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樣?有何感想?”文俊問着,聲音沒有嘲諷,卻有一絲尖銳。
“沒有感想。”纖纖的戒備之心,又被文俊的不友好的語氣喚醒了,“這說明不了什麼。章玉在打分的時候,根本不知道作者是誰。”
“不,他知道!”文俊低而堅決地說,“他在聽完文章後,主動向我問起了作者。”
“章玉會去問作者?”纖纖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你不是說,他從不問文章的作者嗎?”
“可這次,他卻問了。”文俊的聲音有種不容置疑的力量,“知道嗎?在拿起你的作文本的時候,我曾經有把作文本撕碎的沖動。可是,你這次的作文卻寫得相當好,我雖然對你有股恨意,卻仍然被感動得熱淚盈眶。章老師也有些動容了,他向前探着身子,神情相當專注。在我讀的過程中,他竟沒有打斷一次。然後,他向我問起了作者的名字。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如實相告了。”
“他……他說了什麼?”纖纖的心不知所以地抖了一下。
“他聽到你的名字後,似乎吃了一驚,沉默了一會兒,苦笑了一下。然後,他給這篇文章打了98分,沒寫任何評語。你知道嗎?”他頓了頓,又說,“在你之前,隻有柳笛的作文,章老師不寫任何評語。也隻有她的作文,打過這麼高的分數。”
纖纖咬了咬嘴唇,心中的情緒複雜而微妙。她承認,她有些震動,也有些類似愧疚的情緒。可是,她仍然低低地說:“這也說明不了什麼。如果我的文章不值98分,章玉絕對不會打出這個分數,絕對不會。”
“纖纖,你終于說出了一句像樣的話了,”文俊的聲音突然提高了,“你說得對,你的文章值98分,章老師才會給你打98分。他既不會因為你是市教委主任的千金,而違心地擡高你的分數,也不會因為已經被你和你爸爸逼走,而報複地降低你的分數!”
纖纖震動地擡起了頭。文俊的話語猶如一記沉重的鼓槌,狠狠砸在她的心上,盡管帶來了一種令她極度不适的沉悶痛感,卻也成功敲醒了她内心深處被憤怒和沖動掩埋得很深的理智。長久以來,她都未曾加以思索,一味認定章玉給予她的那個“零分”,是對她莫大的羞辱,包括此前那些不盡如人意的分數,她都認為是針對自己的蓄意打壓。然而此刻,她終于隐隐約約地意識到,章玉在給出那些分數的時候,根本不清楚文章的作者是誰。他甚至不知道在自己任教的班級裡,存在着纖纖這樣一位市教委主任的千金。不,就算知道了,于他而言也毫無影響,就如同這篇作文,即便明知道寫作文的人辱罵了他,傷害了他,企圖找人毆打他,唆使父親将他逐出校園并拔掉他視作生命的茉莉花,他依然給出了 98 分。他所注重的,是文章本身的質量,絲毫未摻雜文章之外的任何因素。而其他老師呢?他們為她的作文打分時,是否摻入了其他因素?“其他因素”所占的比例又有多少呢?纖纖不敢去想,也不願去想。面對這一明明如鐵般确鑿的事實,她竟然沒有勇氣去承認和接受。于是,在一片混亂與窘迫之中,她遮掩般地抛出了一連串其他的理由:
“可……即便如此,他……他也不應該在課堂上那般羞辱我啊?身為老師,他如此羞辱學生,就是摧殘學生的心靈、踐踏學生的自尊,他這樣做,壓根就不配為人師表……”
“他羞辱你什麼了!”文俊突然爆發了,他指着纖纖,手指尖都在顫抖:“韓纖纖,你給我好好想想,除了那個耳光,章老師何曾說過一句過分的話?何曾有過一個過分的舉動?你那些所謂的‘羞辱’,全是你自個兒作出來的!就連那個耳光,也是!”
“你胡說!”纖纖本能地進行反抗,“他……他……”她接連說了好幾個“他”,卻發現自己無論如何也說不下去了。她在腦海裡竭力回想章玉在那堂作文講評課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卻怎麼也找不到絲毫“羞辱”的痕迹。恰恰相反,在這一番仔細的回想中,她竟然極不情願地察覺到,其實章玉在打那個耳光之前,一直都給她留足了餘地。他始終在盡力避免暴露她的分數,避免揭露她抄襲的事實,甚至在真相即将浮出水面的時候,都沒有吐出一個“抄”字。反倒是她,為了遮掩心中的羞愧與恥辱,在那種難以名狀的,僥幸和不甘心交織的心理推動下,步步緊逼,才導緻真相一步步清晰地呈現在衆人面前。她甚至不得不承認,那個耳光,也是由于她惱羞成怒口不擇言而招緻的。那比髒水還要污濁、比刀子還要緻命的辱罵,就算是換作她自己,也是絕對無法承受的啊!纖纖突然覺得胸口又塞進一團亂麻,堵得她異常難受,更紮得她心慌意亂。慌亂中,她隻好抛出又一道擋箭牌:
“可無論如何,他也不應該打我。老師體罰學生,在什麼情況下都是不對的。他就是再推脫,再申辯,再給自己找出一千條一萬條理由,也逃脫不了他應付的責任!”
“章老師推脫了嗎?他為自己申辯過哪怕一句嗎?”文俊用那雙冒着火的眼睛死死盯着纖纖,聲音放得很低,語氣卻愈加沉重,“纖纖,你知道章老師的辭職報告是怎麼寫的嗎?’因體罰學生,我請求辭職。’沒有闡釋任何前因後果,更沒有半句解釋申辯,他就用這短短十個字,承擔了所有的責任。你在課堂上和課後那些胡作非為,不管多麼蠻橫任性,蠻不講理,他都沒有對任何人宣揚,更沒有以此為理由給自己開脫一絲一毫!倒是你自己,事發後上蹿下跳,為了所謂的‘複仇’無所不用其極,對章老師的身體、心靈、情感進行了無情的傷害和踐踏,甚至斷絕了他的生路,直到已經造成無法挽回的後果了,你還給自己左一條右一條找理由,卻從沒好好反思一下自身的種種行徑,反思一下事情真正的來龍去脈!”
“我怎麼就胡作非為了?”纖纖一下子跳了起來,文俊的話讓她惱羞成怒,“章玉不去申辯,那是因為他根本沒法申辯!體罰學生,走到天涯海角也講不出個道理來!另外,我說的有錯嗎?他和他那個柳笛,本來就不清不楚,不幹不淨、不三不四……他們能做出那些肮髒龌龊的勾當,還不許我去說了?”
文俊盯着纖纖,像盯着一隻無可救藥的蠢豬:“到了現在,你還相信那些無稽之談嗎?”
“我當然相信!”纖纖脫口而出,甚至都沒有經過腦子,“另外,這怎麼就叫無稽之談了?那麼多同學都在傳,甚至老師都在談論他們,難道這能是捕風捉影嗎?就連你,之前也深信不疑,津津樂道呢!”
“不,我已經懷疑了,早就懷疑了,而且是全盤懷疑!”文俊望着四樓那個小小的窗口,陷入一片沉思和回憶中,“就在周六上午,我來幫章老師批作文,剛走進辦公室,就看見他正在給那盆茉莉花澆水……”
“什麼?”纖纖吃驚地喊起來,“那盆茉莉花,居然沒……”她突然發現文俊已經迅速把臉轉過來了,那死盯着她的陰森森的目光,讓她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一下,那個“死”字就被生硬硬咽到了肚子裡。
文俊不屑地撇了撇嘴,臉上浮起一抹嘲弄的神色:“它當然沒死!盡管你家有權有勢,也不是每一條生命都是你能折辱摧毀得了的!”他頓了頓,又把目光投向那扇小小的窗口,臉漸漸變得嚴肅起來。纖纖順着他的目光望去,果然,透過那扇緊閉的窗戶,她隐約辨認出那株茉莉花的影子。奇怪,經過這樣一番瘋狂的摧殘後,它居然還頑強地活了下來。盡管由于距離太遠,纖纖隻看到一個模糊的輪廓,可在一片蕭瑟肅殺的背景下,它依然在那扇孤單的窗口後,固執地守住了一團蔥茏的綠意。
“是的,那時,章老師就是在澆花,澆得很認真,很專注,”文俊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那扇小小的窗口,“他似乎把全部的生命和意志,都凝聚到澆花這一件事上,甚至沒有發現我的到來,我沒有忍心打攪他。直到他澆完了花,回過頭來,我才和他打了聲招呼。
“‘哦,文俊,你來了。’他說。他的面容平靜安詳,甚至帶着一點難得的溫柔。‘你來看一看,這盆茉莉怎麼樣了?’我仔細端詳了一下,茉莉換了花盆,看樣子被人重新栽種過,而且栽得很精心。它已經恢複了一些生機,但葉子還有些發蔫。我如實告訴他:‘活下去是沒什麼問題的,而且隻要不再遭受破壞,它會長得很好。’章老師似乎很滿意地點了點頭,意味深長地說:‘我走了,就不會連累它遭受摧殘了。’”
纖纖覺得自己似乎被什麼尖銳的東西紮了一下,臉龐一下子發起燒來,心也在微微發痛。章老師的話,刺痛了她心中某種被她拼命壓抑了很久的,類似良知的東西,她甚至察覺到它們正在陣痛的掙紮中一點點複蘇。文俊終于把目光從窗口移開,他望着纖纖,目光中帶着幾分譴責,也帶着幾分自責與痛楚:“纖纖,你知道嗎?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那株茉莉花,是章老師拼了性命也要守護的。而他拼命守護的,僅僅是那盆茉莉花嗎?一個人可以不要性命地去守護的東西,不管是花,是人,還是情感,能是肮髒龌龊的嗎?能嗎?”
纖纖習慣性地張了張嘴,想反駁一些什麼,卻突然發現自己已經不能反駁出任何東西了。此刻,她也模模糊糊地想起,就在聽到那聲絕望而凄厲的叫聲後,她的心中,也曾産生了類似這樣的疑問和感受。那時,她感到憐憫和困惑,而此時,她卻感到一絲悔恨與愧疚。不!她不能悔恨!不能愧疚!她狠狠地搖了兩下頭,拼命把剛剛滋生的悔恨與愧疚壓下去。
文俊一直盯着纖纖,目光中漸漸摻雜進一絲憐憫與同情。“纖纖,”他說,“我一直想問你一個問題,如果一切可以重來,我們都可以重新回到那節作文講評課上,你還會拿着那篇零分的作文,去質問章老師嗎?”
“我當然……”纖纖本能地想給出一個肯定的答複,但話隻說了半截就說不下去了。一種内心深處的羞恥感讓她無法繼續“嘴硬”下去。文俊凝視了她好一會兒,眼中漸漸浮起一種悲哀與痛楚。他長長地歎了口氣,苦澀地搖了搖頭:“算了,問這些還有什麼意義呢?事情已經發生了,我們,誰都回不去了。”
纖纖突然咬緊了嘴唇,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栗起來。她拼命地咬着,把嘴唇都咬痛了。文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轉過身,一語不發地走開了,隻留下纖纖獨自一人,孤獨地、迷惘地、痛苦地,站在一片凄涼蕭索的秋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