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園的梧桐樹,蕭蕭瑟瑟地落了一地金黃的葉片。國槐的葉子被秋風吹得紛紛揚揚的,像一陣金色的細雨。不知不覺,校園已經是深秋的景色了。可是,從教室沖出來的纖纖,沒有注意這肅殺的秋色,甚至沒有感到那一股擋不住的寒意。她的血管中奔流的全是複仇的血液。是的,她要複仇,要複仇!章老師是怎樣折辱她的,她就怎樣折辱章老師!以血還血,以牙還牙!别人所加諸她的,她必加倍加諸于别人!
可是,該怎樣報仇呢?纖纖根本沒有為這個發愁。她的家庭,她的教育,她的環境,已經讓她懂得怎樣利用權力和勢力。因此,她沒經考慮地跑到公用電話的旁邊,插上磁卡,不假思索地撥通了一個号碼。
電話通了,裡面傳出一個親切熟悉的聲音:“請問您是哪一位?”
哦,這是爸爸的聲音。自己撥通的是爸爸辦公室的号碼。纖纖的眼淚立刻不受控制地滴落了下來。她帶着哭腔喊了起來:
“爸爸,我是纖纖!我挨打了!挨了老師的打了!”
“哦?”爸爸的聲音極度的震驚和憤怒,“誰有這麼大的膽子,敢打我的女兒?連爸爸媽媽都沒有打過你呢!”
是啊,自己長這麼大,還沒有挨過打呢!纖纖更加委屈了,她抽抽噎噎地說:“是我的語文老師!他打了我,還當衆羞辱了我,讓我在班級同學面前擡不起頭來。最後,還讓我‘滾’出教室。我現在就在教室外面凍着呢!我的臉又腫又痛,牙都跟着疼,爸爸,”她頓了一下,帶着幾分真實幾分誇張地說道,“我不想活了!”
說完這句話,纖纖真的放聲大哭起來。所有積壓在心中的恥辱和憤怒,都随着哭聲迸發了出來。纖纖的爸爸慌了,看來,自己的獨生女兒,真的受了很大的委屈。“别哭,纖纖!你千萬别想不開!爸爸給你做主!天,居然有人敢打你!”他越想越來氣。這不是打自己的女兒,分明是在打自己的嘴巴。“不就是你常提起的那個瞎子嗎?他為什麼打你?”
為什麼?纖纖愣住了。是啊,為什麼呢?因為自己罵了他。哦,自己可是罵他在先哪!而且,那些話,足可以激怒任何一個有血性的人。直到現在,纖纖才發現自己的确有些過火了。“可是……”她在心裡為自己辯解着,“我罵的都是事實呀!無論什麼時候,人都是要尊重事實的。何況,即使我罵他,身為教師的他也不應該打我。以前别人罵他‘心狠手辣’,他不也沒有動手嗎?為什麼就應該打我呢!”想到這兒,她的胸膛裡又升騰起一股無法壓抑的憤怒。于是,她對爸爸說:“我認為他給我的作文分低了,和他争辯了幾句,他就當着全班同學的面羞辱我,還打了我。”她的臉有些發熱,知道自己說得太輕描淡寫了。可是,為了報仇,她也顧不得這許多了。
“哦?就因為這麼一點點原因,他就打了你?”爸爸說着,真正地憤怒起來了,“好,纖纖,這件事爸爸管定了!你想怎麼辦?”
“我要把他趕出校園!”纖纖瘋狂地說,驚異于自己怎麼這樣狠毒。可是,這件事發生後,她還能和章老師在一個校園裡生活嗎?
“這不成問題。本來,他就是個臨時工嘛。”爸爸居然一口答應下來。看來,他是真動氣了。可纖纖意猶未盡。難道這就夠了嗎?自己的疼痛和恥辱,就讓他用“一走了之”來輕易解決嗎?太便宜了他!他加諸纖纖身體和心靈上的傷口,纖纖也要加倍地加在他身上。可是,她不能和爸爸明說。于是,她對爸爸說:
“爸爸,我中午不回家吃飯了。鍵哥哥的體校離我們學校很近。我給他打個電話,讓他陪我吃午飯吧。反正這是第四節課,我們也要下課了。”
“哦……”爸爸遲疑了。這片刻的遲疑,讓纖纖敏銳的感覺到,爸爸已經明白了她的用意。她正想着怎樣和爸爸解釋,征得他的同意,沒想到爸爸卻先開了口,“也好,在鍵哥哥身邊是最安全的,我也不用擔心别人欺負你了。”
纖纖一陣驚喜,爸爸居然默許了!爸爸真高明!一時間,她心中的委屈,竟被即将複仇的快意沖淡了許多。爸爸都同意了,這件事就沒有什麼不正确的了。纖纖撂下電話,不禁低聲地,咬牙切齒地重複着那句她抛給章玉的話:“章玉,你等着瞧!”
于是,吃過午飯後,纖纖在鍵哥哥的陪伴下,來到了章老師的辦公室門前。
纖纖的鍵哥哥是舅舅的孩子,也是市體校的散手教練。他曾經獲得過全省散手錦标賽的亞軍。這是一個标準的彪型大漢,渾身的肌肉都凸了出來,很像一個健美運動員。纖纖已經把和爸爸說的那番話和表哥說了。其實,不用過多的語言,那高高腫起的半邊臉,就足以激怒這個暴躁而俠義的年輕人了。他發誓要為纖纖“擺平”這件事。為了證明他的誠意,他居然“砰”的一聲,用腳踢開了辦公室的門。于是,纖纖終于看見這塊神秘的“禁地”了。
其實,辦公室裡的一切都簡單得出奇——辦公桌,兩把面對面的椅子,桌子上放着一個鐵皮暖壺,兩隻白瓷茶杯,一瓶紅墨水,然後,就是那擺得整整齊齊的五摞作文本了。是的,一切都很簡單而死闆,包括章老師。隻有那盆放在窗台上的茉莉花,給屋子增添了一些鮮活亮麗的色彩。
章老師和文俊正在批作文。聽到門被踢開的聲音,兩個人都吃了一驚,不約而同地擡起頭來。看到這種情形,纖纖更加憤怒了。章老師竟在批作文。對于纖纖的挨打,他竟絲毫沒有放在心上,絲毫沒有當回事。天,這種輕視比污辱更讓纖纖難受。表哥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因此,他故作兇狠地說:
“章玉,你小子敢打我妹妹,你活的不耐煩了吧。你居然敢在太歲頭上動土!今天要不教訓教訓你,你也不知道我是誰!”
纖纖不禁微笑了起來,半是得意,半覺有趣。表哥是體育大學畢業的,平日也文質彬彬,今天為了給她報仇,竟學起了社會上地頭蛇的言辭,隻不過學得有些不倫不類。不過,口氣中那股兇狠和恐吓,倒是滿夠味的。她又朝辦公桌探了探身子,想看看這番話所産生的效果。果然,文俊已經吓得臉色煞白,悄悄地向後躲着。可是章老師,竟然面不改色,臉上沒有露出一點點的恐懼和怯懦。他穩穩地站了起來,高大的身軀竟沒有一絲顫抖。他矗立在那裡,像一尊黑色的鐵塔。他的頭高高地擡着,那樣毫無畏懼,那樣正氣凜然,那樣威嚴而不可侵犯。可是,纖纖注意到,他在站起來的一刹那,微微移動了一下身子,擋住了文俊和那盆茉莉花。
“不錯,我是打了你妹妹。”章老師清晰地,堅定地,堂堂正正地說,“作為一名老師,我不應該打自己的學生,可作為一個有血有肉的人,我應該打你的妹妹,因為她侮辱了我的人格,更侮辱了我最鐘愛的學生的人格和名譽。士可殺而不可辱!我不能容忍他侮辱我,更不能容忍他侮辱我的學生!當然,如果你來打我,我不會還手,因為這是我身為人師應受的懲罰。不過我要告訴你:你打我,我無怨;我打你妹妹,我也無悔!而且,你要是再敢出言侮辱我和我的學生,我明知不是對手,也要出手打你!”
這番話是那樣沉穩堅定,擲地有聲,屋子裡的所有人,都被它震懾住了。纖纖突然感到一陣迷惑,覺得面前站着的,不是她平素讨厭的老師和切齒痛恨的仇人,而是一個響當當的男子漢,頂天立地的偉丈夫。可隻有瞬間,她就清醒了過來。自己怎麼能被他迷惑呢?難道他說了一番貌似慷慨激昂的話,就能抹殺了他對自己的侮辱和傷害嗎?她觸了觸臉頰,火辣辣的痛。這份疼痛提醒了她根深在心裡的那股仇恨。她望了望表哥。要命!表哥竟然也被這番話撼動了!他凝視着章老師,一動不動地凝視了好久,臉上是一股深思和研判的神色。文俊站在那裡,臉上的恐懼已經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欽佩的神情。糟糕,他們竟都被章老師蠱惑了!難怪柳笛會被引誘。章老師,真是可怕!
室内靜極了。纖纖幾乎可以聽見表哥呼吸的聲音,文俊呼吸的聲音,和自己呼吸的聲音,就是聽不到章老師呼吸的聲音。哦,最應該惶恐的他,竟最鎮靜和從容。他站在那裡,脊背挺得筆直,帶着那樣堅定而勇敢的意味。哦,是什麼在控制着他的靈魂呢?纖纖輕輕拉了拉表哥的袖子,示意他趕緊動手。反正,章老師說過不還手的。可是表哥紋絲不動。他定定地看了章老師好一會兒,突然一語不發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