纖纖仿佛被一記重錘狠狠砸中,腦海中瞬間一片轟鳴。真的是這樣嗎?難道自己又在不知不覺間,以一種高高在上的姿态來面對與大哥哥的這份感情?她拼命回憶自己日記本裡與大哥哥重逢後的那些橋段,細細想來……還真是不停地強調着自己的付出與犧牲——毅然決然地離開那無比優越的家庭環境,毫不留戀地舍棄那衣食無憂的安逸生活,果斷放棄那前景一片光明的工作,甚至與強烈反對的親人徹底決裂,更有甚者,還賣掉了自己心愛的首飾……然而,字裡行間卻根本尋不到大哥哥為自己做過什麼的痕迹,仿佛除了那次驚心動魄的火場相救,他就隻會默默接受自己的付出。不,一開始他是堅決不接受的,一次又一次的拒絕,一次又一次的冷漠,甚至一次又一次的傷害,讓她在無人處流下了無數委屈的淚水。可每一次,她都會倔強地擦幹眼淚,重新振作起來,而最終,大哥哥必定會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突然感動,全盤接受她所有的付出,接着,一切便出現了轉機……曾經,憑借着腦海中那無盡的想象,她常常會被自己寫下的這些文字感動得稀裡嘩啦,不能自已。可如今,經曆了這樣一場驚濤駭浪般的風波,尤其是經過柳笛那一番入木三分的剖析後,她突然覺得這些曾經讓自己感動不已的文字,此刻竟都變了味道,變得那麼讓人心慌。
柳笛的目光緊緊鎖定着纖纖,仿佛纖纖臉上每一絲細微的變化都無法逃脫她那柔和卻極具穿透力的凝視。當看到纖纖的目光逐漸黯淡下去時,她的眼中悄然掠過一抹不忍之色。但她咬了咬嘴唇,最終還是選擇堅持把話說完:
“我在你的日記本中,看到了數不清的你委屈流淚的情節。其實,建立在尊重和平等基礎上的關懷,是絕不會讓人感到委屈的。因為那時的你,隻是在精心呵護心中的至愛珍寶,無論怎麼做都是理所應當的,都是滿心歡喜、心甘情願的。而且,你都不會有付出的感覺,隻覺得自己做着再平常不過的事情,甚至覺得還遠遠不夠。而那些所謂的放棄和犧牲,更是根本不可能在腦海中出現的念頭。我還記得那個雪夜,當我撲進章老師的懷裡,哭着請求他責罵我的時候,他第一次用春風般溫柔的語氣對我說:‘你沒有錯,你為了我,犧牲了太多太多的時間。’後來,因為已經沒有公交車了,我又把他送回了學校辦公室。在路上,我鄭重地對他說:‘章老師,我們之間,沒有犧牲。’章老師怔了一下,沉默了片刻,然後平靜而真誠地說:‘對不起,我說錯了。’從那以後,我們誰都沒有再提過‘犧牲’二字。我也知道他的确隻是說錯了,因為從第一節語文課允許我送他回辦公室之後,三年來,他就再也沒有拒絕過我的幫助,甚至對于我所有的幫助,都沒有說過一個‘謝’字。而其他人,除了高校長,他從來沒有給過任何人幫助他的機會。後來,在我給他打電話的那天下午,我向蘇文教授坦白了我對章老師那剛剛覺醒的愛情。蘇文教向我指出:‘你愛他,就要終生照顧他,而照顧一個盲人,你要犧牲很多,包括你的學業、事業和一些你很難舍棄的東西。’而我卻對他說:‘我們榮辱與共,歡樂和痛苦都緊緊揉在一起,沒有誰為誰犧牲的說法。’其實,我知道章老師也是這麼想的,他為我做的所有事情,包括最後為我拼上這條命時,都沒有想過‘犧牲’二字。他隻是用盡自己所有的一切來護住我,他覺得這就是他應該做的。我理解他的做法,換了我也會這樣去做。可我有時還是忍不住去想,倘若我早一點覺醒,早一點發現我心中早已存在的愛情,早一點回到他身邊,哪怕就在那輛摩托車開過來的前一刻回來,我都會拼盡一切去拉住他,去阻止他。我會對他說:‘讓我們一起化成碎片吧!隻是,在化成碎片之前,讓我們用身體,彼此依偎,彼此溫暖,彼此為對方擋住人世間最殘酷的一擊……’”
她突然說不下去了,喉嚨像是被什麼堵住了一般。她微微垂下頭,肩膀微微顫抖着,仿佛在努力壓抑着内心翻湧的情緒。幾縷發絲從她的耳畔滑落,她卻渾然不覺。片刻後,她緩緩擡起頭,目光中既有痛苦,又有堅定。她咬了咬下唇,努力讓自己的情緒平複下來。然後,她再次凝視着纖纖的眼睛,輕聲而中肯地說:
“現在你應該明白了吧,建立在尊重與平等之上的付出,是不會有放棄、犧牲以及委屈之感的。然而,當你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去進行所謂的屈尊、放棄和犧牲時,實際上從心底裡就認定自己在做一件超出常規、本不該由自己承受的事情。在這種心态之下,每一次付出都仿佛在加重負擔,每一次忍耐都演變成一種煎熬。你口口聲聲說願意忍受任何委屈,可一旦覺得自己在屈尊、在放棄、在犧牲,委屈感便會如影随形。一兩次或許還能咬牙堅持,但随着時間的推移,累積起來的委屈會如洪水一般将你淹沒。那麼,你又怎麼可能做到無怨無悔呢?在漫長的歲月裡,這種委屈隻會不斷放大,最終讓你不堪重負。你真的覺得自己可以一直這樣持續下去嗎?真正的愛與付出,理應是平等的、發自内心的,而絕非帶着這種高高在上的姿态去勉強自己。況且,如果那個大哥哥真的是章老師,而不是你杜撰的那個瀾煜,你若以這樣的姿态去接近他,他根本不會讓你走進他的世界,甚至連讓你感到委屈的機會都不會給你!因此,說你那些文字不切合實際,難道還冤枉你不成?”
纖纖再度垂下了頭,唇輕輕顫動着,仿佛想要說些什麼,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她的身體微微顫抖着,似乎内心正經曆着一場激烈的掙紮。好久,她終于擡起頭來,勇敢地看着柳笛,艱澀地吐出了心中的話語:“我……我不知道說什麼好。這些文字,明明記錄的都是我心中最真摯純粹的情感,可為什麼依然會流露出那種高高在上的優越感?我明明不想的,不想對大哥哥有居高臨下的感覺。我也想放下身段……不不不!”她差點給自己一個耳光!該死!怎麼不知不覺又說出了這樣的話?看着柳笛那忍不住染上笑意的目光,她又羞又愧,恨不得立刻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好了好了,别說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柳笛不禁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其實不止是這些文字,你所有的文字,除了那篇 98 分的作文,都給人一種‘浮’和‘飄’的感覺。你明明是一棵寫作上的好苗子。蘇沐陽寫了一百四十七篇習作,最高分才 95 分,你隻寫了十篇,就從章老師手中拿到了 98 分,要是沒幾分天分是不可能做到的。可是,你的家庭環境和成長環境,鑄成了你的這種優越感。而且,這種優越感已經融入到你的天性中,幾乎成了你的‘本能’,就如‘高貴’成了章老師的本能一般。你的一言一行都被它打上了深深的烙印。即便你已經意識到它的危害,這種烙印也很難擺脫。就如剛才,你不自覺地就說出‘放下身段’的話。所以你的文字,也都充斥着那種華而不實的浮誇之氣,就如五顔六色的肥皂泡,看似絢麗奪目,飄得越高便越發醒目,但終究是要破碎的。隻有那場火災,在你生命中的分量太重了,重到足以墜住你那顆飄忽的心,讓你隻能用最樸素的文字記錄最真實的場景和情感,于是你的文字才紮進了泥土中,有了蓬勃而堅韌的生命。可之後那些想象中重逢的橋段,又不自覺地開始染上了那種高高在上的優越感,而且随着年齡的增長愈發嚴重,以至于我看了一半便再也看不下去了。别的暫且不論,僅僅一個公平公正的零分,都能讓你無法忍受而喪失理智,你還能受得了什麼?你受得了他的冷言冷語嗎?你受得了他眼中根本沒有你嗎?你受得了他不圍着你轉,不把你捧在手心裡的感覺嗎?”
“我……”纖纖試圖為自己辯駁幾句,然而,她卻發現自己根本無從開口。此刻的她,僅僅是想到這些便已覺得難以忍受,更别提寫下這些文字之時的她了。原來,所有曾經感動她的執着無悔,皆源自她筆下那虛幻的一廂情願。如今,她終于深刻領悟到,下筆成文與真正做到完全是兩碼事。
柳笛望着眼前這個茫然無措的小女孩,咬了咬牙,終究還是繼續說道:“還有,你筆下的那個瀾煜,向來都是落魄潦倒、無人陪伴的。倘若你發現他的身邊有一個深深愛着他的女孩,兩人愛得很深,深到彼此的生命與靈魂都完美交融在一起,你會怎麼樣?現在的你,我難以斷言,但那時的你,我敢肯定,一定會嫉妒得發瘋,會執拗地認定那個女孩傷害了你,搶走了你的心上人。于是,你會毫不猶豫地動用一切力量,包括你一貫倚仗的家庭權勢與地位,不顧一切地去打擊報複那個女孩,就如同你當初無所不用其極地去迫害章老師一樣。如此一來,無論是那個女孩,還是你的大哥哥,都将遭受緻命的傷害。到那時,你又何談報恩呢?你分明是在制造另一個悲劇啊!”
“不!不——”纖纖猛地用雙手抱住頭,發瘋般地拼命搖晃着。她心裡清楚,柳笛所說的全是事實。如果當初那個一貫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她,真的得知章老師就是她的大哥哥,她必定會對柳笛嫉妒得死去活來,在巨大的失落感中展開瘋狂的報複行動。以前,她覺得這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的,甚至可能還會用“自己所愛就要全力去争”之類看似冠冕堂皇的理由來作為借口。可此時此刻,她卻覺得這種念頭是那樣的可怕與殘忍。“我不要這樣!不要!”她喃喃自語着,完全不受控制,“我愛大哥哥!我把他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還要重要!我絕不想傷害他一絲一毫!這是事實,絕對是事實!然而,我卻殘忍地傷害了他,無論是在想象之中,還是在現實世界裡……我真的不想這樣,真的不想。我知道父母的教育方式害了我,高校長也曾經說過。可難道我真的就擺脫不了這種高高在上的定勢了嗎?它真的就要成為我的‘本能’,成為我一生的軟肋和夢魇了嗎?”
“隻要你繼續在這個家庭中生活,你就永遠擺脫不了!”柳笛斬釘截鐵地說道。“除非……”她的話語突然戛然而止,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纖纖那雙眼睛上。那是怎樣的一雙眼睛啊!眼眸中掙紮與無助相互交織,宛如一隻被困在暴風雨中的孤鳥,充滿了驚恐與迷茫。那原本明亮澄澈的眸子,此刻卻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痛苦與糾結。黑眼珠在眼眶中不安地轉動着,仿佛在拼命尋找着一條根本不存在的出路。長長的睫毛微微顫抖着,每一次顫動都好似在無聲地訴說着内心的掙紮。那目光中,有對過去的悔恨,對現在的無奈,以及對未來的恐懼。柳笛的心一下子就軟了下來。她輕輕地把手裡的日記本放到書桌上,緩緩地走過去,摟住纖纖的肩膀,像一個溫柔的大姐姐一樣,柔聲對她說:“放心,沒有人會否認你對大哥哥的那份情感。那不僅僅是你對他深深的愛與依戀,更是一種對美好、勇敢和正義的向往。幸虧有這種愛與向往,才讓你終究沒有長歪,并在這場悲劇的巨大震撼中徹底清醒,做出了正确的選擇。而章老師、高校長、蘇文教授和我,也正是看到了這一點,才不約而同地選擇了保護和救贖你。你不知道,蘇文教授為你聯系古誠醫生,費了多少心思和功夫……”
“怎麼?”纖纖吃驚地張大了眼睛,“古誠醫生……是蘇文教授幫助聯系的?”
“嗯!”柳笛點了點頭,“他倆從八十年代就認識,算來也有十多年的交情了。那時古誠醫生正籌備全國第一個大學生心理門診的創建,需要做大量的調研工作,經常往北大跑,一來二去就成了竹吟居的常客。這次他也不是專程來給你看病,而是去沈陽主持一個心裡培訓講座,因為蘇文教授的請求,特地從咱這裡下車來你家一趟,當然也順便在一中和咱們市的師範學院搞個調研,我父親和高校長也從中幫了不少忙。”
“那這次你們來,也是因為聽古誠醫生講了我的情況嗎?”纖纖眼中滿是疑惑。
“那倒不是。”柳笛輕輕搖搖頭,發絲微微晃動。“古誠醫生确實給我們講了你的情況,但我們這次來,主要是因為你爸爸和高校長親自前往北大相邀。”
“什麼?我爸爸去了北大?”纖纖整個人都呆住了,眼中滿是驚愕。
“是的!”柳笛無比肯定地說道。“古誠醫生離開你家後,你爸爸便懇請高校長陪着他一同前往北大,他要親自向我們道歉,并且邀請我們來開導你。然而,蘇文教授卻将他擋在了竹吟居的門外,僅僅請高校長一個人走了進去。蘇文教授毫不留情地對着你爸爸說:‘海天胸懷寬廣,可他也最讨厭無原則的寬容。他不是什麼人都能原諒的。同樣,我這竹吟居也不是什麼人都能進來的。讓你進?别玷污了我這片淨土!’自始至終,蘇文教授和我都沒有接受你爸爸的道歉。我們誰都可以原諒,唯獨不能原諒他。不過,我們卻果斷地接受了他的邀請。畢竟,就像高校長和蘇沐陽所說的那樣,你和他不一樣。況且,章老師畢竟救了你的命,且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天,都在下意識地保護你。”
纖纖的眼淚瞬間奪眶而出,如同斷了線的珠子般滾落。她沒想到,自己做了那麼多錯事,還有那麼多人在關心她,保護她,救贖她。尤其是,這些人,還是被她和她父親深深接傷害過的。“可是我自己不争氣,”她微微低下頭,淚水滴落在地上,濺起小小的水花,“我的生命已經陷在絕望的無底深淵中,誰也救不上來了,隻能讓它在無盡的悔恨中不斷沉淪。”
“韓纖纖!”柳笛怒喝一聲,臉色瞬間陰沉得仿佛能滴出水來,她猛地松開纖纖的肩膀,目光也在刹那間變得冰冷刺骨,如利刃般直刺人心,“你的命,是章老師用那麼美的一雙眼睛換來的!可你呢?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每天都在消沉與絕望中度過,肆意糟蹋着這條命。難道,章老師的眼睛就這麼白瞎了嗎?”
纖纖身子驟然一震,仿佛被一道驚雷狠狠擊中。她的臉色在瞬間變得慘白如紙,心中更是翻湧起無盡的狂瀾。沒錯,她這條命乃是章老師用眼睛換來的。然而,在這消沉絕望的漫長四個月裡,她竟從未想到過這關鍵的一點。一種強烈得幾乎要将她吞噬的愧疚感,如洶湧的潮水一般,鋪天蓋地地湧上心頭,緊緊地将她包圍起來。“可是,我真的走不出來。”她無力地呻吟着,“那如黑暗的潮水一般的絕望,不斷地将我淹沒,我拼命掙紮,卻怎麼也找不到一絲光亮,一絲希望。”
柳笛不屑地撇了撇嘴,把床上的影集再度拿到纖纖的眼前:“韓纖纖,你睜大眼睛好好看看,當初,章老師從這樣光彩奪目,熠熠生輝的日子裡,一下子跌入無邊的黑暗中,遠離故土,失去雙親,學業前途盡毀,所遭受的打擊是你的幾十倍上甚至百倍!可是這五年中,他有過哪怕一天的消沉頹廢嗎?他任自己的生命在絕望的深淵裡沉淪了嗎?和他相比,你這點打擊算得了什麼?你怎麼好意思說自己走不出來?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哪裡是在拼命掙紮?你分明是在看不到希望後,幹脆就繳械投降了。因為你怕,怕抉擇的艱難,怕面對未知的挑戰,怕承擔可能的後果。你沒有沒有勇氣去嘗試改變現狀,沒有勇氣邁出那艱難的第一步,沒有勇氣打破這困住自己的牢籠去迎接新的可能。所以,你主動将自己封閉起來,就如同一隻躲在殼中的蝸牛,本能地逃避着外界的傷害。想想看,當年在看似無路可走的情況下,章老師是用了多大的勇氣,才選擇了從教這條路?又是用了怎樣堅韌頑強的毅力與刻苦到極緻的拼搏精神,把這條别人認為根本行不通的路走通走順?面對命運的挑戰,他一直都是一個無畏的勇士,是一個頂天立地英雄。而你呢?連試都不試,就宣稱自己找不到出路了。在命運面前,你再次成了一個可恥的逃兵,不去正視,不去面對,就一味的逃避。你的行為,怎麼對得起章老師這雙最美的眼睛?怎麼對得起他巨大的犧牲?”
柳笛的話語如疾風暴雨般,瘋狂地襲擊着纖纖小小的心靈。一字一句,恰似重錘,狠狠地砸在心上,帶來陣陣尖銳刺骨的痛楚,讓她幾近窒息。然而,在這錐心之痛中,那強烈的震撼也如洶湧澎湃的浪潮,鋪天蓋地般席卷而來。她從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話語竟有着這般強大的力量。柳笛的每一個字都仿若燃燒的熊熊火焰,将她從麻木的沉睡中猛然喚醒,同時也如一盞明燈,照亮了她的心靈深處,讓她清晰地瞧見自己的内心狀态。回首過去的四個月,她驚覺自己的确如柳笛所言。面對父親暴打之後身體上的疼痛,以及對父親那深深的失望和對未來無盡的迷茫所帶來的心靈劇痛,她又習慣性地選擇了逃避。她關閉了自己的心靈與情感,未曾做絲毫掙紮。天!自己已經嘗過逃避的苦果,怎能再次淪為逃兵?可是……她緩緩低下頭,陷入了長久的沉思。良久,她才緩緩擡起頭,眼中閃爍着晶瑩的淚光:“你說得對!高校長也說過,章老師并不希望我像現在這樣。然而,逃避了這麼久,我卻悲哀地發現,自己除了像現在這般消沉麻木外,竟不知還能怎樣。”
“那是因為你從來都沒有真正地正視過自己的内心。”柳笛一臉嚴肅地說道,“你從來沒有試着換一個角度,認真地去思索,你究竟應該成為什麼樣的人?或者說,章老師真正希望你成為的,是怎樣的一種人?”
“章老師真正希望的?”纖纖下意識地重複着這句話。蓦然間,一個模糊的記憶,宛如一束微弱的光,悄然照進了她那被黑暗籠罩許久的心靈深處。“柳笛,我想起來了。”她緊緊握住柳笛的手,眼裡瞬間燃起了光彩,“我曾經在昏迷中看見過章老師。那時,他的身影被包裹在一團濃霧之中,若隐若現。我苦苦懇求他把我帶走,可他卻堅定地說這裡不是我該來的地方。我急切地想要追上他,卻有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把我推了出來。然後,我聽到了章老師低低沉沉的聲音,清清楚楚地從濃霧裡傳來:‘去你該去的地方,做你該做的事。’可是……”她的目光又再度黯淡下來,“我不知道,哪裡才是我該去的地方,什麼又是我該做的事。”
“這我可無法告訴你。因為這是你的人生,理應由你自己來抉擇。不過,”她深深地凝視着纖纖的眼睛,神色鄭重而誠摯,“我隻想告訴你,當我幾乎被失去章老師的痛苦徹底粉碎之際,我再次看到了章老師給我的那封信。那個曾經如同一記重錘,将我每一根神經都擊得粉碎的結尾,卻在最後關頭,神奇地把我從痛不欲生的困境中拯救了出來。因為我終于明白,我的名譽和前途,是章老師以生命為代價換來的。我的人生越精彩,章老師的生命才越有價值。所以,我要為了他好好珍惜我的生命,創造我的未來。我要為他活得快樂、崇高且精彩,我要和他一起走出黑暗,走向光明!同樣,你的生命,是章老師用那雙眼睛換來的。你生命的價值,直接決定了那雙眼睛的價值。無論你走到哪裡,那雙眼睛都在默默地看着你。哪怕你隻是不虛耗生命,紮紮實實做好你應做的事,那雙眼睛也會永遠閃耀着欣慰的光芒。”
說完,她緩緩站起身來,低頭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微微蹙了蹙眉頭:“時間不早了,我該走了!在臨走前,送你兩樣禮物。”說着,她伸手從那個大大的白色紙袋裡小心翼翼地掏出一盒磁帶,輕輕地遞給了纖纖。
纖纖疑惑地接過磁帶:“這是……”
“這是章老師講課的錄音。”柳笛解釋道,“語文組的老師不是給了我十幾盤磁帶嗎?蘇文教授特意找了專業的音響師,将這些錄音精心刻錄在一張唱片上,同時也請專業人士把它們變成音頻文件保存到電腦裡。所以這次,我把這十幾盤原聲磁帶又帶了回來,歸還給了語文組的老師們,畢竟他們也希望能夠保留章老師的原聲。可惜電腦在咱們這裡還是稀罕物,我沒有辦法把音頻文件給他們拷貝下來。我把所有的磁帶都仔仔細細地聽過了一遍,發現這裡面居然有一盤是這學期錄制的,是你們班上語文課課的錄音。于是,我把它翻錄了一份送給你。我想,你應該也渴望再次聽到章老師的聲音吧。”
纖纖怔怔地看着手中的磁帶,雙眼瞬間盈滿了淚水。她的雙手顫抖得厲害,幾乎無法握住磁帶,隻好把它放在旁邊的書桌上。柳笛看了她一眼,又從紙袋裡取出一個一尺來高的小盒子,輕輕地放在書桌上,然後緩緩地打開盒蓋,捧出裡面的物品。她的每一個動作都是那樣輕柔,好像裡面裝的是一件價值連城的稀世珍寶。待到她把裡面都物品穩妥地放在書桌上後,纖纖終于看清了它的廬山真面目。隻瞥了一眼,她的心就劇烈地顫抖起來,忍不住脫口而出,聲音竟抖得厲害:“這……這是燈塔啊!難道是……是那盞章老師……親手雕刻的台燈?”
柳笛微笑着點了點頭:“看來你看了那本《海天寄語》了。”
“看了,但沒看完。”纖纖誠實地說,“看到那篇《名譽與死亡》後,就不忍心讀下去了。”她不由自主地俯下身去,近距離地盯着這盞台燈,仿佛要看清它的每一個細節。此時,這盞台燈就靜靜地立在書桌上,宛如一座沉默的守護者。它由海邊的岩石雕刻而成,外表黝黑粗糙,散發着古樸的氣息。那并不規則的形狀和略顯拙樸的線條,無不彰顯着雕刻的不易,也正因如此,它沒有精緻的雕琢感,卻有着渾然天成的大氣。岩石的質地賦予了它沉重的質感,仿佛承載着歲月的沉澱和故事。仔細端詳,那燈塔的形狀雖不是完全逼真,但神似之處足以讓人感受到它所蘊含的力量。燈塔的塔身微微彎曲,仿佛經曆了無數次海風的吹拂,卻依然堅定地屹立着,如同一位不屈的勇士。塔頂的燈光部分被雕刻成了一個圓形的燈罩,簡潔而實用,沒有過多的裝飾,卻透露出一種質樸的美感。台燈的基座厚重而穩固,上面果然端端正正地刻着“Know thyself!”。那句古老的古希臘箴言,在黝黑的岩石上顯得格外醒目。基座的邊緣并不平整,還能看到一些細小的劃痕和凹痕,這是岩石在雕刻過程中留下的痕迹,也為這盞台燈增添了一份獨特的滄桑之感。
“我們在竹吟居的‘海天書屋’發現了它。”柳笛輕聲說,“它并沒放在書桌上,而是被章老師放置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但卻保養的挺好。可見章老師平日并不用它來照明,隻在迷惘時把它點亮。”說着,她輕輕擰動了台燈的開關,那柔和而明亮的光芒瞬間充盈在周圍的空間。盡管因為下雨,外邊光線并不明亮,但這盞台燈散發的光卻仿佛自帶一種溫暖的力量。它沖破了陰霾帶來的昏暗,讓整個區域都變得明亮起來。那光芒并不刺眼,而是帶着一種撫慰人心的溫度,就像在這有些沉悶的日子裡突然出現的一道曙光,給人帶來希望和勇氣。它靜靜地灑在書桌上,與黝黑古樸的岩石塔身相互映襯,愈發顯得這盞台燈獨特而珍貴。
纖纖虔誠地望着這盞台燈,仿佛在瞻仰一件神聖的寶物。她緩緩擡起手,卻又在半空停頓,好像那手被無形的力量束縛着,不敢輕易觸碰這台燈,生怕這美好的一切隻是一場絢麗卻易碎的夢境,一碰就會如泡沫般消散不見。過了好一會,她才直起身子,望向柳笛,聲音沙啞得如同被砂紙磨砺過:“這,真是給我的?”
柳笛輕輕點了點頭。
纖纖驚訝地張大了嘴巴,滿臉的難以置信,仿佛被一股神秘的力量卷入了一場不可思議的夢境之中。“你……難道不想留着它嗎?那可是章老師的……物品啊!”她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沒忍心把“遺物”兩個字說出口。
“章老師的任何物品,對我們來說都是無比珍貴的。”柳笛的聲音沉穩有力,“可是,我們也認為,章老師的物品,應該用在最有意義的地方,才能發揮它最大的價值。而如今,把你拯救出來,就是最有意義的事情。”
纖纖的眼眶又一次盈滿了淚,嘴唇劇烈地顫抖着,仿佛秋風中的落葉。好一會兒,她才艱難地吐出幾個字:“你确定,章老師也是這麼想的嗎?”
“我确定!”柳笛的語氣無比笃定,眼神中閃爍着堅定的光芒,“完全确定!”
纖纖一下子用手捂住了嘴,忍住了即将爆發出來的哭聲。柳笛掏出手絹,細心地為她擦幹了眼角的淚痕。然後,她把那本厚厚的影集小心地裝進那個白色紙袋中,又把紙袋緊緊抱在懷裡,向門口走去。纖纖也不由自主地跟了出去。來到客廳裡,柳笛把那件白色風衣取下來搭在臂彎裡,然後沖着書房喊了聲:“爸爸,高伯伯,咱們走吧!”
書房的門立刻開了,爸爸媽媽陪着高校長和另一位老者走了出來。纖纖的目光立刻被那位老者吸引了:花白頭發,帶着金絲邊眼鏡,風度翩翩而又慈祥和善,渾身都散發着深沉儒雅的書卷氣,一看就是一個從書齋裡走出來的學者。雖然是第一次見面,但纖纖一眼就認出來了,這就是那個大名鼎鼎的蘇文教授。剛才在影集中,她看過章老師和他們老兩口的合影,三個人都笑得很開心,是一張标準的“全家福”。可如今,蘇文教授卻冷冷地看着她,臉上一絲笑紋都沒有。纖纖心虛地低下了頭,眼睛盯着腳尖,臉上火辣辣的,一時間,竟有一種跪下向這位老者賠罪的沖動。過了好一會,蘇文教授發出一聲長歎,緩緩走過去,輕輕地拍了拍纖纖的肩膀。
纖纖惶恐地擡起頭,這才發現,蘇文教授的目光比剛才柔和了不少,眸子中的冷意幾乎消失殆盡了。“孩子,”他凝視着纖纖,用長輩特有的慈祥的聲音,語重心長地說,“我隻想對你說,你的大哥哥,那個優秀的章老師,活着是勇敢的,死也是勇敢的。我不希望他救下來的女孩,活着是怯懦的,死也是怯懦的。”
說完,他走到柳笛身邊,疼愛地攬住她的肩膀,對身邊的高校長說:“老弟,咱們走吧!”
高校長很自然地接過柳笛手中的紙袋,小心地護在胸前,沖着兩人點了點頭,三個人一起朝門口走去。纖纖望着他們的背影,心中突然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複雜情感。不知怎的,還夾雜着一股濃濃的不舍之情。“柳笛!”她忍不住喊道,“你……還會來嗎?”
三個人一起回過頭來。看到纖纖孩子般眼巴巴的樣子,他們的心同時為之一動。柳笛輕輕掙脫蘇文教授的手臂,來到纖纖面前,用一隻胳膊摟住纖纖的肩膀,柔聲說:“我明天就要回北京了。如果今後有機會回來,我一定會來看你。”她突然俯下頭來,在纖纖的耳邊,用隻有兩個人聽到的聲音,一字一句,緩慢而有力地說:“記住,别讓那雙眼睛失望!”
說完,她松開纖纖的肩膀,走到蘇文教授的身邊,挽起他的手臂,姿态自然而親昵。三個人一起走出了房間。爸爸媽媽似乎想出去送一程,沒想到蘇文教授随手一帶,門“呯”的一聲在他們眼前關上了。那聲響在寂靜的空間裡顯得格外突兀,如同一個決然的句号。自始至終,三個人,都沒有與他們夫妻倆說一句話。
老兩口尴尬地笑了笑,笑容中帶着一絲局促和無奈,但這份尴尬很快就被一份驚喜取代了。他們沒有想到,四個月來幾乎不和任何人接觸的女兒,這次居然能主動出門送客。尤其是爸爸,這是他四個月來第一次見到女兒。他眼珠一瞬也不瞬地盯着纖纖,嘴唇顫抖着,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媽媽悄悄地走進纖纖的小屋,隻看了一眼,便驚喜地叫出來:“這柳笛,還真有兩下子!”
纖纖卻沒有理睬他們,隻盯着那扇緊閉的門發愣。她的耳邊,依然回蕩着柳笛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那句如洶湧的海浪般沖擊着她心靈的話語:
“記住,别讓那雙眼睛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