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玉是一個怪人,這在一中已經是師生的共識,連入學剛兩個月的纖纖也這樣認為。
章玉是纖纖的語文老師。可是,他是一個盲人。一個瞎子,能在有“小清華”美譽的重點高中任教,這本身就是一個奇迹。而這個瞎子居然能夠在這裡連續執教三年,把他所任教的那個文科班的學生,全部送進了省級以上的大學,則可稱得上奇迹中的奇迹了。當纖纖把這些講給當市教委主任的爸爸聽時,爸爸驚訝得連聲說:“不可能!不可能!”
可纖纖知道這不是天方夜譚。她知道章老師是怎樣上課的。他博學、幽默、機敏、深沉、語言優美、感情激昂。如果能具備上述條件中的任何一條,一個語文老師就很容易博得學生的好感,而章老師集這些優點于一身,他的課大受歡迎的程度就可想而知了。同學們幾乎是帶着虔誠的心情聽他講課的。他們覺得自己不是在課堂上,而是站在了海邊的沙灘上,雖然隻能看見一排排美麗的浪花,卻已經感到了海的深沉和浩瀚。更讓他們心動的是,即使那種深沉和浩瀚無法企及,他們卻像一個到了海邊的孩子一樣,在感到渺小的同時也感到了自由。在章老師的課堂上發言可以不必舉手,每個人都可以随時發表見解,提出疑問,進行辯論,甚至随着章老師的情感起伏而開懷大笑或狂歌當哭,即使不小心說了蠢話,也會有一兩句善意的玩笑掩蓋過去。所以,每節語文課下來,同學們總感到說不出的痛快,而期中考試時,纖纖第一次覺得語文試卷這麼容易——答案随着自己的感覺,随着每節語文課的美好回憶躍然紙上。
是的,這樣出色的語文老師,即使是一個瞎子,也會受到學生們的歡迎和擁戴,除非他很古怪。不幸,一個有非凡才能的人總是有些怪癖,章老師就是這樣一個人。而且,他的古怪超過了人們的想象,或者說超過了人們的承受能力。這使得人們在談論他時,總是先提到他的“怪”,末了才捎上幾句他的“才”。他的古怪不僅抹殺了他的天才,還抹殺了人們對他的好感。
最讓纖纖和她的同學傷心失望的,就是走下講台的章老師,再也不是那個在課堂上大受歡迎的老師了。隻要下課鈴聲一響,章老師身上那被文字點燃的火熱的活力和深沉的情感,就像魔術桌上的茶碗茶壺一樣,轉眼間就消失得不知去向。他脫胎換骨似的變成了另一個人。同學們怎麼也不能把那張蒼白、冷漠、毫無表情的臉,同一分鐘前還神采飛揚的臉聯系在一起。更叫他們難過的是,他們再也不能随心所欲地提問了。走下講台的章老師不回答任何問題,甚至不輕易說一句話。如果那句例行公事的“同學們再見”可以省略的話,他也會毫不猶豫地省略掉。他似乎在課堂上把一天中要說的話都說盡了,因此課後他沉默得像一塊石頭,像一根遭上帝懲罰的鹽柱。纖纖和她的同學們簡直難以接受這種強烈的逆轉。他們在心目中剛剛塑起的偶像,就在鈴聲響起的那一瞬間轟然坍塌了。漸漸地,他們開始習慣把課堂上的章老師,和課後的章老師看成兩個人。他們歡迎課堂上的章老師,而課後的章老師,他們不得不敬而遠之,甚至惟恐避之不及了。
如果說章老師的冷漠造成了師生間的隔閡,那麼,他的不近人情則深深刺傷了同學們的心,而第一個被刺傷的,就是纖纖。
纖纖至今仍記得那個下午。風輕輕的,雲淡淡的,陽光溫柔而明亮。纖纖在一份悠閑的心境中,看見章老師被一塊石頭絆倒在回辦公室的路上。
纖纖想都沒想,就把章老師扶了起來。她的心情依然很悠閑,還有一點難得的快慰。不是嗎,做了好事,幫助了比自己弱小的人,就是一種快慰。她甚至幫章老師撣去了身上的土。“謝謝!”章老師的聲音很禮貌,卻隐藏着一絲冷淡。纖纖沒有在意,她正沉浸在“助人為樂”的情緒裡,覺得自己很高尚,很有精神境界。章老師沒有馬上走,而是靠在了一棵梧桐樹的樹幹上。看來,他摔得不輕。
幾個同學從纖纖和章老師的身邊跑過。其中一個女孩快活地喊着:“看啊,多藍的天空!”章老師習慣性地擡起了頭,然而,又馬上低了下去。
就在這一刹那,纖纖的心裡泛起了一股強烈的同情。她突然覺得章老師很可憐。那種憐憫和同情使她覺得非發發善心不可。于是,她挽住了章老師的手臂,說:“章老師,我送你回辦公室。”
直到此刻,纖纖覺得一切都很自然。她不止一次扶盲人過馬路,給乞丐施舍錢,得到的都是感恩戴德般的千恩萬謝,從未遭到拒絕。可是今天,她卻感到章老師的手臂竟像觸了電一樣地顫抖起來。他像甩開一條毒蛇一樣,把纖纖的手臂甩開了。
“對不起,我不需要幫助。”章老師生硬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