊歎了口氣,繼續叙述他的故事:“章老師這個耳光打得又準又狠,纖纖的臉上立刻腫了半邊。我是第一次看到章老師發怒的樣子,他臉色鐵青,重重地喘着粗氣,就像一頭被激怒的公牛。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說:‘在我還沒有打你第二個耳光的時候,請你,趕快滾出這個教室!’
“章老師話不多,但每一個字都像噴出的火焰,帶着灼燒般的威力。纖纖愣住了,她可能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會挨打。過了好一會,她才反映過味兒來。可是,在發怒的章老師面前,她竟再也不敢罵一句話。終于,她哭喊着,氣急敗壞地抛下了一句話:‘章玉,你等着瞧!’然後,她跑出了教室。
“可以想象,纖纖挨打的事,立刻傳遍了整個校園。中午,我來得比往常都早。不知為什麼,我竟有些替章老師擔心。我知道,纖纖那個‘等着瞧’決不會白說,但至于怎樣‘不白說’,我也不大清楚。章老師似乎和往日不大一樣,他不是害怕,而是心事重重,似乎心中壓着什麼沉甸甸的負擔。他沒有立即批作文,而是坐在那裡沉思了好久。然後,他突然問我:‘文俊,你說實話,今天,纖纖說的那些關于我的謠言,是不是流傳了很長時間了?’
“我一愣,沒想到章老師這麼精明。我沒有辦法瞞着他,也不敢瞞他,隻好實話實說:‘是的,我一入學就聽到一些,現在已經流傳甚廣了,而且,還有比這更難聽的話。’他瑟縮了一下,輕輕點了一下頭,面色更加沉重,似乎我的話證實了他心中的某個想法。然後,我們開始批作文。讓我欽佩的是,發生了那麼大的事,章老師依然平靜而準确地批着作文,似乎沒有受到什麼影響。我雖然不喜歡他,但卻不由得敬佩起他的勇氣。
“批到第三本作文的時候,隻聽‘乒’的一聲,門突然被踢開了,門口站着纖纖和她的表哥。纖纖的表哥是市體校的散手教練,我們都很熟悉他。他一來,我馬上知道是怎麼回事了。果然,纖纖的表哥說:‘章玉,你小子敢打我妹妹,你活的不耐煩了吧。你居然敢在太歲頭上動土!今天要不教訓教訓你,你也不知道我是誰!’
“章老師一下子站了起來。讓我驚訝的是,在這種情況下,他竟沒有絲毫畏懼。他穩穩地站在那裡,頭高高擡着,那樣正氣凜然地說:‘不錯,我是打了你妹妹。作為一名老師,我不應該打自己的學生,可作為一個有血有肉的人,我應該打你的妹妹,因為她侮辱了我的人格,更侮辱了我最鐘愛的學生的人格和名譽。士可殺而不可辱!我不能容忍他侮辱我,更不能容忍他侮辱我的學生!如果你來打我,我不會還手,因為這是我身為人師應受的懲罰。不過我要告訴你:你打我,我無怨;我打你妹妹,我也無悔!而且,你要是再出言侮辱我和我的學生,我明知不是對手,也要出手打你!’”
“說得好!”柳笛和蘇老師齊聲喝彩,兩個人的聲音很低,卻掩飾不住心中的驕傲。文俊看了他們一眼,突然發現這兩個人是那樣欣賞這個冷漠而不受歡迎的章老師。他有些動容了。順着自己的思路,他接着說下去:
“是的,當時,我也受到了很大的震動,甚至忘記了害怕。我突然覺得,章老師有一種罕見的精神,這種精神深深感動了我。纖纖的哥哥也似乎被章老師的堂堂正氣震懾住了。他默默地看了章老師一會,突然轉身離開了辦公室。纖纖愣住了,滿臉都是失望,她追出去,一個勁地喊着:‘哥哥,你答應為我報仇的,你答應的……’
“辦公室裡一片寂靜。好一陣子,我和章老師都沒有說話。章老師的面色更嚴肅了,而且挂上了一層深重的憂慮和痛苦。他突然對我說:‘文俊,今天就不批作文了。現在我這裡,已經不是一個安全的地方了。’
“我的心中突然湧起一陣感動。可以說,我當了科代表後,第一次感到了章老師的溫暖。他居然在關心着我的安危。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就走了出去……”
“你居然走了出去?”柳笛顫聲說。如果是她,此時絕不會走出去。即使章老師拿鞭子趕,她也不出去。
“我當然走了出去。我不是你,對章老師沒有那麼深的感情。可是,當時,我的确被感動了,覺得章老師并不那麼讨厭了,甚至開始關心起他來。操場上已經聚集了不少同學,大家幾乎都在議論上午發生的事,當然也有不少人也在談論那些被我們說爛了的傳聞。不知怎的,我以前對這些傳聞深信不疑,今天卻有些反感,也開始懷疑起來。我總覺得,章老師既然能說出剛才那番話,你和他之間的關系,絕不能那麼不堪。可惜,聽到這番話的,隻有我一個!我的心中突然産生了一種不安的情緒,這種情緒使得我都沒有上好下午的第一節課。因此,下課後,我直奔校長室,準備把中午的事情告訴高校長。說實話,我真擔心章老師吃虧!
“可是,剛走到校長室門口,我意外地聽到高校長在和别人争吵着什麼。隻聽那個人在激烈地說:‘無論如何,一個教師打了學生,本身就違背了職業道德,更觸犯了法律!何況,以他的學曆和身體狀況,根本沒有資格做一名教師,即使是代課教師,他也沒有資格!我真想不到,你會利用職權,安插進這樣一個混子來當教師,簡直是滑稽!荒唐!’然後,我聽到了高校長的聲音:‘可是。章老師教得很好,上學期高考……’‘我不聽這些老黃曆,’那個聲音粗暴地打斷了校長的話,‘我告訴你,這個章玉馬上卷鋪蓋滾蛋!他本來就不應該混進教師隊伍,讓他呆了三年,算便宜了他!’
“我心中一驚,讓章老師走?這是不可以的!不僅我不能答應,全班大多數同學也不能答應!我們太喜歡聽章老師講課了,他講課那麼精彩,那麼生動,如果從此之後聽不到這樣的講課了,那簡直無法想象!第一次,我感到,我們不能失去章老師,他對我們太重要了!我從門縫裡看了一眼,這才知道,原來和高校長說話的。是纖纖的爸爸。
“高校長似乎沉默了一會,然後,他說:‘韓主任,我不能趕章玉走。他打您女兒是他不對,可是他是個難得的人才。他教得那麼好,學生都喜歡聽他講課。何況,如果他失去了這份工作,連生活都無法維持……’
“‘行了,學校不是救濟院,沒必要去救濟一個瞎子!’韓主任突然喊了起來。然後,他壓低了聲音,但每個字都充滿了威脅:‘高校長,你别想保住章玉。你要硬留下他,那麼咱們就走着瞧。我可以上法院去告他,告他違反了《教師法》和《婦女兒童保護法》。而且,我還可以處理你,因為你濫用職權,以權謀私。到那個時候,不僅你和章玉都保不住飯碗,而且章玉的那些風流韻事,大概就會滿城風雨了吧!’”
柳笛覺得自己仿佛遭到了緻命的一擊,似乎一粒子彈,準确而無情地射中了心髒。她突然想起了章老師的那句話:“屬于盲人的黑暗太沉重了,你能幫多少?你又能幫多久?”如今,她終于理解了“沉重”的真正含義。它不僅來自盲人自己,還來自人生,來自社會,來自生活的方方面面。它豈止沉重,簡直強大得不可戰勝!它不僅把章老師,而且把跟章老師關系比較密切的人——比如說自己和高校長,也拖入無底的深淵中。
“韓主任說完了這番話,就走出了校長室,高校長在後面送他。我看見高校長臉色灰白,夾着煙卷的手不住地抖動。不知怎的,我突然感到一種無名的憤慨,覺得纖纖一家簡直是仗勢欺人!可是,我能做什麼?何況,纖纖的父親,在理論上句句站得住腳。他完全可以堂而皇之地把章老師攆走。我想,我能做到的,隻有把這一切告訴章老師,讓他想想辦法。可是,當我走到樓梯口的時候,正好趕上李大爺陪着章老師下來,旁邊一個同學告訴我,章老師要去接你的電話。”
柳笛突然咬緊了嘴唇,天,自己的電話來得真不是時候。
“我聽到這個消息,連忙飛跑着來到了收發室。剛來到這裡,我就驚呆了。收發室已經被前來看熱鬧的人圍得裡三層外三層,大家都在壓低了聲音議論着,眼裡放射出神秘的光,好象前來看一台好戲似的。不知怎的,眼前這種場面,讓我突然想到了魯迅在小說中描寫的大家等着看砍頭的情節。章老師很快就來了,除了嘴唇有些發白,他看不出任何異樣。看到他,議論聲一下子消失了,大家在靜默中為他讓出一條路,章老師警覺地停了一下,似乎發現了什麼,然後走進了收發室。大家又把收發室圍個水洩不通,每個人都像捕捉獵物的獵犬似的,一個個伸長了脖子,捕捉着章老師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
柳笛的心像被刀子捅了一下,痛得竟說不出話來。心中的那一團迷霧終于被撥開了。那竊竊私語聲,那不懷好意的笑聲和喧嘩,以及章老師那份無言的沉默,現在都找到了答案。她仰望着天花闆,淚珠無聲的,一滴一滴地落下來。為了柳笛,為了保持她清白的名譽,為了不讓别人抓住一絲一毫議論她的把柄,章老師竟生硬硬忍住了激蕩而澎湃,慘痛而複雜的情感。在柳笛傾訴着自己情感的時候,她竟不知道,章老師那被苦水浸泡着的心是怎樣如刀割般的痛,而這滿腹的苦楚,卻無法向自己心愛的人傾訴一句!
“章老師接了電話,卻沒有說一句話。大家隻看到他的背影紋絲不動,像凝固了的冰。然後,他撂下電話,緩慢地,一步步地走回教學樓,臉上仍毫無表情。大家失望了,無可奈何地散開了,隻有我跟着章老師走回了辦公室。章老師走得很慢,走到辦公室門口,還扶着牆站了一會,然後才進去。我心裡很矛盾,既想告訴他纖纖爸爸的那番話,又不知道應不應該在此時去說。所以,走到了門口,我又停住了腳步。突然,我聽到辦公室裡傳出一聲凄厲的叫聲。那不是人的叫聲,而是一隻負傷的獅子在慘厲地嚎叫,那樣絕望而恐怖地回蕩在走廊上。我吓壞了,急忙推開門。結果,我看見,章老師眩暈地,踉跄地跌坐在地上,雙手顫抖地捧着一堆花盆的碎片,面孔扭曲着,臉上的肌肉大幅度地顫動着,臉上寫滿了痛楚和絕望。而在他的面前,一堆散亂的土堆中,橫躺着那株被連根拔起,并被摧殘得不成樣子的茉莉花……”
“啊——”從柳笛痛苦的心中迸發出這樣恐懼的叫聲。她覺得自己那顆柔弱的心髒狂亂地跳動,像奔馳的馬隊從胸膛上踏過,渾身的血液像突然淤塞到一個無路可走的峽谷。她蒼白的肌膚驟然滲出淋漓的冷汗,面孔煞白,嘴唇憋得青紫,胸部像壓着千鈞磐石,透不過氣來。她身子搖晃着向後倒去。蘇老師急忙抱住了她,驚恐地喊着:“柳笛!柳笛!你一定要挺住!”
“告訴我,告訴我……”柳笛喃喃地問着,迷蒙的雙眸恐懼而無助,“告訴我,他們為什麼都這樣殘忍,為什麼?章老師雖然高傲,雖然冷漠,但從來沒有去傷害過任何一個人!他們為什麼這樣恨他?為什麼這樣仇視他?為什麼這樣殘忍地,不擇手段地傷害他?”
高校長流淚了,蘇老師流淚了,甚至文俊的臉上也閃動着淚光。高校長握住柳笛的手,輕聲而中肯地說:“世界上,如果每一個‘為什麼’都有答案,那麼整個世界就會簡單得多了。社會是複雜的,人生是複雜的,人性也是複雜的。既是複雜的,就會有許多狠毒和殘忍在裡面,甚至許多人直到生命結束,都不知道自己曾經殘忍地傷害過别人。嫉妒、自私、虛榮、軟弱……這些人性中普遍的弱點,都會讓一些人不知不覺去傷害别人。而袖手旁觀,愛湊熱鬧,喜歡蜚短流長,明哲保身,以及所謂的‘好心’,都促使人們不知不覺地去煽風點火或成為在一旁助威看熱鬧的觀衆,形成傷害别人的氣候。章老師,他太出色,太不凡,這樣的人最容易受到傷害,也許,當他強大的時候,别人會奉承他,但當他落魄的時候,那些明槍暗箭就無法避免地射向了他。要說為什麼,可能隻因為他的出色和落魄吧。”
柳笛漸漸地平靜下來。章老師,既要和命運作戰,又要和社會、人生、人性中的殘忍作戰,他怎麼能不傷痕累累?
文俊擦幹了眼角的淚珠,有些不放心地問柳笛:“你……還能聽得下去嗎?”
柳笛點了點頭:“别管我,你講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