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的早晨,纖纖早早地來到了學校。
兩天的雙休日,她過得并不好。白天,她還能裝做和平日一樣的快活,可是,夜裡,她卻莫名其妙地失眠了。她的眼前,總是出現章老師貼在牆上的那張極度痛苦的臉,她的耳邊,也經常回蕩着那凄厲而絕望的叫聲。這面孔,這聲音,讓她輾轉,讓她不安。她在床上翻騰了大半夜,心裡像塞着一團亂糟糟的東西,既把握不住是什麼,也分解不開來。一連兩個夜晚,她就這樣睜着眼睛,望着黑暗的天花闆,一直到窗簾透進了清晨第一縷陽光。
于是,在失眠折磨下的纖纖,直到再次坐在教室裡的時候,身體還是相當疲乏和虛弱的。可是,她那紊亂的思緒中,卻有一點是相當清晰的——今天,她見不到章玉了。星期六的上午,高校長打了電話,告訴爸爸,章玉已經遞交了辭職報告。
章玉終于辭職了。以後,他再也不能給纖纖的作文本上寫上尖刻的評語和低得可憐的分數了。纖纖想着,想着,心中卻有一種難言的怅惘和失落。同學們也一反常态地沉默着,教室裡的氣氛相當沉悶。雖然,章玉辭職的消息,目前隻有纖纖和文俊知道,可大家仿佛預感到了什麼。不時,有一兩束懷疑的目光,偷偷摸摸地瞟向纖纖。纖纖敏感地察覺到了這一點。這目光中隐含着的譴責的意味,反而激起了她的鬥志,天生的傲氣讓她高高擡起了頭,毫不畏懼地瞪視着窺視她的同學。當她的目光和那些偷偷瞟過來的目光碰撞在一起的時候,對方就會匆匆把目光轉向了别處。這使得纖纖感到一些安慰。本來,她和爸爸的做法,在理論上是完全站得住腳的,是一點毛病也挑不出來的。這,從某種程度還上說,已經成為她的精神支柱。
時間就在這郁悶的空氣中,一分一秒地過去。離上第一節課的時間隻有不到十分鐘了。第一節是語文課,文俊已經去取作文本了。十分鐘後,跟着他進來的,會是哪位語文老師呢?大家在心裡暗暗猜測着,沉悶的空氣中開始彌漫着一種不安的氣氛。纖纖也不由得緊張起來。就在這份無法抑制的緊張情緒中,她聽到後面的一位同學,輕聲地,自言自語地說:“我真不敢想象,沒有章老師的語文課堂會是什麼樣。”
纖纖怔了一下,此刻,她才突然意識到,自己在抛棄了章老師的評語和低分的同時,也抛棄了章老師那精彩的課堂。以後,她再也聽不到那深刻的分析,幽默的講解,機敏的回答和動情的話語了。這,似乎是不可想象的。以後的語文課,她該怎麼上?同學們該怎麼上?她心中的失落和怅惘更強烈了。她終于意識到,章老師在自己和同學們心中,占有多重的分量了。她不知道自己該怎樣接受新的語文老師,也不知道當同學們看到文俊後面跟着的不是章老師時,會有什麼樣過激的反應。同學們一定會恨她,恨得咬牙切齒。可是,她有什麼辦法?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後,她和章玉,還能在一個學校裡生活嗎?她咬了咬牙,心中除了迷惘和失落,又增添了幾分無奈。
門,終于被推開了,文俊抱着一大摞作文本出現在了門口。大家不約而同地伸長脖子,朝文俊的身後望去,急切地尋找什麼。可是,他們失望了,文俊是一個人進來的,身後沒有跟着其他人。
文俊在大家詫異的目光下,緩慢而有些踉跄地走上了講台。他的目光是沉重而悲憤的,眼圈紅着,似乎剛剛哭過。同學們的心立刻沉了下來。大家都明白了,章老師不會再出現在這個課堂上了。
“同學們,”文俊說話了,聲音帶着一種克制着的顫抖,“校長讓我通知大家,今天的語文課停上。因為,章老師……已經走了。他在星期六的中午,因為車禍……去世了。”
文俊的聲音不高,卻宛如在教室的上空打了一聲焦雷,同學們都被震得呆住了。這兩天,大家有成千上萬種猜測,但沒有一種會是這個結果!有那麼一瞬間,教室裡死一般的寂靜。大家不會說話了,不會思考了,甚至不會呼吸了。
“章老師的葬禮在今天舉行,”文俊又開始說話了。整個教室裡,隻有他一人是會思考的,也是會悲痛的,“幾分鐘前,靈車剛剛從校門口駛過,我替全班同學……送走了他。全校絕大多數老師都去參加葬禮了,因此,全校的第一節課全部改為自習課。章老師在車禍發生前,批改了最後的七本作文。現在,我把本子發給大家。這,是章老師為我們批的最後一次作文。以後,我們再也不會被他尖刻的評語刺傷了……”
“天!我甯願再被刺傷一百次,一千次,隻要……”一聲帶着哽咽的哭泣從不知哪個角落裡飛了出來。纖纖辨認出了那個聲音,是林間——那個作文也曾被章老師打了零分的學生。這哭聲中的慘切和悲痛立刻感染了教室裡的每一名同學,片刻後,教室裡就響起了一片低低的,啜泣的聲音。大家含着淚,輕聲地抽噎着,目光卻不約而同地盯向了同一個人——韓纖纖。
纖纖呆呆地坐在座位上。有一個短暫的瞬間,她腦子裡是一片空白,不能說話,不能思想,不能移動……然後,她倏然覺醒,心底有股強烈的震動和痙攣。這種結果,是她怎麼也預料不到的,是她怎麼也無法接受的!她面頰上的血色消失了,臉白得像一張紙,嘴唇緊閉着,呼吸急促而不穩定。章玉死了!他居然死了!他怎麼能死?怎麼會死?怎麼可以死?天!這太可怕了!太離奇了!太……不可思議了!她感到手心冰冷,全身的血液都在凝結。她顫栗着,恐怖的感覺升進了她的胸口。她惶惑地,下意識地望着四周,這才發現,所有的同學,都在用一種悲憤的,仇恨的,冒着火的目光死盯着她,仿佛她就是殺害章玉的劊子手!
頓時,纖纖覺得背脊發麻,額上冷汗涔涔了。她吸了口氣,有點膽怯,胃部在痙攣。可是,随着膽怯而來的,還有一種怨氣和怒氣。章玉死了,這筆帳憑什麼要由她來了結?這個責任憑什麼要由她來承擔?她應該承擔嗎?敢承擔嗎?承擔得起嗎?各種紛繁而複雜的思想在她心中翻攪着,膨脹着,簡直讓她快爆炸了。一時間,她心如刀絞,頭腦已昏昏然,神志也已茫茫然,隻覺得心裡的怨氣及怒氣,像海嘯似的在她體内喧擾翻騰,洶湧澎湃。于是,她昂起下巴,本能地、自衛地、爆炸般地大喊了起來:
“别這樣看着我!我不是殺害章玉的劊子手!他的死和我沒有任何關系!沒有!沒有!!沒——有——”
她聲嘶力竭地喊出了最後一個“沒有”,嗓子似乎已經劈了。然後,她再也無法控制自己了,從座位上猛的站了起來,在同學們驚恐的目光中,發瘋似地沖出了教室,沖出了教學樓,沖出了那片交織着仇恨和悲憤的目光。
在樓外,纖纖靠在牆上,劇烈的呼吸着,讓突然襲擊着她的一陣頭暈度過去。然後,她又拼命地奔跑起來。她很冷,渾身都在發抖。但腦子裡卻如火一般的燒灼着。她的頭痛在加劇,眼前是一片灰蒙蒙的,心裡卻在劇烈地抽搐和翻攪着。她想找一個地方,狂歌狂叫狂哭。她覺得,隻有這樣,她才能夠不至于瘋癫。
終于,她跑到了一個偏僻的草地上。這是一片野生的草地,大片枯黃而搖曳的狗尾草中,夾雜着幾朵淡黃和淡藍色的野菊花。纖纖一下子跌坐在柔軟的草地上,大口地喘着氣。她的心中,仍有那種窒息的感覺。奇怪,她想痛哭,想狂叫,卻在這種窒息的感覺中哭不出來,也叫不出來,隻能拼命地呼吸。等她的喘息慢慢平穩之後,她就曲起膝蓋,雙手抱着膝頭,靜靜地坐着,腦子裡是一片空白和麻木,不能思想,也不能分析了。
天氣很好,天上堆着雲,白得可愛。陽光溫暖地照耀着這片枯黃的狗尾草,居然給它們塗抹上一層柔和的金黃。可纖纖卻感到一種抵擋不住的寒意正向她襲來。她茫然地注視着一朵淡藍色的野菊花在秋風中搖曳着,頭腦昏沉,四肢乏力,一顆心卻像鉛塊般沉重,像紅麻般淩亂。漸漸地,一種不情願相信這是事實的情緒抓住了她,她搖搖頭,希望自己會一下子醒過來,發現她正躺在床上,這一切不過是個荒誕無稽的惡夢。哦,生命竟然是這樣脆弱!章玉怎麼能死?怎麼就這樣輕易死去?這一定不會是事實,一定不會!不會!可是,頭都搖痛了,她也沒有從這場“噩夢”中“醒來”。一陣惶恐的感覺襲上她空虛麻木的心頭——難道,自己一生也走不出這個噩夢了嗎?
章玉死了!死了!這似乎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是的,她和爸爸把章玉趕出了校園,可是卻沒有逼着他也沒有盼望他去死啊!他是怎麼死的?對了,車禍。謝天謝地,幸虧不是自殺。否則她和爸爸更難逃幹系了。哦,不是自殺!不是自殺!隻要不是自殺,這又和她,和爸爸有什麼關系呢?車禍,誰都可能碰上車禍。憑什麼他章玉碰上車禍,這筆帳就應該算在她和爸爸頭上呢?這個責任應該由他自己負,要不,就由那個肇事司機負,反正怎麼也輪不到她和爸爸。既然如此,自己為什麼又要痛苦呢?為什麼又要不安呢?她,有什麼可自責的呢?
纖纖想着,為自己開脫着,找了無數無數個理由,每一個理由似乎都可以成立。可是,奇怪,她的心并沒有因此而感到些微的輕松,她的靈魂也沒有因此而感到片刻的安靜。當她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着“與我無關”的時候,總會有一個微弱的聲音,從她心中最幽暗的角落發出來,在她耳邊不斷地說着:“與你無關嗎?真的與你一點關系都沒有嗎?”
纖纖又甩頭,想把這個聲音甩掉,可她又失敗了。那聲音,仍然在她耳邊微弱而固執地響着,并且勾起了她許許多多的回憶。如果不是她和爸爸逼着章玉辭職,他能在星期六來批閱最後幾本作文嗎?如果不是她在中午挑唆鍵哥哥去“擺平”章玉,章玉能把這七本作文拖到星期六來批閱嗎?如果不是她和章玉在課堂上有那樣一場争執,這些事情還會發生嗎?如果……天!纖纖痛苦地閉了閉眼睛,心中一片淩亂和沉重。她終于知道,不管一個人多顯赫,多富有,人生中有些事情,是逃也逃不掉,甩也甩不開的。
身後,一個人拍了拍她的肩膀。纖纖一下子跳起來,回過身去,倒退了幾步,滿臉都是戒備。結果,她看到了文俊那張冷漠的臉。
“是你。”纖纖松了一口氣。她覺得自己現在已經成了驚弓之鳥了。“你來幹什麼?”她的語氣并不友好。她知道,文俊現在滿身都是敵意。他們雖然還未必成為仇敵,但已經不可能成為朋友了。
“我來給你送作文本。”文俊的聲音冷得能凍成冰塊。他面對着纖纖,眼光銳利而森冷,臉上的肌肉繃得緊緊的,一點笑容都沒有。
“哦?”纖纖心裡又充滿了逆反的情緒,“作文本?那上面又有什麼尖刻的話語?或者,又給我批了一個零分?沒關系,我不痛苦,我已經習慣了,反正,”她狠着心說了出來,“他以後想批也批不了了。”
“你——混蛋!”文俊終于忍無可忍地罵了出來,盛怒之下居然甩出了一句髒話。他臉上的肌肉抖動着,雙手不覺間握成了拳頭。可是瞬間,他卻把拳頭松開了,情緒也平靜了下來。“纖纖,”他說,“你最好先看一看作文本,然後再發表評論。”
作文本?文俊又一次提到了作文本。纖纖詫異地打開了自己的本子。于是,她看到了一個令她難以置信的分數——98分。
“你的作文,是章老師在星期六的上午批的。”文俊平靜而冷淡地說,“這次,你得了全班最高分。”
纖纖的手突然輕微地顫抖起來。啊,她向往已久的全班最高分終于姗姗而來了,可它給纖纖帶來的不是喜悅和驕傲,而是迷惘、苦澀、辛酸、無奈、驚詫、沉重交織的複雜的情緒,是她無法分析也無法理解的情緒。她一瞬也不瞬地看着那鮮紅的98分,整個人都好象變成了一塊化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