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操場上,被冷風一吹,她的頭腦開始漸漸清醒了。一些以前從來沒有想過的問題,此刻都鑽到了她的頭腦裡。為什麼摧殘一盆小小的茉莉花,就會給章老師帶來那樣巨大的痛苦呢?難道,僅僅是因為,這是柳笛送給他的?如果,他對柳笛的茉莉花如此鐘愛,還能說他和柳笛之間,沒有一點點真摯的情感嗎?她不禁擡起頭來,望着四樓那扇小小的窗戶,窗戶緊關着,窗台上已經看不到那盆小小的茉莉了。纖纖心裡有一陣激蕩,激蕩之後,就是一陣憐憫的情緒。但,這憐憫在一刹那間又被根植在心中的那股恨意所淹沒了。“管他和柳笛之間有沒有真愛呢!”她咬着壓說,隻是為了武裝自己的信念,“反正,他惹着了我,傷害了我,羞辱了我,所以,他就必須受到報應!”
帶着這種并不穩固的信念,她走進了教室。坐在座位上,她并沒有像往常一樣安下心來學習,而是發了好長時間的呆。盡管為了掩飾自己的情緒,她裝模作樣地拿着一本書,可是裡面的内容,她一個字也沒看進去。她的眼前,總是晃動着那張極度痛苦的面孔;她的耳邊,總是回蕩着那凄厲絕望的叫聲。這面孔,這叫聲,讓她無法平靜下來。她的耳朵發起熱來,渾身都不自在,而心中卻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煩躁和不安。她覺得課本上的鉛字都像一隻隻蒼蠅,在她面前不停地飛舞着,讓她心煩意亂。終于,她忍受不了内心的煩躁,“啪”的一聲,把課本重重地摔在桌面上。
“你大概已經養成摔東西的習慣了。”她的身後,傳來了一個略帶嘲諷的聲音。纖纖驚訝地轉過頭來,于是,他接觸到了文俊兩道帶着敵意的目光。
“你……什麼時候來的?”纖纖有些張口結舌。
“來了好半天了,”文俊依然是用那不友善的口氣說,“我就站在你的身後,看着你一直盯着語文書的第一頁。我很佩服你的鑽研精神,就連一個短短的前言,你都能下工夫研究一個小時,何況,你還是倒拿着書本的。”
無論纖纖怎樣困惑而迷茫,這番譏諷的話語仍然不能不惹惱了她。她高高昂起頭來,帶着一種習慣性的傲氣,冷冷地說:“文俊,你用不着這樣冷嘲熱諷。我知道你因為章老師而恨我,有什麼話你就直說了吧。”
文俊慢慢收起了那絲嘲諷的笑,臉色變得嚴肅而鄭重。“我問你”,他說,臉色蒼白,眼睛裡冒着火,“那株茉莉,是不是你拔的?”
纖纖的心不受控制的猛跳了起來,腦子中頓時混亂了。“你有什麼證據?”她退避地,自衛地說。
“沒有證據,但,我可以肯定是你幹的。”
纖纖忽然感到一種無法抑制的怒氣在漸漸上升。這種怒氣代替了那份不知所措的慌亂,使她又恢複了以往的任性和專橫。“是我拔的,又怎麼樣?”她強硬而蠻橫地喊着,“是他先妨礙到我,是他先傷害了我,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你不該怪我,也不能颠倒因果關系來責備我!要怪,隻能怪章玉自己!我沒有那麼寬大,我也沒有那份涵養。我要報複,别人加諸于我的,我也必加倍加諸于别人……”
“乒”的一聲,文俊把拳頭狠狠地砸在了桌子上。一時間,教室裡的同學都把目光投向了他們。文俊鐵青着臉,眼裡跳動着兩簇陰郁的火焰,臉上的怒氣更深了。“纖纖,”他一字一句地說,“我恨自己沒有章老師的勇氣,竟不能下手去打你!”
纖纖忽然生氣了,有種被輕視和侮辱的感覺襲上心頭。“你憑什麼打我?”她問,心中有股怒火在燃燒。
“憑什麼?就憑你的蠻橫任性和蠻不講理!”文俊突然高聲叫喊起來,“你自己想一想,今天你的所作所為,哪怕有一次是有道理的,我就不能說出這樣的話!”
纖纖忽然愣住了。自己是不講道理嗎?是蠻橫任性嗎?教室裡的同學聽了文俊的話,也竊竊私語起來,神色間,似乎覺得文俊還頗有道理。纖纖蹙起眉頭,有股莫名的怒氣在胸中激蕩。她握緊拳頭,剛要好好發一頓火,教室裡的議論聲忽然神秘地消失了,大家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向門口,臉上帶着明顯的驚訝和不安。纖纖詫異地朝門口看去,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原來,章老師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那裡。
纖纖的第一個反應是瑟縮了一下肩膀。她有點膽怯。章老師來了多久了?他為什麼要來?是來找自己的嗎?他會不會猜出那盆寶貝茉莉是自己摧殘的呢?一定會!連文俊都如此肯定,老謀深算的他會猜不出來嗎?那麼,他來,是找自己算帳來了?天,怎麼“算帳”啊!她害怕了,真的害怕了,倒不是單單因為她領教過章老師的厲害。這種害怕,是一種因理虧而産生的情感。如今,她終于在一種朦胧的意識中,模糊地覺得自己是有些理虧了。
教室裡靜得出奇。同學們的目光,下意識地在章老師和纖纖這兩個焦點人物身上逡巡。章老師已經完全恢複了平靜,他的臉上,依然是那慣有的嚴肅和冷漠。他沉默了片刻,終于在一片沉寂之中開口了:“請問,文俊在嗎?”
這是冷靜得不帶一絲情感的聲音,沒有憤怒,也沒有顫抖。纖纖不知所以地松了口氣,心态立刻放松了下來。文俊帶着明顯的驚詫和不安站了起來,緊走幾步,說:“章老師,我在。”
章老師輕輕點了點頭,向門外指了指,就一言不發地走了出去。文俊會意地跟出了教室。纖纖突然有一股沖動,想跟出去,聽聽他們究竟在說什麼。可是,一種無法解釋的愧疚止住了她。這種愧疚讓她覺得惶恐不安。她突然恨起了自己。無論如何,她挨了打,難道,打人還反而有理了嗎?那麼,自己還為什麼要愧疚呢?纖纖挺了挺脊背,為自己壯着膽:“我沒有錯,至少,沒有全錯。”
文俊很快就回來了。他無視同學們那好奇的,詢問的目光,默默地走到座位上,用手支着頭,坐在那裡發了好長時間的呆。幾個同學想去問他些什麼,卻被他那陰沉而無奈的目光吓了回去。纖纖有些不安了,她知道文俊這種舉動是反常的。終于,她鼓足勇氣,推了一下文俊,輕聲地,甚至有些膽怯地問到:“文俊,章玉和你說什麼了?”
文俊猛的回過頭來。他臉色蒼白,眼睛裡冒着火,狠狠的瞪着纖纖,似乎在盯着一條毒蛇。纖纖被他的表情吓住了,坐在那兒,她目瞪口呆,不知說些什麼好。好半天,文俊才壓低了聲音,冷冷地說:“你和你爸爸的目的終于達到了。章老師讓我明天來學校一趟,幫他批完剩下的那七本作文。周一,他就——不再是一中的語文老師了。”
纖纖不知所以地恍惚了一下。她勝利了,她終于勝利了。直到現在,她才意識到,這個勝利是必然的。她以前的“失敗”,隻是一點小小的精神的挫傷,隻是一時達不到目的的苦惱。章玉,一個盲人,一個臨時工,一個無親無故的外鄉人,怎麼能鬥得過她那個有權有勢的爸爸呢?她應該高興,應該為自己的勝利而高興,但是,她竟笑不出來,她似乎覺得有一根無形的繩子正捆着她,牽制着她,讓她無法露出勝利者的微笑。她甚至有一種做了錯事被當場抓住的狼狽。匆忙中,她向文俊抛下了這麼一句話:“這,和我的爸爸有什麼關系?”
“怎麼沒有關系?”文俊的聲音竟有一種壓制不住的粗魯,似乎不是在對女孩子說話,而是在對一個仇人說話,“我聽到了你父親和校長的談話。他威脅校長,如果章老師不辭職的話,他就把章老師告上法庭,把校長解職查辦,而且還要把……把那些關于章老師的……謠言散布得滿城風雨。”
纖纖哆嗦了一下。盡管從小就耳濡目染,她還是沒有料到權勢會有這麼大的威力。可是,文俊話語中的“謠言”二字還是深深刺激到了她。怎麼?文俊已經認定那些傳聞都是“謠言”了?就在昨天,他對這些傳聞深信不疑呢!僅僅過了一天,他怎麼就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呢!可是……别說文俊,就連她自己,都有過刹那的動搖。章玉,他究竟有什麼魔力,能夠如此颠倒乾坤!纖纖突然有一種深深的不甘,這種不甘讓她本能地反駁着文俊:“那又怎麼樣?如果章玉有理,他可以去和我爸爸争啊!他打人就是不對,他的身體條件就是不應該在學校教書。我爸爸一點也沒錯,章玉在理論上,是一點也站不住腳的。”
“理論?難道理論可以代替一切嗎?”文俊哀傷而沉痛地說,“你想過沒有,如果章老師失去了這份工作,他還怎麼維持生活?你們,簡直是殘忍地斷了他的生路!”
纖纖突然覺得自己的心髒抽動了一下,心中湧出一股陌生的,難言的情緒。她自幼被富裕的物質生活包圍着,竟根本沒有想過,還會有人為了生存而發愁。是啊,失去了工作,雙目失明的章老師靠什麼來維持生活啊?像大多數盲人那樣,沿街賣唱?打竹闆算命?她閉了閉眼睛。盡管與章老師已經勢同冰炭,她也無法想象才華橫溢的他會過那種生活。天,自己立誓把章玉攆出校門的時候,竟根本沒有意識到,這樣會斷了章老師的生路。可是……他應該離開學校啊!理論不能代替一切,但畢竟世界就是靠理論來維持的啊!想到這兒,纖纖争辯着,但卻明顯底氣不足地說:“行了,學校不是救濟院,沒有必要去救濟一個瞎子。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你說的後果,不免太嚴重了吧。”
文俊吸了一口冷氣。他悲哀地看着纖纖,緩緩地說:“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這句話,令尊大人也當着校長的面說過。你們,真是——仗勢欺人。”
纖纖呆了一下。爸爸也說過這句話?她突然覺得一絲沒來由的迷茫和困惑。她,撕碎了章玉的心;爸爸,斷絕了章玉的生路。難道,這是必須的嗎?是應該的嗎?是天經地義的嗎?
放學的鈴聲響了。纖纖背着書包,茫然地向校外走去。可是,在出校門的時間,她還是極不情願地看到了章玉。他穿着一身全黑的衣服,夾着一個黑色的皮包。盡管已經知道自己的命運,他的臉上依然平靜而冷漠,沒有一絲被“斷了生路”後的頹喪和消沉。他從纖纖身邊走過,肩膀,還是挺得那樣直,頭,還是擡得那樣高。
纖纖不禁停住了腳步。她呆呆地看着這個孤獨而堅強的身影,在深秋蕭瑟冷峻的背景中越走越遠,終于消失在一片蒼茫之中。望着他的背影消失,纖纖感到自己的心髒像被根無形的繩子抽緊了。的确,她報了仇,也達到了效果,可她不快樂,不開心,更沒有一種複仇後的快意,相反,卻有一絲悔意和怅惘,迷失和惶恐的情緒交織在她的心頭。這種複雜的情緒,是她無法分析也不敢分析清楚的。她隻覺得沉重、迷茫和困惑。她望望天空,夕陽已經墜在了天邊,它的光芒與落葉的金黃交融在一起,看起來有一種震撼的、悲壯的美。風漸漸地刮起來,深秋的空氣中,已經醞釀着冬日的嚴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