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晌午,爸爸真的開始收拾起那條魚來了。四點剛過,屋子裡就飄滿了魚香。那濃郁的香氣,仿佛是一個無形的精靈,在空氣中輕盈地舞動,肆意撩撥着人們的嗅覺神經。絲絲縷縷的香味,帶着魚肉的鮮美、調料的醇厚,霸道地鑽進鼻腔,讓纖纖的味蕾瞬間被喚醒。她忍不住從房間裡探出頭來,沖着廚房喊:“真吃魚啊?”
媽媽立刻從廚房鑽出來,手裡還攥着一把香菜。她的發絲有幾許淩亂,幾縷頭發被汗水微微濡濕,貼在額角,但臉上卻堆滿了驚喜的笑,眼睛裡閃着光,跟瞧見寶貝似的。“嘿,還真讓你爸說着了!”她揚了揚手裡的香菜,眉梢眼角滿是喜色,“他就講啊,隻要這魚香味一飄出來,你指定從屋裡跑出來,什麼大事都攔不住你。”
爸爸也從廚房探出身子來,圍裙上還沾着些水漬與油漬。“你那小同桌不肯留下來,那咱們自己就大飽口福好了。”他樂呵呵地說,“正好,中午咱先不吃,把這魚留到晚飯時慢慢享用。我再多咕嘟一會兒,讓味兒入得更透些,一會兒保準讓你多吃一碗飯。”說完又“刷”的一下鑽回廚房,接着是一陣鍋碗瓢盆的碰撞聲,與吸油煙機的轟鳴聲交織在一起。
媽媽望着廚房的門,感慨地說:“你這孩子,近些日子吃啥啥不香,人也眼見着瘦了一圈,可把你爸急壞了,成天就琢磨着能給你弄點啥好吃的。這幾日呀,他也是忙得沒個消停的時候,好不容易今兒個能松快松快,一大早,就拉着我去菜市場。一看到那條魚,嘿,立馬就買下來了。你也知道,他這大半年都沒進過廚房啦,這回為了你,可真是下了大功夫啦。”
纖纖鼻子一酸,雙手不自覺地絞在了一起,臉上的表情複雜而糾結。就在這時,客廳裡的電話突然響起。纖纖心中猛地一動:“我來接,文俊說過會打電話告訴我每一科的進度!”她三步并作兩步跑到電話機旁,臉龐微微發燙。天曉得她為何要撒這個謊,文俊家裡根本就沒安裝電話。好在媽媽并未起疑,轉身走進廚房,和爸爸一同忙活去了。纖纖拿起聽筒,望了望廚房的門,遲疑了一下,終于用嗔怪的語氣說:“文俊,你怎麼才來電話?我等了你一下午啦!”
“是纖纖吧!”聽筒那邊傳來一個年輕女性的聲音,聽起來熱情而幹練,“我是小教部的小陳,你爸爸在家嗎?”
小教部?小陳?一個模糊的記憶猛地鑽進纖纖的腦海,她瞬間警惕起來。“陳阿姨啊!”她的聲音立刻變得禮貌而熱情,“我爸爸正在廚房裡做飯呢,我這就去叫他。”她将話筒輕輕擱在茶幾上,略一思忖,把手悄悄移到茶幾下層靠近沙發腿的位置。自打出院回家後,她便趁着爸爸媽媽不在的時候,在那裡悄悄放置了一個随身聽。她不動聲色地按下錄音鍵,随後提高嗓門喊道:“爸爸,電話!”然而或許是廚房吸油煙機的轟鳴聲太過響亮,連喊了好幾聲,爸爸都毫無反應。她隻好滿懷歉意地對着聽筒說:“對不起啊,陳阿姨,廚房的聲音實在太大了,我爸爸可能沒聽見。您稍等,我這就去找他。”
說完,她放下聽筒,快步跑到廚房,猛地拉開門,沖着裡面大喊:“爸爸,你的電話。我嗓子都快喊破了,你也聽不見,陳阿姨都等好久啦!”
“小陳?”爸爸立刻放下手中的鏟子,“我這就去接!孩兒他媽,幫我看着這魚啊!”
“我來看!”纖纖主動請纓。
“你?”爸爸略帶調侃地看了她一眼,臉上不由自主地浮現出笑意,“得了吧!陪你媽聊聊天還湊合,可别把魚都偷吃光了啊!”他把手在圍裙上蹭了蹭,迅速走出了廚房。
纖纖輕輕地把廚房門關上,然後轉過身來,滿臉央求地看着媽媽:“媽,我就吃一口魚行不行呀?”
“那可不成!”媽媽趕忙捂住大勺,“我剛撒上香菜,這會兒吃有腥氣,等會兒腥味兒散了再吃。
“那得等多久呀!”纖纖不滿地嘟起了嘴巴。
“快喽快喽!”媽媽的手輕柔地落在纖纖頭上,滿是慈愛,“這幾日你悶悶不樂,全家都跟着犯愁。你爸和我好幾個晚上都沒睡踏實。這下好喽,一條魚就把從前那個歡蹦亂跳的你給勾回來啦。”
纖纖對心中心中忽地湧起一股酸澀。爸爸媽媽那些溫柔的關懷、滿滿的愛意,此時卻如同最細密的針,輕輕紮在心底最柔軟的地方,每一根針仿佛都帶着父母的愛,卻又刺痛着她的良知。她情不自禁地摟住媽媽的腰,身子緊緊依偎在她溫暖的懷抱中,頭輕輕靠在她的肩膀上,滿懷歉意地說:“女兒不孝,讓爸爸媽媽操心了。”
媽媽的眼眶瞬間濕潤了。“孩子,說什麼傻話呢?”她伸出手,慈愛地撫摸着纖纖的臉,啞着嗓子說,“隻要你能好好的,快快樂樂的,我和你爸就心滿意足了。”
母女倆緊緊依偎了好一陣子,直到爸爸推門而入。“多大的人了,還在媽媽懷裡撒嬌呢?”他打趣道,“我的魚沒被咕嘟得粉身碎骨吧!”
“媽呀!我咋把它給忘了?”媽媽連忙松開纖纖,探頭往大勺裡瞧。還好,那條魚安然無恙地躺在鍋裡,香味愈發濃郁。爸爸滿意地點點頭,輕輕推了纖纖一下:“去去去,别在這兒添亂!我和你媽再忙活一會兒,吃飯的時候叫你。”
“我能不能先吃……”纖纖似乎還想撒撒嬌,話未說完就被爸爸推了出來:“行了,小饞貓!魚要在最可口的時候品嘗,現在吃那可就是暴殄天物了。”
“哼!”纖纖沖着廚房做了個鬼臉,“刷”地一聲拉上門,那股嬌憨的樣子立刻變魔術般消失得無影無蹤。她旋風般地跑到茶幾旁,迅速拿起那個随身聽,按下停止鍵,又一陣風似的跑回自己的房間,緊緊關上了門。
坐在床上,纖纖的手還在發抖,一顆心似乎跳到了嗓子眼。天知道剛才那一幕一幕,她是怎麼演出來的?她覺得自己都能把奧斯卡的那座小金人兒給捧回來。她以前從來不知道自己這麼會演戲,更沒想過生活有一天會逼得她去演戲。她的心中陡然湧起一種不屬于她這個年齡的哀愁。但她還是熟練地戴上耳機,把磁帶倒回到最初的地方,然後按下播放鍵。很快,在自己的呼喊聲和一陣腳步聲之後,她聽到了爸爸的聲音:
“小陳啊,那事兒辦得咋樣啦?啥時候動手?當然是越快越好了!柳笛跟蘇文那個老頭子明天就回北京了,你妹子還在那兒磨蹭啥呢?今天去辦都行。柳笛又不是在他家住一天兩天了。行吧,等他們回來也來得及。柳笛一回來肯定得住蘇文家,這不正好是個由頭嘛。先跟食堂那些做飯的、打飯的、洗碗的通通氣,他們就愛扯閑篇。也跟學生透點風,别太明顯了,就說‘蘇文教授對柳笛那個小姑娘可挺好啊!也難怪,那姑娘長得多俊呐’這種讓人能瞎琢磨的話。你不說那個食堂離中文系不遠嗎?大一那些新生裡肯定有嫉妒柳笛的,那些男生看上柳笛的估計也不少,一聽到這話,那不得跟撿着寶似的。這人呐,一旦被嫉妒沖昏了頭腦,傳個閑話還不是小菜一碟?遠的不說,一中不就是個例子嘛?這世界上能有幾個像章玉那樣敢豁出命的?再說了,北大可不是一中,那影響力可是覆蓋全國的。等他們反應過來已經晚啦,就是豁出十條命都不好使。放心,這绯聞一旦傳開,誰也不知道從哪兒起的頭。到時候趕緊讓你妹子回咱這兒來,别一個人在外地瞎折騰,我在咱局裡食堂給她安排個好活兒,有保障還有油水。人一走,誰還能查到她那兒去?我肯定不會說話不算數。咱現在可是一條繩上的螞蚱。好了,就這麼定了,你可得給我辦得妥妥當當的。明年上邊有好幾個空缺崗位呢,你機會大得很,好好幹。好,就這樣,挂了啊!”
接下來是撂電話的聲音,可緊接着又傳來按鍵和接通電話的聲音,然後爸爸的聲音再度傳來:
“小董,下周職稱評定工作就要開始了吧。一中報高級教師的還是那個李文琛?我可跟你說啊,評委的人選一定得慎重,要精挑細選,都得找可靠的人,必須得弄出咱倆之前說好的那個結果。他材料再硬也不好使!跟他差不了多少的人有好幾個呢,咋就非得是他?投票環節是擺設啊?評審的前期工作一定要做到位。你這個人事科幹事要是不‘幹事’,要你有什麼用?不弄出效果就别回來見我。另外跟基教處說一聲,今年那個全國高中語文錄像課評比不給一中名額了。陸鲲錄完了也白搭!名額總不能老是一中的吧?他們機會夠多的了,也該照顧照顧别的學校了。就拿這個當理由卡他們。不殺兩隻雞,那些猴子們永遠不知道該聽誰的!事後慢慢透透風,别明說,讓那幫子老師自己琢磨去,過不了多久就有人倒向咱們了。我就知道你是個聰明人,替我辦事,虧待不了你。好了,就這樣,我得趕緊回廚房做魚去。行,哪天招待大夥兒吃一頓!挂了啊!”
纖纖呆呆地坐在那裡,甚至忘記了按下停止鍵。她的思緒一片空白,不知自己在想些什麼,隻覺失望如同緩緩流淌的黑色墨汁,一點一點地浸染着她的心靈,曾經對爸爸僅存的那一絲期待也被徹底淹沒。經曆這場風波後,她已然完完全全認清了爸爸的嘴臉。正是因為擔心他再度興風作浪,纖纖才在電話機旁藏了這麼一個随身聽。然而,自她出院回家,爸爸幾乎不在家裡因工作而打電話了。這次若不是她故意留在廚房裡,爸爸大概也不會肆無忌憚地說出這些話。其實,雖然她對爸爸感到極度失望,但畢竟血濃于水,内心深處仍保留着一絲希望,希望爸爸心底還殘存着一點良知。可如今,這些話再度刷新了爸爸的道德底線。他明明知道章玉救了女兒的命,卻還對章玉及他至親至愛之人下黑手,甚至連一中的老師們也不放過。他的心中,可還有“良知”二字?這幾日,她感覺自己仿佛是在黑暗中獨自掙紮的溺水者,而父親本應是那根救命的繩索,如今卻成了将她推向深淵的黑手。她痛苦地閉上雙眼,試圖阻擋如潮水般湧來的絕望,卻發現這痛苦與失望如影随形,無論如何也揮之不去。
“寶貝兒,開飯喽!”客廳裡傳來媽媽歡快的呼喊聲。纖纖連忙按下停止鍵,摘下耳機,擦了擦眼睛,卻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一滴眼淚也沒有。好奇怪,她本以為自己會淚流滿面的。随後,她快步跑出房間,佯裝嗔怪地說道:“不是說很快就好嘛,這都什麼時候了?我的肚子都餓得癟癟的了!”
“你媽非得再炒倆菜。”爸爸一邊解下圍裙一邊說,“要我說啊,一條魚就足夠了,可她非炒不可,我就知道你肯定連碰都不碰一下。”
“自戀!”纖纖嘟囔了一句,目光卻真的轉向了餐桌上的那條魚。那條肥美的鯉魚,在鍋中經過精心烹制,外皮微微焦黃,散發着誘人的色澤。魚肉鮮嫩多汁,每一絲紋理都飽含着濃郁的香味。那獨特的魚香,混合着蔥姜蒜的辛香、辣椒的火辣、醬油的醇厚,形成了一種讓人無法抗拒的誘惑。纖纖盡管滿腹心事,卻仍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老爸,大半年沒下廚,你的手藝可是一點兒都沒丢啊!”她情不自禁地贊歎道,接着又朝着廚房喊道:“媽!趕緊盛飯!我都等不及啦!”
“來了來了!”媽媽笑盈盈地端着三碗飯走了出來。剛把飯擺到飯桌上,纖纖便迅速抄起筷子,迫不及待地夾起一口魚放入口中,細細品味一番後咂了咂嘴,接着又吃了一大口飯。“好吃好吃!”她還沒等飯咽下去,就連聲稱贊道,“老爸,你做魚的水平絕對是世界一流!”
“慢點吃,别噎着!”媽媽一邊說着,一邊輕柔地撫着纖纖的脊背。“要說你爸這做魚的本領啊,那可全是因為你才學來的。小時候你最愛吃魚了,可我呢,啥菜都會做,唯獨這魚總是做不好。于是,你爸就特意找了個飯店的大廚,專門去學做魚。誰能想到,他還真就越做越精了。”
“要說那個大廚,還是我在部隊時的戰友呢。”爸爸已經端起了飯碗,卻并未往嘴邊送,而是陷入了回憶之中,“他在炊事班的時候做魚就特别有名,部隊首長經常點名讓他做魚。轉業後,他就憑借着這門手藝成了大飯店的首席大廚。我記得自己足足跟他學了一個月,每天下班後就往飯店跑,終于把這門手藝學到了手。要說這手藝啊,可真沒白學。小時候你一不開心,爸就給你下廚做魚。嘿,還真絕了,隻要吃到爸做的魚,你立刻就笑成了一朵花,什麼心事都沒了。現在不也一樣嗎?經曆了這麼大的事兒,一條魚不也把你給哄好了嗎?”
嘴裡的魚肉一下子變了味兒,纖纖隻覺吃魚的心情刹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其實方才那一番言行,她着實帶着不少誇張的成分,說到底就是想把心中那如狂潮般湧動的痛苦與絕望給藏起來。可被爸爸這麼一提,所有那些黑色灰色的感覺又開始在心底裡肆意翻騰,如今又加上了淡淡的酸楚與苦澀。但她硬是努力地把這些情緒死死壓在心底,絕不讓它們在臉上顯現半分。沒辦法,她隻好繼續埋着頭,大口大口地把魚肉往嘴裡塞。
媽媽瞧着她吃得這般投入,竟連話也顧不上說,便慈愛地摸了摸她的頭,接着爸爸的話說道:“要說你爸呀,也确實不容易。生在一個窮山溝裡,家裡孩子多,從小吃了不少苦。後來參軍到了部隊,當了汽車兵。因為技術過硬,成了部隊首長的司機,又因為和首長會處關系,轉業時才被分配到了公安局,做了你姥爺的司機。認識我之後呢,在你姥爺的幫襯下,這才慢慢嶄露頭角,這一路走來也換了好幾處地方,最後才來到教育口。他一個部隊轉業的,到哪裡專業都不對口,雖說隻是搞行政,可要想闖出一片天,沒些手腕也不行啊!你姥爺就是個公安局局長,别的地兒就算能說上點話,也不能管太寬。況且他一退休,你爸還能指望誰?隻能靠自己的本事和攢下的那些人脈。咱家現在的小日子呀,看似風光,可這背後的路也走得也不平坦。要是沒有你爸,你從小到現在能這麼順順當當?别人能高看你一眼?要不是遇見那個不開眼的章……”
“行了,說這些幹啥?還讓不讓孩子好好吃飯了?”爸爸及時喝斷了媽媽的話。
纖纖握着筷子的手一下子攥得緊緊的,一根魚刺險些卡在嗓子裡。如果在以前,她或許會被媽媽這番話打動。然而如今,她卻已經看清,媽媽的任何言語,都無法為爸爸那些卑鄙無恥的行徑開脫,充其量隻是些漂亮的借口罷了。況且,媽媽最後那句話深深刺痛了她。即便沒說完,纖纖也猜出了其中之意。她實在想不通,得知章老師是女兒的救命恩人後,爸爸媽媽怎會毫無感激慚愧之心,反倒心懷怨恨,惡語相向,窮追猛打呢?仿佛隻要有一點對他們或孩子不利的因素,天大的恩情都能被一筆抹殺。禽獸尚且知道感恩,他們卻連禽獸都不如!纖纖此刻真想大哭一場,但她明白自己必須将這場戲繼續演下去。于是,她抻了抻脖子,接着連點了幾下頭:“爸爸說得對,剛才我差點把魚刺卡到嗓子裡。再這麼說下去,我就要大哭一場了,這魚還怎麼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