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悄悄地來了,又悄悄地過去了。
纖纖悶悶地坐在窗前的椅子裡,漠然地望着窗外那綿綿密密的細雨。雨點敲在玻璃窗上,又緩緩地滑落下來,一滴又一滴,單調而持續地滑落在褪了色的窗框上。窗外,柳樹的枝條在雨中低垂着,每一個嫩綠的柳芽上面都有一滴晶瑩的水珠,仿佛是囚禁在芽孢上的淚滴,在雨的輕撫下微微顫抖。它們靜靜地卧在那小小的柳芽尖端,折射着外面朦胧而又黯淡的光線,卻無法驅散周圍沉悶的氣息。街邊,一根孤獨的路燈杆漠然地在雨中立着。它的金屬身軀被雨水洗刷得微微發亮,燈杆上貼着幾張殘破的小廣告,雨水沿着廣告紙的邊緣流下,雨滴從燈罩上滾落,發出細微的滴答聲,像是寂靜中的喃喃自語。它靜靜地站在那裡,周圍的車水馬龍、行人的匆匆腳步都與它無關。在這壓抑的雨天裡,它仿佛已經被全世界遺忘在這角落裡,孤獨地守着自己的一方天地。
門外傳來幾聲輕輕的敲門聲,然後,門被無聲無息地推開了,媽媽輕手輕腳地走進來,手裡端着一個托盤,裡面是一碗飯和兩盤菜。
“寶貝兒,吃飯了!”媽媽邊說邊把飯和菜擺到書桌上。她的動作和聲音都很輕,還有一種小心翼翼的感覺,似乎生怕打擾和激怒了纖纖。
纖纖歎了口氣。怎麼又到吃飯的時間了?她就不明白,人為什麼一天非要吃這三頓飯。現在隻要一提起吃飯,她的心裡就會湧起一種莫名的煩躁與抵觸,好像有一塊無形的石頭在胃裡不斷地墜着,讓她對食物沒有絲毫的欲望。她勉強走到書桌前,隻瞥了一眼,就觸電似的打了個哆嗦,臉上立刻籠罩上一層嚴霜。“把這盤魚肉拿走。”她說,聲音裡不帶任何情感。
媽媽的手微微一抖,她有些無措地看着纖纖,臉上擠出一絲讨好的笑容。然後,她慢慢地走到纖纖身邊,溫柔地撫摸着纖纖的頭發,試探着說:“纖纖,媽媽知道你心裡難受。可你爸爸他真的知道錯了,他為了做這盤魚,忙活了好長時間呢。他把魚刺一根一根地挑出來,就想着你能多吃點。”
“把它拿走。”纖纖的聲音依然冷漠而堅決。
媽媽的臉色微微一僵,那讨好的笑容瞬間被凍在了臉上。她輕輕地歎了口氣,而後拉起纖纖的手,将那小手放在自己滿是繭子的掌心,用大拇指在纖纖的手背上輕柔地摩挲着,一圈又一圈,仿佛這樣就能把自己心底的那份溫柔傳遞給纖纖。然後,她依舊用那副小心翼翼的口吻,緩緩說道:“孩子啊,你爸他對自己做的那些事兒後悔得不行呢。你瞧瞧,從那天到現在,都已經過去四個月啦,他連見你一面的勇氣都沒有。其實啊,他想你都快想瘋了。每次你出來洗漱的時候,他就躲在一邊,透過衛生間的玻璃看着你模模糊糊的影子發呆。等你要出來了,他就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一樣,趕緊一溜煙跑回卧室,就怕你看到他會受刺激。說出來你可能都不信,有時候他想你想得厲害,每天晚上就跑到樓下,呆呆地盯着你房間的窗簾,就為了看一眼你映在那上面的影子。孩子,畢竟是父女,哪有什麼隔夜的仇呀?咱就原諒他這一次,好不好?”
“拿走。”纖纖依然無動于衷,甚至連聲音都沒有提高半分。
“可是……”媽媽似乎還想要再勸說幾句,這時客廳裡傳來爸爸略顯低沉的聲音:“孩兒她媽,别再為難閨女了!把那魚肉端走,再給她重新炒盤别的菜吧。”
“不用炒了,一盤就夠了,反正我也吃不了多少。”纖纖淡淡地說着,眼睛如同蒙着一層淡淡的霧氣,沒有絲毫的波瀾,仿佛周圍的一切都與她無關。
媽媽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眼睛在纖纖和那盤魚肉之間來回看了看。她的手指有些顫抖地握住盤子的邊緣,小心翼翼地将盤子端起,在端起盤子的瞬間,她的目光又一次落在纖纖的臉上,那眼神裡滿是疼惜與擔憂,還有深深的無奈。然後她轉過身,輕輕地走出房間,并細心地帶上了門。
纖纖坐在書桌前,機械地拿起筷子,夾起一小撮菜,放在嘴裡慢慢地嚼着,就像是在完成一項不得不做的任務。她的目光,無意識地落在左上角的電子日曆上,那上面清楚地顯示着日期——4月6日。好快,轉眼已經到四月份了。是啊,媽媽剛才說的,從“那天” 到現在,已經四個月了。可是,那個可怕的夜晚,依然深深地印在她的腦海中。
她清楚地記得,四個月前那個初冬的黃昏,高校長送她回到家後,在家裡等了一個多小時,她的爸爸依然沒有回來。在這一個多小時裡,她協助高校長将那盤磁帶翻錄了三份。之後,高校長打電話叫來了蘇沐陽,把其中的兩盤磁帶交給了他,還在樓下與他交談了好一會兒。若幹年後,蘇沐陽才悄悄告訴纖纖,當初,按照高校長的吩咐,他把這兩盤磁帶,一盤交給柳笛的父親柳岸教授,另一盤即刻用快件寄給北大的蘇文教授。而高校長手裡的第三盤磁帶,則由他親自交給了魏市長。至于那盤原版磁帶,至今無人知道高校長究竟将它藏在了何處。
晚上七點左右,魏市長親自打來電話,讓高校長到他辦公室去一趟,還說纖纖的爸爸也在那裡。原來,廣播結束後,雪妮第一時間就給她父親打了電話,将纖纖的廣播内容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他。魏市長大為震驚,當即給開發區文教局領導打電話,通知纖纖的爸爸馬上趕回來,到他那兒把事情真相澄清。由于纖纖的爸爸堅決不承認相關事實,所以又通知高校長去協助調查。不知他通過什麼途徑,竟然查到高校長在纖纖家裡。高校長隻得離開纖纖家,臨走時反複叮囑纖纖的媽媽一定要留意老伴兒的情緒,千萬不能讓他傷害纖纖。最後,他還對纖纖說道:“孩子,你就坐在電話機旁,要是情況不對就報警,千萬别一個人硬撐着!”媽媽被高校長嚴肅鄭重的态度吓得不輕,等高校長離開後,她再三詢問纖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可纖纖死活都不肯開口,媽媽無奈,隻能忐忑不安地躲在卧室裡歎氣。
半夜十一點左右,爸爸終于回來了,帶着一身的酒氣。他搖搖晃晃地走進客廳,頭發亂糟糟的,就像被狂風肆虐過的草叢。襯衫的領口敞開着,領帶歪歪斜斜地挂在脖子上。他的雙眼布滿血絲,那猩紅的眼睛仿佛能噴出火來,臉色漲得紫紅,如同熟透了卻開始變質的果子。他的腳步散亂,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身子時不時地往旁邊傾斜,還得用手扶着牆壁才能勉強站穩。看到守在電話機旁的纖纖,他的喉嚨裡立刻發出一聲低沉的怒吼,那聲音像是從胸腔深處擠出來的:“怎麼?是想随時打電話揭發我?還是想再偷偷錄一段音?啊?說啊?”
話音剛落,他就踉跄着沖向纖纖,那模樣如同一隻失去理智的野獸。他伸出粗壯的手,如老鷹抓小雞一般,一把揪住纖纖的胳膊,猛地将她從沙發上拽了起來。那一瞬間,纖纖感覺自己的胳膊像被鐵鉗夾住了一般,鑽心的疼痛讓她的眼角迸出了淚。她拼命咬着嘴唇,努力不讓自己因為疼痛和恐懼而叫出聲來。本來,她已經做好了承受爸爸怒火和責罵的準備,可是爸爸那狼狽又猙獰的模樣依然讓她感到強烈的恐懼和不安。她從來沒有看過這個樣子的爸爸。雖然爸爸的工作少不了酒桌上的應酬,但他酒量大,酒品也好,幾乎沒有喝醉過,回到家裡總是清清爽爽的。即使偶爾喝多了,也能保持基本的理智,頂多倒頭就睡,絕對不會像今天這般失态。可如今,他卻斜睨着眼睛,滿臉醉态地看着她,臉上的肌肉扭曲着,混合着憤怒、痛苦與失望。
“這就是我的女兒!從小捧在手心裡呵着護着的女兒!”爸爸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說道,每一個字都浸透着錐心刺骨的難過和痛楚。他滿嘴的酒氣噴在纖纖的臉上,讓纖纖一陣作嘔。然後,他不容分說,拽着纖纖就往她的房間走。纖纖驚恐地掙紮着,想要掙脫爸爸的手,但爸爸的力氣太大了,她根本無法掙脫。她覺得自己就像一隻待宰的羔羊,被無情地驅趕着。她的雙腿有些發軟,但她還是倔強地挺直着脊背。到了房間,爸爸把纖纖往裡一推,自己也跟着走進房間。還沒等剛從卧室中走出來的媽媽反應過來,就“砰”的一聲關上了門,然後迅速地反鎖上。
纖纖被爸爸一下子推倒在床上,她掙紮着想要起身,可爸爸卻搖搖晃晃地逼了過來,那根粗壯的手指如同一把利劍般直直地指向纖纖。他的眼睛紅得仿佛要滴血,那血絲如同猙獰的蛛網布滿眼球,随時都要爆裂開來。他漲紫的臉像被怒火烤焦了一般,額頭上的青筋如扭曲的蚯蚓突突地跳動着。他的嘴唇劇烈地哆嗦着,咆哮聲從胸腔中滾滾而出:
“哼!看看,這就是我的好閨女!我含辛茹苦養了十六年的親閨女啊!以前别人都說我韓孝仁強硬得像塊石頭,隻有你能把我治得服服帖帖的。你小時候,哪怕輕輕咳嗽一聲,都能讓我膽戰心驚;你微微皺一下眉頭,就能把我吓得吃不好飯睡不好覺。你的任何要求,我哪一個沒有滿足?你要星星,我恨不得給你摘下來;你要月亮,我都想盡辦法去給你撈。小時候你喜歡騎大馬,我就趴在地上,讓你騎在我身上,在客廳一圈一圈地轉,轉得我膝蓋都腫得跟饅頭似的。那天局裡的辦事員來家裡彙報工作,看到這情景,那表情又是驚訝又是好笑。結果這事在局裡傳得沸沸揚揚的,大家都笑我,說平日裡那麼威風凜凜的韓主任,在家裡卻樂樂呵呵地被閨女當馬騎。豈止那個時候,我這十六年,那一天不是在給你做牛做馬啊?我事事都為你着想,一心隻想給你鋪平道路。可你呢?你竟然反過來出賣我!在廣播裡對着全校同學,把我的那些事全抖了出來。你把我賣得一幹二淨,還偷偷錄了我的電話。你到底為什麼?為什麼啊?我還為你在播音站的廣播活動跑前跑後加油助威,滿心希望你能成功,能一鳴驚人。這下可好了,真的是‘一鳴驚人’啊!我韓孝仁真是瞎了眼,養了你這個白眼狼。我就是這個世界上最蠢、最傻的爸爸,天底下最大的傻瓜!”爸爸的怒吼在房間裡嗡嗡作響,那痛苦、憤怒與委屈如同洶湧的潮水,朝着在床上瑟瑟發抖的纖纖席卷而來。
媽媽在外面死命地地拍打着房門,那猛烈的拍門聲,每一下都砸在纖纖的心上。“老韓,快開門呐!你這是要幹什麼?孩子都吓壞了,有什麼事情咱們慢慢說!”她邊拍邊喊,聲音中滿是驚慌,仿佛被風吹得七零八落。
“慢慢說?”爸爸一拳砸在房門上,把房門震得嗡嗡響,媽媽拍門的聲音戛然而止,“你讓我慢慢說?你知道她都幹了些什麼好事?今天她在學校廣播站廣播的時候,一個勁兒地替章玉那小子說好話,順便把我的那些事全給抖了出來。一開始魏市長問我的時候,我還能找借口不承認。我跟魏市長反複說,這幾天我和這丫頭鬧了矛盾,她是賭氣在廣播站亂說的,她太不懂事了,這麼大的事怎麼能拿來開玩笑呢?可誰能想到,高山那老家夥來了,直接把磁帶啪地往桌子上一拍。魏市長馬上找了錄音機播放磁帶。你猜怎麼着?她竟然把我周六打的那兩通電話都錄了音。這一下我還能說什麼?魏市長當時臉就沉下來了,讓我回去等處理結果。我這一輩子的努力都被咱這個好閨女給毀了!”
外面沉寂片刻後,拍門聲又響起來,媽媽的聲音變得有些嘶啞,而且開始帶着哭腔:“老韓,别這樣,孩子還小,有什麼事情我們好好商量。”
“商量什麼?”爸爸一聲怒吼,聲音大得仿佛把房頂都能掀開。他憤怒地用手扯着自己的頭發,仿佛要把心中的憤懑都發洩出來,“我這幾十年辛辛苦苦的奮鬥,全都要毀在這個小丫頭手上了,你還跟我商量?我現在就恨不得把她打死!”他突然撲向纖纖,一把把她從床上揪起來,揚起手,在纖纖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閃電一般左右開弓給了纖纖一連十幾個耳光。他的手又重又沉,打得纖纖眼前直冒金星。随後,他把纖纖推倒在床上,像一頭被激怒的雄獅般,猛地抓起書桌上那根粗重的檀木戒尺,狠狠抽打着纖纖瘦弱的身體。戒尺帶着淩厲的風聲,雨點般地抽打在纖纖的身上,發出“啪啪”的響聲。戒尺所到之處,單薄的衣服被撕裂出一道道口子,皮膚上先是泛起觸目驚心的紅印,接着便滲出了殷紅的血珠。有的血珠甚至飛濺了出來,沾染在了爸爸那因為憤怒而劇烈顫抖的手上。
纖纖驚恐地從床上滾落,她的頭發瞬間被打散,如同一團亂麻般遮住了她那滿是淚痕和恐懼的小臉。她在地上慌亂地爬着,最後蜷縮在牆角。像一隻受傷的小動物般瑟瑟發抖。她本能地抱着頭,試圖躲避那無情的抽打。可是在那驚恐的眼神中,依然能看到一絲倔強的光芒。盡管渾身火辣辣地痛,但她依然緊咬牙關,沒有發出一聲求饒,更沒有承認一句錯誤。
外面拍門的節奏越發急促,仿佛要把房門震碎,随之而來的是媽媽瘋狂而凄厲的哭喊:“老韓,别打了!這是你親閨女!你真要把她打死啊!”
“親閨女?我沒有這樣吃裡扒外的閨女!”爸爸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依舊瘋狂地抽打着,他雙目圓睜,手臂上的肌肉高高隆起,每一下抽打都帶着他滿心的憤懑,仿佛要把纖纖從這個世界上抹除一般。“我打死你!我打死你!”他邊打邊咬牙切齒地喊着。此刻,酩酊大醉中的他,已經再也不是一個慈祥的爸爸,而化身成一個瘋狂的惡魔。
“老韓!”媽媽嘶啞的嗓音已經破碎得不成調了,仿佛每一聲都在滴着血,“你要把她打死,那就把我也打死吧!”
“讓他把我打死吧!”纖纖突然發出一聲絕望而凄厲的叫聲。她搖晃着,從暴風雨般的抽打中神奇地站起來,盡管每動一下都牽扯着鑽心的疼痛,但她的頭依然高昂着。她看着父親,眼中淚光閃爍,聲音顫抖着,卻帶着一種解脫的凄涼與傷感:“爸爸,你把我打死吧!我死了,欠你的債也就還清了!”
說完這句話,她的眼神漸漸變得空洞,身體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氣,直直地倒了下去。
就這樣,兩周之内,她第三次被送進了醫院。
第二天清晨,纖纖從疼痛中清醒過來。她感覺自己的腦袋像是被重錘反複敲擊過一般,嗡嗡作響。臉上火辣辣的疼痛如潮水般一波一波地襲來,那是被父親十幾個巴掌扇過的地方,仿佛每一寸肌膚都在叫嚣着疼痛,腫脹的感覺讓她的臉像是被撐大了一圈。而身上,被戒尺抽打之處更是鑽心地疼。那疼痛就像是有無數根燒紅的針在往肉裡紮,每動一下,都像是有刀子在割裂她的皮肉。她的後背、胳膊、雙腿,沒有一處不疼,那是一種被傷痛全方位包裹的感覺,讓她幾乎無法呼吸。她艱難地睜開雙眼,消毒水的味道鑽進她的鼻腔。她微微動了動腦袋,目光首先落在了自己的胳膊上,那上面纏着繃帶,隐隐有血迹滲出來。她又看向自己的雙腿,也是青一塊紫一塊,有些傷口還在往外滲着血水。這時,她聽到了一陣壓抑的啜泣聲,微微轉頭,看到了媽媽。媽媽正坐在病床邊,眼睛哭得又紅又腫,那滿臉的痛苦和心疼讓纖纖的心猛地一揪。看到纖纖睜開了眼睛,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後臉上滿是驚喜。她連忙湊近纖纖,用顫抖的手輕輕撫摸着纖纖的臉頰,聲音帶着哭腔說道:“孩子,你終于醒了,可把媽媽吓壞了。”說着,眼淚又簌簌地落了下來。
纖纖張了張嘴,剛要說些什麼。突然,病房外面傳來一陣激烈的争吵聲,仿佛某個人正和爸爸争論着什麼。纖纖仔細一聽,那個人居然是高校長。他用纖纖從來沒有聽過的憤怒而沖動的聲音對爸爸說:
“韓孝仁,你到底還算不算個人?這是你親閨女啊!你居然能下得了這樣的狠手!昨天當着魏市長的面,你親口向我保證,回去之後決不動纖纖一根手指頭。可現在你看看,她身上有一塊好地方嗎?你怎麼能如此違背自己的承諾?你把她當作什麼了?她不是你的出氣筒,她隻是一個無辜的孩子啊!你這樣的行為,簡直就是喪心病狂,你就沒有一點愧疚之心嗎?”
“我昨天喝醉了!”爸爸啞着嗓子說,聲音中竟沒有一點怒氣,隻有無盡的懊悔與慚愧,“我不知道自己幹了什麼。而且,她毀了我……”
“究竟是誰毀了誰,到現在你還沒弄明白嗎?”高校長毫不客氣地打斷了爸爸的話,聲音因為憤怒變得有些尖銳,“韓孝仁,你好好想想,在一中,家庭有背景的孩子難道還少嗎?可哪一個像纖纖這般任性驕縱、蠻橫無理?哪一個像她那樣處處都要有高人一等的感覺?我在一中從教三十餘載,擔任校長也有十多年了,高幹家庭的孩子我見得多了,哪個不是規規矩矩地遵守學校章程,見到老師畢恭畢敬?哪有一個明知自己犯錯還去找老師麻煩的?遠的不說,就說章玉教過的孩子,鄭欽典你應該知道吧,他也在章玉那裡曆練了一年,作文從來沒上過八十分,可他現在依然對章玉心存感激。還有柳笛的同學袁珂,他其實是咱們市常務副市長袁成最小的兒子,這一點恐怕連你都不知道吧!袁市長為了不讓兒子享受任何特殊照顧,把他們父子倆的關系瞞得嚴嚴實實,連開家長會都是派他司機的妻子去的,全校除了我和班主任陳芝,其餘領導和老師至今都毫不知情。蘇沐陽和他關系那麼好,也是最近聽我提及才知道他的家庭背景。他隻在班級擔任學習委員,連學生會都沒進,保送上大學更是提都沒提過。而他的第一篇作文就被章玉批了個零分,他和他爸爸對此說什麼了?前天他特地從浙大把電話打到了校長室,泣不成聲地告訴我,他剛接到蘇沐陽的來信,得知章老師去世的消息,平生第一次體會到什麼叫‘悲痛萬分’。那麼大的小夥子,在電話裡痛哭失聲。韓孝仁,你難道就不想一想,你地位再顯赫,能比袁市長還高嗎?可為什麼作文同樣被批成零分,人家的孩子就能坦然接受,甚至對老師心存感激、念念不忘,而你的孩子卻大發雷霆、無理取鬧乃至對老師瘋狂打擊報複呢?你難道不覺得是你毫無原則的溺愛與縱容,毀了這個本質原本極好的女孩兒嗎?”
“别站着說話不腰疼!”爸爸頓時被激怒了,“你高山在一中,校長的位子一坐就是十多年,别說全市哪個犄角旮旯都能說得上話,就連大半個中國都有你的弟子和親信。而袁市長也好,魏市長也罷,包括老鄭,都還穩穩地戴着頭上那頂烏紗帽。隻有我,奮鬥了幾十年,卻被這小丫頭的兩盤磁帶、幾句話給毀得一幹二淨!這種事要是落在你身上,你能受得了?我就納悶了,你到底給這小丫頭灌了什麼迷魂湯?讓曾經對章玉恨得咬牙切齒的她,瞬間就轉變了态度,甯可遭受指責,甯可出賣父親,也要護着章玉。還有一中的那幫子老師和學生,一場追悼會過後就全部調轉風向為章玉發聲,為此不惜得罪上級,不惜犧牲自己的前途和利益。據說昨天下班後僅僅兩三個小時,纖纖廣播的内容就傳遍了大半個城市。整個一中的老師和學生們,用比當初談論章玉那些風流韻事高出好幾倍的熱情,不遺餘力地奔走相告,聽說還有人匿名寫了小傳單貼在樓洞裡,不用想都知道是一班那些無法無天的孩子們幹的好事。那些家裡有電話的老師,就在家裡打電話,把能告訴的人都告訴了。那個尹鴻家裡沒電話,他居然跑到電話亭自己掏錢打電話,拿着電話本挨個通知,簡直就差拿大喇叭到處喊了。這轟轟烈烈的架勢,分明就是故意要弄得盡人皆知。要說背後沒有你的指使,打死我都不信。高山,咱倆有什麼深仇大恨,你非得置我于死地不可?”
“你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高校長毫不客氣地将爸爸頂了回去,“從柳笛告知纖纖大哥哥的真實身份起,一直到昨天你将纖纖送進校園為止,我都未曾與纖纖單獨說過一句話。再往前追溯,從那堂作文講評課開始,直至纖纖主動把錄音帶交給我,我們倆單獨談話也不超過五句,我又怎麼可能給她灌迷魂湯?而且從昨天廣播結束後到我去魏市長辦公室這段時間,我一直和纖纖待在一起,哪有時間去指使全校師生宣揚你那些所作所為?這一切都是全校師生自發的行為,包括纖纖的行為也是。還是那句話,這場風波自始至終,我高山可以在我說的任何一句話後面簽上我的名字,對我做的任何一件事負責到底,而你韓孝仁,敢做出這樣的承諾嗎?”
爸爸一下子啞口無言了。
高校長微微喘了口氣,随後壓低了聲音,可說話的分量卻更重了:“其實,歸根到底,大家之所以會不約而同地轉變态度,是因為他們心中還有良知與底線!這些良知和底線盡管被嫉妒、自私、無聊、短視、怯懦等人性弱點所掩蓋,但卻始終存在着。而章玉的死,使大家在極度的震撼中發現了他身上太多曾被忽視的美好品質。這些品質如同陽光一般直射到每個人的心靈深處,讓大家在感動之餘重新審視自己的内心,反省自身的行為。而在自我反省的刺痛中,他們像勇士一般與那些人性弱點展開較量,如同剔除腐肉一般将弱點從心底一點點剔除。就這樣,良知和底線在痛楚與反省中被喚醒了,宛如一頭沉睡許久後蘇醒的雄獅,在心底發出正義的咆哮,沖破所有阻礙。于是大家勇敢地站出來為他發聲,與所有打壓、迫害他的勢力展開英勇鬥争。這種勇氣并非是被人唆使或者威逼出來的,更是跳出了種種利益糾葛與自我束縛,它源于心底良知的呐喊,是從人性最本真之處生長出來的力量,因此有着無可比拟的堅韌。它讓每一個挺身而出的人都化身為無畏的戰士,在這場為章玉老師而戰的戰鬥中,他們不再畏懼任何艱難險阻,不再害怕任何惡意诋毀與攻擊。因為他們深知,隻要良知尚在,這股力量就會存在,而這股力量必将沖破一切黑暗,迎來光明與希望的曙光。”
說到最後,高校長的聲音不自覺地提高了,滿溢着無限的自豪與欣慰。接着,他話鋒陡然一轉,義正辭嚴地對韓孝仁說道:“現在你該明白,為什麼連你的女兒都開始反對并揭發你了吧。五年前那場大火中,大哥哥英勇救人的壯舉,就在她心中播下了善良、勇敢與正義的種子,對大哥哥的仰慕與思念又促使這顆種子生根發芽。盡管在你那絕對自我和極端利己的價值觀影響下,它的生長極為緩慢,但終究沒有被徹底扼殺。當她知曉章老師就是大哥哥後,良知就在無盡的痛悔中蘇醒,那株稚嫩的幼苗也在淚水的澆灌下,以驚人的速度和力量瘋狂生長。如今,它已在她的心中深深紮根,任憑你使出親情還是利益的手段,都無法将其撼動。說到底,你真該好好感謝章玉,他不僅挽救了你女兒的性命,更是救贖了她的靈魂。而你呢?我真不敢相信,連救命之恩這樣天大的恩情,都無法喚醒你那被利益蒙蔽的心,都不能刺痛你那早已麻木不仁的靈魂!你不但不知感恩,反而肆意踐踏這份恩情。你哪裡還有半點良心和底線?在你眼中,隻有自己的名利與地位。在你的内心深處,人性的光輝早已黯淡,道德的準則也被你棄若敝屣。這些年來,你利用手中的權力,對上對下不停地進行各種利益交易,可你以為别人看不清你的真實嘴臉嗎?誰都不是傻子!這麼多年來的樁樁件件,哪個人心中沒都有一杆秤?那些因畏懼你的權勢或想從你這兒撈點好處而替你辦事的人,他們真的願意與你為伍嗎?他們不過是迫于你的淫威,或者為了一時之利與你相互勾結罷了。他們心裡明白,一旦阻礙了你的道路或者損害了你的利益,你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将他們踢開。而對于你的上級領導來說,他們又怎麼會容忍你這樣的人存在?盡管在某些涉及利益的情況下,他們或許會暫時利用你,但他們也清楚,一個一心隻為自己的人,是無法讓人真正信任的。和你在一起,他們同樣會感到恐懼和厭惡。他們不得不提防着你,因為他們知道你随時都可能為了一己私利做出損害集體的事,甚至會毫不留情地出賣他們。所以,最終他們必然會想辦法将你剔除出去。你口口聲聲說是你女兒毀了你,可倘若你能保留一絲良知,在得知章老師是你們的恩人的那一刻,選擇坦然面對,積極彌補過錯,何至于落到如今這般田地?但你被自私自利的惡魔占據了心靈,選擇了一條與良知背道而馳的道路,無情地進行掩蓋、打壓和诋毀。你的惡念、你的惡行,使你在下屬中失去了人心,在上司那裡也得不到真正的信任,一步一步将自己推向了聲名狼藉的深淵,這與他人何幹?從始至終,毀了你女兒的,是你韓孝仁自己!毀了你自己的,同樣是你韓孝仁自己!”
“夠了!”爸爸突然扯着嗓子喊了一聲,把病房裡裡外外的人都吓了一大跳。“你少在這兒像訓學生似的,滿嘴道德仁義地指責我。哼,要不是我現在正等着被處理,你敢這麼跟我說話嗎?人啊,都他媽是勢利眼。什麼救命之恩,在利益跟前那就是個屁!要不是章玉那小子,我能混到現在這地步?他倒好,臨死了還非得拽上我給他墊背,他憑啥呀?還真不如我老伴兒說的,他當初幹脆死在大火裡算了……”
“爸爸!”纖纖再也忍不住了。身體上的傷痛與心靈深處的劇痛一起襲來,讓她幾乎要崩潰了。她的情緒如決堤的洪水般瞬間爆發:“你滾!滾得遠遠的!我不想再看到你的身影,也不想再聽到你的聲音!馬上!立刻!!滾!!!”
“纖纖,你醒了?”伴随着一聲驚呼,爸爸與高校長幾乎同時闖了進來。爸爸如一陣風般三步并作兩步沖到她的病床前,他的雙眼瞬間變得通紅,眼眸之中盈滿了驚喜、激動以及深深的愧疚。他的雙唇止不住地顫抖着,良久才艱難地吐出聲音:“纖纖,你總算醒了,可把爸爸給吓壞了。”他那雙手迫不及待地想要觸碰女兒,可又仿佛害怕被無情地拒絕,隻能懸在半空之中,微微地打着哆嗦。他微微佝偻着身子,臉上的肌肉因痛苦而劇烈地抽搐着,嗫嚅道:“閨女,爸爸知道錯了,爸爸真不該打你啊。昨天,爸爸喝得酩酊大醉,那酒勁一上來,理智就全沒了。”他的嗓音沙啞而又低沉,目光如膠般緊緊地黏在女兒的臉上,那懊悔的神情宛如瘋長的藤蔓在他的面龐上肆意蔓延。然而,纖纖卻能敏銳地覺察到,他的這份懊悔更多的是源于對自己傷害了女兒的愧疚,而非對自身其他惡劣行徑的反省。“閨女,爸爸向你保證,以後絕對不會再這樣了,你就原諒爸爸這一次,好不好?”說着,他的淚水似決堤般奪眶而出,滴落在病床的床單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水漬。
纖纖絕望地閉上了眼睛,淚水從緊閉着的眼角簌簌地滾落。她把頭費力地偏向一邊,聲音微弱卻透着決絕:“你滾!我不要再見到你!你是個惡魔,你讓我覺得可怕。我……永遠不想再見到你!”
爸爸的手僵在半空,他的臉上滿是慌亂,急切地說道:“纖纖,爸爸知道打你是大錯特錯了,爸爸以後會好好彌補你的。至于其他的事,爸爸有爸爸的苦衷……”
纖纖再次睜開眼睛,那裡面滿是憤怒的火焰:“苦衷?你的苦衷就是傷害無辜的人,就是踐踏别人的生命?就是忘恩負義,恩将仇報?”她的情緒愈發激動,氣息也變得急促起來,胸口劇烈地起伏着,“我不想再聽你解釋了,你滾吧,我不想看到你。滾!滾呀!”
爸爸的臉色變得慘白,他踉跄着往後退了兩步,身軀仿佛失去了支撐般搖搖欲墜。他看着女兒決絕的模樣,嘴巴翕動着,似乎還想說些什麼。就在這時,醫生走了進來:“怎麼回事?病人醒了?她現在可不能激動,不然會出大問題的。”
“可是……”爸爸似乎還不甘心。一旁的高校長見狀,連忙生拉硬拽地把他拖出病房:“韓……韓主任,孩子身體要緊,你……您還是先回避一下吧!”
于是,從那時起,直到現在,整整四個月,纖纖再也沒有見過爸爸一面。
她的身體恢複得很快。爸爸在酩酊大醉與盛怒之中下手極重,但又似乎下意識地避開了要害部位,所以她雖傷勢嚴重,卻都隻是外傷,恢複起來并不太難。僅僅一周之後,她就出院了。高校長親自為她辦理了出院的相關手續,并且護送她回到家中。就在當天下午,爸爸的處理結果也公布了,他因為在處理公共職責與私人利益關系時處事不當,被調離了教育部門,到被稱作“清水衙門”的檔案館擔任了一個小小的科員,行政級别連降兩級,從正處級一下子降到了正科級。與此同時,小教部的小陳和人事科的小董的工作也暗中進行了調整,一個被調到下屬區機關做了個有名無實的督學,另一個則去了教育督導室負責資料整理工作。其實這樣的處理結果對爸爸而言已經是極大的寬容了。上級僅僅針對爸爸在這場風波裡的所作所為進行了處理,并未對他此前擔任教委主任這些年的種種行為展開調查,甚至連那盤錄音帶的具體内容都沒有公布。報告上隻是用了“有重要證據證實”這樣的字眼,至于重要證據是什麼根本沒有提及,所以除了極少數人外,其他人都不知道世間還存在着這樣一盤錄音帶。魏市長曾多次詢問高校長磁帶是否有備份,對此高校長隻是淡淡地回應道:“對于如此重要的物證,當然要小心謹慎地對待。”氣得魏市長直稱他為“老狐狸”。其實大家都心知肚明,如果徹查這些年韓孝仁的所作所為,他的問題絕不是“降職處分、調離崗位”這麼簡單了,不僅公職保不住,說不定還會受到法律的懲處。然而那些事情牽連太廣,正如鄭欽典的父親所說,屬于“牽一發而動全身”的情況,“真要撕開了,誰都落不着好”。所以爸爸才得到了這樣一個不重不輕的處罰。相應地,一中的語文老師卻從這場波折中獲益匪淺,李文琛老師順利地評上了高級職稱,陸鲲老師的錄像課也獲得了全國參賽的名額,而且據說最終還獲得了一等獎,甚至連尹鴻老師在那場教職工大會上的言行都沒做任何追究。“其實在聽到這盤錄音帶的内容之後,我就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了。”高校長在跟蘇文教授打電話通報最終結果時,不無苦澀地說道,“經過這麼一番折騰,韓孝仁這輩子也不可能再掀起什麼大風浪了。這已經是我所能争取到的最好的、對咱們最為有利的結果了。不過,我一直在想,如果玉兒還活着,他是不會贊同我這樣的處理方式的。”
蘇文教授沉默了一會兒後,喟然長歎:“海天雖然正直,卻也是個通透的孩子。他會理解您的一片苦心的。”
纖纖對這些紛紛擾擾卻仿佛一點感覺都沒有。從病床上把爸爸攆走的那一刻起,她就徹底把自己封閉起來。
從醫院回來後,她像是被抽幹了所有的力氣,接連昏睡了整整三天。然而,這短暫的昏睡仿佛是一場預支的安甯,之後便是無盡的失眠。每到夜晚,她躺在床上,四周的黑暗如潮水般向她湧來。她的眼睛幹澀而疼痛,但大腦卻異常清醒,那些混亂的思緒像是一群不受控制的野馬,在腦海裡肆意奔騰。她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一下一下,仿佛在提醒着時間的緩慢流逝。她輾轉反側,試圖尋找一個舒适的姿勢讓自己入睡,可每一個姿勢都讓她感到莫名的焦躁。那些平時被忽略的細微聲音,此刻都被無限放大:時鐘的滴答聲、窗外偶爾吹過的風聲、甚至是牆壁裡傳來的細微電流聲,都如同尖銳的刺,紮進她本就脆弱的神經裡。這種折磨會一直持續到天亮。這樣的日子一天又一天地重複着,她整天整天都無法入睡,每一個夜晚都變成了一場痛苦的持久戰。即使在極少數情況下她迷迷糊糊地進入了睡眠狀态,也仿佛掉入了一個光怪陸離的夢境漩渦。那些夢就像一場場毫無邏輯的鬧劇,在她的腦海中肆意地上演,讓她無法得到片刻的安甯。她覺得自己像是在波濤洶湧的海面上漂浮着,任何一點細微的動靜都能将她從那淺薄的夢境中拉扯出來。她的睡眠就像一塊破碎的玻璃,支離破碎,無法拼湊成完整的甯靜。
随着失眠的夜越來越多,她對生活中的一切都漸漸失去了興趣。曾經喜歡的書籍,如今被擱置在書架上積滿了灰塵,她甚至連翻開的欲望都沒有。那些她曾經熱衷的音樂,現在聽起來也變得平淡無奇,再也無法在她心中激起一絲波瀾。她看着窗外的陽光和綠樹,卻感覺它們離自己那麼遙遠,仿佛隔着一層厚厚的玻璃。以前她會精心照顧的那些花草,如今在她眼中隻是一堆毫無生氣的植物,她懶得去澆水、施肥,任由它們在花盆裡枯萎。她就像一艘失去了動力的船,在生活的海洋裡随波逐流,對周圍的一切都變得麻木不仁,沒有任何事情能夠讓她重新找回生活的熱情。她覺得,自己已經成了一具标準的“行屍走肉”。
她越來越不願意出門,仿佛那扇房門就是她與外界的一道結界。她整日整日地守在自己那小小的房間裡,除了必要的洗漱和上廁所,她絕不會離開這一方小小的天地一步,一日三餐都需要媽媽送到房間裡來。每天清晨,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灑進來,她就那樣靜靜地躺在床上,看着光影在牆壁上移動。她知道外面的世界在運轉,有車水馬龍,有熙熙攘攘的人群,但那些都與她無關。她的身體像是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束縛住了,每一個動作都變得異常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