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纖纖,還是文俊,都沒有上好下午的第一節課。纖纖委屈而憤怒,文俊卻焦躁而不安。下課鈴聲一響,文俊就飛也似的沖出了教室,看都沒看纖纖一眼。纖纖愣了一下,也随着文俊沖了出去。她預感到文俊可能會采取什麼不利于她的行動。果然,文俊沖進了北樓,向校長室的方向跑去。哦,他去找校長了,他居然去找校長了。纖纖停住了腳步,臉上露出了一絲嘲諷的笑。他,大概忘了纖纖爸爸的職業了吧。
“纖纖!”從背後傳來一個熟悉而清脆的喊聲。纖纖回頭一看,是雪妮。她比纖纖長一年,在高二的文科班念書,人長得并不漂亮,但有股文靜的味道。可現在,她卻急匆匆地向纖纖奔來,催促着說:“快!柳笛給章玉來電話了!”
“什——麼?”纖纖一時還沒有反應過來。雪妮拉了她一把,焦急地說:“還等什麼!柳笛剛才來的電話,指名道姓地要找章玉,而且聽說有些急不可待了!現在好多人都趕到了收發室,你還不去看看?”
天哪!柳笛居然在這個時候給章玉打電話!這個電話來得可真是“時候”!纖纖的心中迸發出一陣狂喜,她第一次覺得自己在鬥争中取得了優勢。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柳笛居然打電話找章玉!看章玉還怎麼解釋他們之間的“清白”!她一把抓住了雪妮的手,大呼一聲:“天助我也!”就迫不及待地向收發室跑去。
收發室的外面,果然被前來看熱鬧的老師和學生圍了個裡三層外三層。大家都一臉的興奮,仿佛在等着看一台好戲似的。許多人在壓低了聲音議論着,偶爾還夾雜着幾聲喧嘩和輕笑。纖纖拉着雪妮的手,硬擠到了裡面。幾聲議論飄到了她的耳朵裡,大都是說章老師和柳笛可能的确不清不白。纖纖暗暗得意,這是明擺着的事實,是任何人也抹殺不掉的。如今,柳笛來了電話,這個事實就更抹殺不掉了。她開始暗中期待章老師快些到來,好讓她從章老師和柳笛的對話中,抓到一些把柄來徹底地毀掉他們。
突然,她看到了文俊。他就站在離她們不遠的地方,看到纖纖,他一臉的鄙夷和仇視。他悄悄擠到纖纖身邊,低聲地,卻是冷淡地說:“我見到令尊大人了。”
“哦?”纖纖驚訝了,“我爸爸在哪兒?”
“他已經走了。”文俊冷淡的聲音中竟有一絲壓制不住的怒氣,“我在校長室門口看見他的,校長正送他出來。”
哦!爸爸找校長去了!一定是為了開除章玉的事!纖纖的心裡在唱着歌——章玉,我看你這次往哪裡逃!她帶着一絲掩飾不住的得意,忍不住問文俊:“我爸爸和校長說什麼了?”
“我……沒有聽到!”文俊的聲音突然顫抖起來,不知是懼怕還是厭惡,“是的,我沒有聽到!我甯願什麼也沒有聽到!”
哦?他究竟聽到了沒有?纖纖有些摸不着頭腦。可是,管他聽沒聽到?即使聽到了又能怎樣呢?章玉本來就不應該教書!爸爸這樣做,是完全站得住腳的!纖纖傲慢地看了文俊一眼,剛想諷刺他幾句,就在這時,一個聲音突然從人群裡冒出來:“看!章玉來了!”
這個聲音并不高,卻清晰地傳進了每個人的耳鼓内。那壓低了聲音的議論和私語聲刹那間消失了,收發室門口突然死一般的寂靜。大家的目光都投向了教學樓的正門。果然,章老師在李大爺的陪同下,急匆匆地向這裡走來。盡管腳步是急促的,但章老師的臉色卻很平靜,除了嘴唇有些發白,他看不出有任何異樣。他那份平靜讓大家多少有些失望。可是,人們還是在靜默中為他讓出了一條路。
走到收發室門口,章老師突然停住了腳步。他警覺地側了側身子,大概他也感到了那反常的寂靜中蘊涵着一絲詭秘的氣氛。然後,他走進了收發室,腳步有些沉重和拖沓。大家立刻又聚攏起來,一個個伸長了脖子,像魯迅筆下看死刑的人們那樣,等待着一台好戲的上演。他們堅信,隻要章老師一拿起電話機,隻要電話那頭的柳笛說了什麼帶着情感的話語,章老師肯定不會像現在這樣平靜,肯定不會!
章老師終于拿起了聽筒,用慣有的,平靜而低沉的聲音說:“你好,我是章玉!”
大家的心砰地一跳,脖子伸得更長了,眼睛裡放射出急切的光,纖纖把身子向前探了探,似乎想看得更清楚,聽得更仔細。可是,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四周依然那樣寂靜。他們聽不到聽筒那邊的話,也聽不到章老師的回答。除了那短短的第一句話外,章老師居然沒有說一句話!大家有些着急了。他們渴望聽到一句話,哪怕極其普通的一句話,都可能在他們無窮的想象力的作用下,添油加醋地變成議論的把柄。可是,章老師竟連一個這樣的“把柄”也沒給他們留下。就連他的背影都是紋絲不動的,像凝固了的冰。纖纖覺得自己的手心都急出了汗,可章老師那握着聽筒的手,竟沒有一絲顫抖。難道,柳笛什麼也沒有說嗎?難道,她們之間真的什麼也沒有嗎?那麼,柳笛為什麼要急不可待地從北京打來電話去找章老師?她疑惑地望着周圍的人,周圍的人也用驚詫而疑惑的目光互相詢問着。終于,那消失了的竊竊私語聲又漸漸在人群中傳開了,并越來越大。就在這樣的私語聲中,章玉“啪”的一聲撂下了電話。
這短促而清脆的聲音,竟讓那些私語的人們一下子靜默下來。大家看了章老師一眼,又互相看着,目光已經由疑惑轉變為失望。怎麼?就這樣結束了?怎麼?他們乘興而來,卻要一無所獲地掃興而歸?可是,他們真的沒有抓到任何把柄啊!章老師已經慢慢地朝收發室的門口走去,大家愣愣地看了他幾秒鐘,突然“哄”的一聲解散了。沒有必要再呆下去了,他們終于意識到,他們不可能從章玉身上,找到任何可供蜚短流長的資料。
隻有纖纖還愣愣地站在那裡。好一會兒,她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她無法解釋心中那種空蕩蕩的感覺。這種感覺,是由極度的失望和挫敗感交織而成的。挫敗?是的,她又一次被章玉挫敗了。她滿以為這次能穩操勝券,沒想到卻又被老謀深算的章玉玩弄于股掌之中。在如此不利的條件下,他居然沒有讓她抓住任何的把柄!他居然又一次巧妙地逃脫了!他沒有說一句話!他怎麼可能不說一句話?似乎隻能有一個解釋——他不愛柳笛!他隻玩弄柳笛!面對這個千裡迢迢打過來的電話,他竟為了自己的私利而無動于衷!可憐的柳笛!可恨的章玉!他玩弄了柳笛,如今又要玩弄自己!漸漸地,纖纖心中的失望被一陣憤怒和恥辱淹沒了。她覺得腦子裡如火一般的燒灼着,嘴唇咬得更緊了,牙齒深陷進嘴唇裡。她恨章玉,恨透了他!章玉,一個社會上的瞎子,情感上的騙子,生活中的僞君子,憑什麼一次又一次玩弄着她,挫敗了她?憑什麼在侮辱、玩弄、傷害别人之後,他居然不受一點點傷害和懲罰?不!他可以玩弄柳笛,卻覺不能玩弄她韓纖纖!自己不是好欺負的!即使一次次的被挫敗,她也一定要傷害章玉!一定要懲罰章玉!一定要讓他的心靈,也嘗嘗受苦的滋味!
纖纖咬了咬牙,突然向教學樓跑去。她下意識地跑上了樓梯,向四樓那間小辦公室的方向跑。跑到二樓的拐角處,她竟意外地發現了章老師。他正在上樓梯,腳步是極其緩慢而沉重的,似乎負荷着什麼沉重的負擔,但臉上仍然毫無表情。纖纖很快就掠過了他,來到了辦公室的門前。
門如往常一樣虛掩着。據說這扇門從不上鎖,但卻沒有一個人敢貿然闖進這塊“禁地”。可被憤怒沖昏頭腦的纖纖,卻顧不上什麼“禁地”了,她一下子推開了那扇沒有人敢輕易推開的門,旋風般地闖進了辦公室。此刻,她腦海裡隻跳動着兩個字——複仇!
可是,闖進辦公室後,她才發現,自己居然找不到任何一件可以用來複仇的東西。的确,辦公室太簡陋,那暖壺,那鋼筆,那墨水,那茶杯,以及那些作文本,都似乎不是用來複仇的工具。纖纖即使把它們砸爛了,也消除不了心頭的一絲絲憤恨。她望着,尋找着。終于,她的目光落到了那盆茉莉花上。
茉莉花是栽在一個黏土花盆裡的。此時,它已經過了花期,但還是保留了一份鮮活的綠。不知怎的,這普普通通的盆,普普通通的花,居然能讓這個死氣沉沉的屋子煥發出一種生機和活力。纖纖慢慢走到茉莉花的旁邊,死死地盯着它,仿佛是在盯着一個多年的仇人。哦,這是就章老師最喜歡的茉莉,是他的心肝寶貝,是他在世上唯一鐘愛的東西!據說,這株茉莉是柳笛送給他的。柳笛?章玉?纖纖覺得自己的心被刺痛了。如果不是他們,自己何苦受到如此的侮辱與傷害!這兩個并不相愛而互相利用的狗男女,幹下不知廉恥,肮髒龌龊的勾當,如今卻讓她韓纖纖受着侮辱和傷害!這世界還有公平嗎?還有王法嗎?纖纖越想越憤怒,她聽見呼吸從鼻孔裡沉重的發出聲音來。她心中的怒潮淹沒了一切,使她無法去想一想自己的思想中有什麼不合邏輯的地方。此刻,她隻想到了一點——以血還血,以牙還牙!章玉摧毀了她的尊嚴和地位,她也要摧毀章玉最珍愛的東西!于是,她伸出了柔弱卻冰冷的雙手,抱起了那個花盆,準備把它狠狠地摔到地上。
可是,眼光一觸到茉莉花那鮮綠的嫩葉,纖纖的手不知為什麼竟顫抖起來。這真是一盆可愛的茉莉,那樣純潔而清新,娴靜而動人。盡管沒有開花,它卻仍然在一派秋色中,綻放着渾身的活力和朝氣。難道,自己就這樣殘忍地扼殺一條可愛的生命嗎?自己就這樣忍心摧毀它的清新和美好嗎?纖纖猶豫了,猶豫得幾乎想放棄。她把目光從茉莉花身上移開,無意識地注視着窗上的玻璃。玻璃上映出了她的臉,那仍然腫得高高的臉。蓦然,那火辣辣的疼痛又一次爬上了她的臉,并噬咬着她的心。這疼痛提醒了她根植在心裡的那股仇恨,那恨意是那樣濃,以至于淹沒了她的憐憫之心。于是,她高高舉起花盆,用盡自己的全身力氣,狠命向地上砸去。
“啪”的一聲,花盆粉身碎骨了,裡面的泥土散了一地。但還是有部分泥土,頑強地護衛着那株可愛的茉莉。纖纖覺得心中的恨意還沒有完全消除,她又從泥土中拔出那株被保護的茉莉,瘋狂地摔打着,撕扯着,似乎要用這種極端的方式,發洩她這一天來憋在心裡的憤怒,恥辱,傷心和絕望。
可是,沒等她發洩多久,一陣沉重而緩慢的腳步聲,就從不遠處樓梯上清晰地傳來。纖纖立刻意識到,是章老師上樓了!她的血管裡掠過一陣恐懼,她想起了章老師在課堂上那豹子般發怒的樣子。她知道,如果她不趕快離開,而是和章老師蠻幹的話,那她肯定要挨一頓結結實實的耳光。盡管已經憤怒到了極點,纖纖還是明白,好漢不吃眼前虧,于是,她匆忙仍下了手中那已不成樣子的茉莉,推開門,飛也似的逃出了這間屋子。
可是,纖纖并沒有走遠。她隐藏在離辦公室不遠的一跟粗大的柱子後面。這裡,她可以清晰地看到章老師的一舉一動,别人卻很難發現她。她微微探着頭,這才發現,章老師剛剛走到了樓梯的中部。他還是那樣,緩慢地,一步一步地走,不是因為失明,而是因為一種沉重的壓力。他似乎集中自己身體的全部力量,才能這樣平靜而從容地邁開雙腿。終于,他走到了辦公室的門口。可是,他似乎再也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了。摹地,他用手扶住了牆壁,頭撲倒在手臂上,面孔緊緊貼在牆上,微側着,正好對着纖纖的方向。
刹那間,纖纖怔住了。第一次,她從章老師的臉上看到了“表情”。他的臉,不再是那樣冷漠得像一塊寒冰了。一種人類的表情,出現在了那張一貫平闆而無情的臉上。可是,那是一種怎樣的表情啊!心中所有激蕩而澎湃,慘痛而複雜的激情,此刻都呈現在他的臉上,讓那張臉上的表情是如此的痛苦而辛酸。他似乎已經被自己激情的重壓所碾碎,讓心中那強忍着的所有痛楚都迸發在臉上。
是的,纖纖似乎看到了天下最痛苦的一張臉,那是愛中的痛苦,激情中的痛苦,折磨摧殘中的痛苦。這痛苦讓她愕然了,震驚了,發抖了。她第一次體會到,章老師心中的痛苦,要比自己深重了不知多少倍!他是長年累月用冰山一般的冷漠,封閉了太多不為人知的慘痛。而今天的事,在他那本來飽嘗痛苦的心上,又該是怎樣沉重的一擊啊!纖纖瑟縮了一下肩膀,意志已經開始動搖起來。哦,如此痛苦的章老師,竟在接電話時如此平靜而冷漠,他該用多大的毅力才能維持這份平靜啊!而他的“維持”,難道隻是為了自己不被抓住把柄嗎?纖纖想着,覺得心中有某種柔軟的東西在蠢動,一種她不了解的情感在滋生。她望着章老師,望着那張慘痛而複雜的臉。可就在短短的一瞬間,那張臉又恢複了異樣的平靜,似乎什麼事也沒有發生。然後,他擡起頭,放下了扶着牆壁的手,挺直雙肩,緩慢地推開了辦公室的門,一步步走了進去。門,在他身後緊緊地關上了。
纖纖看着那扇緊閉的門,不知為什麼竟微微的顫栗了。章老師那唯一的,刹那的軟弱,居然讓她看到了!能出現在章老師臉上的痛苦,該是無以複加的痛苦了吧。而帶着如此巨大痛苦的章老師,如果看見——不,發現那破碎的花盆和飽受摧殘的茉莉花,又會怎樣呢?纖纖忽然覺得自己不敢想下去了。她的腿發軟,心發抖,一種不安的感覺襲上了她的心頭。她覺得自己不能在這裡呆下去了,本來,她想親眼看到章老師被痛苦摧殘時的樣子,可現在,她覺得她無法帶着快慰的心情去欣賞那盼望已久的精彩一幕了。況且,她發現文俊也跟着章老師走上了樓梯,如果讓他發現自己,那份懷疑肯定會落到自己的頭上。于是,纖纖悄悄地,不被注意地離開了柱子,繞了一個大圈子,然後走下了樓梯。
可是,剛走到三樓的拐角處,纖纖突然聽到了一聲撕裂般的叫喊。喊聲是由四樓發出的。那已經不是人的叫聲,而是一隻負了傷的獅子在嚎叫,那樣恐怖而凄厲地回蕩在整個教學樓之中。纖纖不禁劇烈地顫抖起來。那叫聲,那樣充滿了絕望和痛楚,如果不是受到緻命的打擊,是不會發出這樣的叫聲的。她知道,章老師發現了那被摧殘的茉莉。她也知道,被摧殘的不僅僅是茉莉,還有章老師那顆飽受痛苦的心。此刻,那顆心,已經被撕裂成千千萬萬片了吧。
纖纖忽然感到一陣疲倦,一陣難以解釋的疲倦。她邁着兩條沉重的腿,一步步地走下樓去。她成功了,她的報複得到了比她想象得還要“出色”的效果,她終于達到了讓章老師受傷的目的。可是,奇怪,她并沒有預期的那種報複後的快感,所有的,隻是一種空空洞洞的感覺。那聲凄厲而絕望嚎叫仍然回蕩在她耳邊,她似乎看到了章老師那顆被撕裂的,血淋淋的心。她情不自禁地閉了一下眼睛。第一次,她覺得自己可能有些過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