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錯,站在門口的那道身影,正是柳笛。
她依然穿着那身白色的風衣,娴靜地站在那裡,一頭烏黑美好的長發梳成了馬尾辮,鬓角被微微打濕了,身上也有明顯的淋雨的痕迹,一個白色的,大大的紙袋卻被她小心地抱在胸前,一點也沒有被淋濕。四個月了,她似乎沒怎麼變化,仿佛昨天剛從那個秋風瑟瑟的操場飄然而去,今天就掮一身綿綿春雨推開了她房間的門。隻是,之前籠罩在她眼底的那層肅穆的悲哀已經隐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明朗而堅定的光輝。這讓她的眼睛看起來已經不像是一泓深不見底的幽潭,而是一片被陽光溫柔撫摸的,甯靜而澄澈的湖,那眼珠每一次細微的轉動,都仿佛是在釋放絲絲縷縷明朗的氣息,讓人心生暖意。如今,她就這樣站在門口,宛如灰蒙蒙的陰雨天中的一抹亮色,嘴角挂着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打趣地說:“怎麼?不打算請我進來嗎?”
“不!你……請進!”纖纖手忙腳亂地站起身,想要招呼柳笛坐下。然而,她環顧四周,才驚覺自己這間小小的卧室簡直沒有落腳的地方。床上的被子胡亂地堆着,皺巴巴的,像是被揉皺的紙團,上面還沾着不知何時掉落的發絲。書桌被各種雜物堆滿,有吃了一半已經幹涸的零食包裝袋,有揉成團的紙巾,還有她那沒動幾口的飯和菜。灰塵在這些雜物上積了厚厚的一層,仿佛給書桌披上了一件灰蒙蒙的外衣。地面上,衣服橫七豎八地躺着,有些還帶着污漬。它們和各種垃圾混雜在一起,用過的草稿紙、廢棄的小物件,似乎這裡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被打掃過了。角落裡的椅子也被雜物淹沒,根本看不到椅子原本的模樣,整個房間找不到一處幹淨整潔、可以讓人安心坐下的地方。而那些和學習相關的書本、文具,都被随意地扔在一邊,似乎已經被主人遺忘。至于那些充滿青春活力的唱片、雜志等,在這個房間裡根本不見蹤影,這裡隻有無盡的沉悶與雜亂,就像纖纖此刻抑郁沉悶的心。
纖纖的心中突然滋生出絲絲懊惱與羞愧。她怎麼也想不明白,之前高校長、文俊和古誠醫生來的時候,他們是如何在這雜亂的空間裡待下去的。那時的她,像是被蒙住了雙眼,對這屋子的邋遢全然無感。可如今柳笛來了,那個純潔得不染一絲塵埃的女孩,如果讓她在這樣的屋子裡呆下去,簡直就是對她的一種亵渎。她不敢想像那種情形,就如不敢想象掉進泥潭的天使一樣。
柳笛也輕輕地皺了皺眉。她掃視了一下房間,目光很快落到書桌上那個唯一沒有塵土的小相框上。迅速地,她走到書桌前,雙手捧起這個相框,凝視了好一會兒。然後,她擡起頭來,看着纖纖,目光中帶着幾分責備:“你……就讓他待在這種地方?”
纖纖心中的懊惱與羞愧刹那間填滿了整個胸膛,甚至快要滿溢而出。此時,她恨不得有魔法能瞬間将這屋子變得整潔幹淨。“不,我……我這就收拾。”她用雙手慌亂地把書桌上的垃圾拼命往垃圾桶裡劃拉。然而,那些垃圾仿佛是一群調皮搗蛋的孩子,故意跟她作對,死活不願意乖乖進入垃圾桶,有些甚至還蹦蹦跳跳地掉到了地上。她的臉瞬間漲得通紅,就像熟透了的蘋果,嘴唇微微顫抖,那副手足無措的模樣,仿佛是一隻迷了路的小鹿,在慌亂與窘迫中不知如何是好。
一旁的柳笛見狀,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她把那個白色的大紙袋放在一旁的椅子上,又脫下了她的白色風衣,挂在了客廳的衣架上。随後,她走到書桌旁,幫着纖纖把剩餘的垃圾一點點撿起來。纖纖的目光不經意間落到柳笛的身上,她注意到柳笛那身潔白的風衣之下,是一件淺綠色的毛衣。那清新的色彩,在柳笛原本純潔的氣質之上,又增添了一抹蓬勃的朝氣。那鮮嫩的綠,就像有魔力一般,一下子把纖纖的思緒拉到了章老師辦公室的窗台邊,讓她仿佛又看到了那盆正散發着清香的、充滿生機的茉莉花。她鼻子一酸,一種鹹澀的感覺湧上心頭。她連忙擡起手,輕輕擦去了眼角悄然冒出的那一滴淚珠。說來也奇怪,在這漫長的四個月裡,她第一次有了想要流淚的沖動。為了掩飾自己這突如其來的情緒,她迅速站起身,對柳笛說道:“我去打一盆水。”
走出房間,纖纖驚訝地發現客廳裡竟空無一人,正納悶時,随後跟來的柳笛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解釋道:“他們都在書房。”他們?纖纖在心裡嘀咕着,看來這次的訪客不止柳笛一個呢。不過她也沒再多想,而是快步走到衛生間,接了滿滿一盆水,又仔細地找來一塊幹淨的抹布。她将抹布在水中浸濕,然後回到房間,用力在那滿是灰塵的椅子和桌面上擦拭起來,仿佛要把所有的雜亂和沉悶都擦除掉。柳笛也拿來了笤帚和拖布。兩人忙活了好一陣,鋪好了床,疊好了被子,清理掉了垃圾,讓地面上橫七豎八的衣服和随意丢棄的學習用品各歸各位,最後,她們把四處蒙着的灰塵徹底擦淨,又将地闆掃得一塵不染,拖得閃閃發亮。在她們的努力下,小屋終于一改之前的邋遢模樣,變得整潔而溫馨。
纖纖擦拭着額前的汗水,不知怎的,經過這樣一番辛苦勞動之後,她那一直被沉重的陰霾籠罩的心,竟然變得有些敞亮起來,就像是久閉的暗室被拉開了一道窗簾,那一束久違的陽光直直地照進了心底,驅散了角落裡的些許灰暗。柳笛鄭重地把那個小相框放在了書桌的右上角,然後再次凝視着那張俊朗的面龐和那雙深邃而明亮的眼睛。“以前,我曾經兩次去過章老師的家。”她的思緒随着回憶緩緩流出,“那間普通的平房,即使他看不見,即使别人無法進入,他也盡力保持一份整潔。還有他的着裝,雖然絕大多數都是黑白兩種冷色調,但永遠幹淨清爽。如今,”她她環顧着變得整潔的房間,“他應該會喜歡這間屋子了。”
強烈的慚愧在纖纖的心中翻湧而起。她微微低垂着頭,嗓音有些喑啞:“以前……我這屋子也不是這樣的。”緊接着,她蓦地擡起頭看了柳笛一眼,随後又像受驚的小鹿般再次低下頭去,雙手交疊,猶豫了好一會兒,才吞吞吐吐地問出了一句話:“章老師……現在……在哪裡?”
柳笛的目光一下子黯淡下來。她慢慢地坐到床邊,聲音嚴肅而低沉:“我們帶他回到了北大。我們陪着他,走遍了北大的每一處角落:未名湖、鏡春園、竹吟居、圖書館、體育場……每一步都像是在翻閱一本寫滿回憶的書。凡是他曾經留下足迹的地方,我們都陪着他一一走過。我記得,我和他一起坐在未名湖畔的長椅上,時光仿佛在那個下午靜止了。我們默默無言,隻是靜靜地坐着,看深秋的陽光如碎金般傾灑在波光潋滟的湖面;看博雅塔宛如一位智者安然地伫立在絢爛的秋色之中;看垂柳、國槐、銀杏的葉片悠悠地飄落,鋪滿了繞湖的小徑;看湖心島上那叢熱烈的楓林,紅得豔紫,與黛青色的松柏相互映照,在甯靜的湖水中投下如夢如幻的斑斓倒影……看一切他再熟悉不過,卻在記憶中漸漸變得遙遠的景物。我和蘇文教授,還陪着他去拜訪了所有他熟識的學者和教授。五年了,那些教授對他的記憶依然如昨日一般清晰。後來,我們又帶着他回到了蘇州。蘇文教授說,章老師已經有六年多沒踏上這片故土了,他心中的思念一定如潮水般翻湧吧。于是,拙政園精巧的亭台樓閣、寒山寺悠悠的夜半鐘聲、平江路充滿韻味的小橋流水、山塘街帶着歲月痕迹的青石闆路,還有他家那座承載着故事的老屋子,後院天井裡那棵默默守望了百年的梧桐樹,以及他的母校蘇州中學,這些六年中隻能在他的思念與夢境裡徘徊的場景,我們都陪着他一一找尋、一一回味。最後,我們來到煙台一個不知名的海濱,遵照他的遺願,将他的骨灰撒入大海。那一刻,他,終于與他心愛的大海融為一體了。”
說到最後一句時,柳笛的眼角漸漸泛起了濕潤的光澤,裡面似有萬千感慨在湧動,然而卻沒有一滴淚水滾落下來。她微微停頓了一下,像是在平複内心的波瀾,而後又沿着自己的思緒繼續說道:
“我們還把他的畢業論文帶到了北大,經由蘇文教授之手呈遞給了中文系的領導。其實他在校期間,已經修滿了各項學分,而且每學期都拿到了最高的 30 學分,總學分已經遠遠超過了畢業規定的 144 分,隻差畢業論文和實習實踐課程的學分了。而且他的這篇畢業論文已經通過了二稿,哪怕就這樣原封不動,不做任何修改與潤色,它所蘊含的學術價值都已經相當高了,即便放在五年後的今天,也依然能夠在衆多論文中脫穎而出。而他在一中任教的三年,也堪稱一次最出色的實習實踐經曆。所以,系裡經過反複斟酌與慎重研究,所有領導和教授在他缺席的情況下,一緻通過了他的畢業論文以及由高校長親自撰寫的實習鑒定,并經學校領導批準,破例為他補發了北大的畢業證書。他,終于不用再因為那個高中學曆,被别有用心之人诟病了。”
聽到最後一句話,纖纖不禁滿臉羞愧地低下了頭。柳笛的這番話,既讓她慚愧,又讓她感到欣慰。啊,章老師,她的大哥哥,終于成為一名堂堂正正的北大畢業生了。她的目光忍不住偷偷地往書桌的右上角瞟去。柳笛敏銳地發現了她這個細微的動作,不禁露出一抹溫和的笑,微微搖了搖頭,然後朝纖纖招了招手:“行了,要看就大大方方地看。來,到這裡來,讓你好好欣賞一下你的大哥哥在北大時的照片。”
說着,她從那個大大的白色紙袋裡,拿出一本厚厚的影集。纖纖眼睛一亮。那本影集的封面似乎有着歲月沉澱的痕迹,邊角有些微微的磨損,想必是被人時常拿出來翻看。她的目光緊緊地鎖定在影集上,雙手不自覺地微微顫抖着,想過去,又有些難為情,但最終還是抵擋不住影集磁石般的吸引力,不自覺地走到柳笛身邊坐了下來。
柳笛輕輕地把影集放在腿上,翻開了第一頁。映入眼簾的是一個高大俊朗的青年,濃密的黑發,輪廓很深的臉,穿着一件洗得有些發白的牛仔外套,裡面是一件簡單的白襯衫,領口随意地敞着。他的一隻手拎着行李箱,另一隻手背着畫夾,上面還有着斑駁的顔料痕迹,風塵仆仆地站在北大的校園裡,身姿挺拔,那深邃而明亮的眼睛裡面充滿着對未知的好奇與探索的渴望,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迷霧。略帶棱角的下巴微微上揚,透出幾分倔強,嘴角挂着一抹燦爛的笑容,笑容裡有着青春的活力與熱情,也有一種源于骨子裡的自信,就如一隻雄鷹即将展翅高飛,在遼闊的天空中盡情翺翔,一匹駿馬即将揚蹄奔騰,在廣闊的天地間肆意馳騁。
“這是他初到北大那天拍的照片。”柳笛輕聲說,“那時候他剛剛辦完入學手續,正想找個人問問去宿舍的路,剛好就撞上了拿着相機的蘇文教授。蘇文教授是個攝影發燒友,而且攝影水平還不低。章老師在北大的照片,差不多都是他給拍的。章老師其實不太愛照相,所以大部分照片都是抓拍的。剛開始章老師還提出過抗議,可沒想到蘇文教授卻理直氣壯地回應:‘哪個父母不想給自己的孩子多拍些照片?恨不得把孩子的一颦一笑都記錄下來才好呢!我已經錯過了你的童年和少年時光,現在多拍幾張照片,難道不應該嗎?’章老師無奈,也就随他去了。說起來還多虧了蘇文教授這個愛好,這才給章老師留下了這麼多寶貴的影像。他其餘的照片都在那場大火裡化為灰燼了,隻有在北大的這些照片留存了下來。這,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她又緩緩地往後翻頁。纖纖目不轉睛地看着每一張照片,漸漸地,章老師在北大的生活片段如一幅畫卷在她眼前徐徐展開:于滿溢書香的圖書館裡靜心閱讀,在滿是詩情的未名湖畔專注作畫,在如絢爛雲霞般的海棠花下懷抱吉他輕彈淺唱,在充滿智慧碰撞、火花四濺的課堂上與老師和同學們熱烈探讨,在台燈柔和光暈的籠罩下專心地伏案書寫,在竹吟居袅袅茶香中與泰鬥級的學者教授相對而坐、侃侃而談,在劍拔弩張的辯論會上與對手激烈交鋒、激昂陳詞,在蜿蜒的林蔭道上與一群金發碧眼的外國留學生盡情歡笑,在結業式的領獎台上接受校長親自頒發的獎章……天!纖纖不禁感歎,那是一段多麼豐富多彩,充滿青春活力與浪漫詩意的生活呀!連空氣中都閃着奪目的光彩,仿佛所有美好的詞彙都不足以形容它的絢爛。
蓦然,她的目光定格在一張章老師飛身扣籃的照片之上。隻見他宛如一隻振翅高飛的雄鷹,于一群或在防守或在進攻的隊員之間高高騰起。他的身體在半空之中盡情舒展,右臂的肌肉緊緊繃起,粗壯的青筋好似虬龍一般在胳膊上蜿蜒盤踞,強大的爆發力噴薄欲出。那隻手牢牢地攥着籃球,手掌與籃球仿若合為一體,五指因用力而深深地摳進了球面之中。籃球被高高地舉起,仿佛下一秒就會被他以萬鈞之力狠狠地砸向籃筐,那股即将洶湧而出的力量好似要突破照片的禁锢,讓人能真真切切地體會到那一瞬間的剛猛與雄渾。他的頭發在風中肆意飛揚,臉上的神情專注且自信滿滿,雙眸緊緊地鎖定籃筐,似乎在這一刹那,整個世界都被他的熱血與活力所填滿。此時,球場上的其他人都淪為了陪襯的背景,唯有他是那最為耀眼的明星。
纖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天哪!蘇沐陽居然說對了!他,真是個籃球高手!”
柳笛吃驚地擡起頭來:“蘇沐陽?他怎麼知道?”
“他說那次在足球場上,章老師為你擋住了飛馳而來的足球,用的就是籃球中‘斜步防守’的動作。”纖纖解釋道,“那次一個體校打籃球的同學也在場,他認出了那個動作,并且說如果對這個動作沒有形成肌肉記憶,是不可能在那個電光火石的瞬間做出來的。”
“哦,那次……”柳笛有着片刻的恍惚,似乎瞬間沉浸于回憶之中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的确,”她肯定地點了點頭,“章老師是中文系籃球隊的隊長,曾帶領球隊打進了學校決賽。這張照片是他首次代表中文系參賽時,學校一位專業攝影師拍攝的,第二天就被制成了海報,貼滿了整個校園。從那以後,隻要他上場打球,全場都會為之瘋狂,尤其是那些女孩子,那尖叫聲都能把體育館的房頂沖破。聽我媽媽,哦,也就是蘇文教授的老伴兒說,章老師在北大讀書期間,追他的女孩子能有一個連,其範圍遠超中文系,涵蓋了整個北大校園,甚至還有外校的女孩以及本校的留學生。媽媽甚至還抱怨說,那段時間,五大洲的女孩都愛圍着竹吟居門口轉悠,有的甚至直接攔住他們詢問章老師的情況,讓老兩口煩不勝煩。後來章老師直接發話:‘要找我去自習室和圖書館,别到我家裡打擾我父母的正常生活。不尊重我父母的人,也不會得到我的尊重。’這才讓竹吟居恢複了清靜。哎——”她輕輕歎了口氣,“如果說北大的學生是‘天之驕子’,你的這位大哥哥,就是‘驕子’中的‘驕子’了。那些老教授至今仍在感歎,中文系已經很多年沒見過這麼優秀的學生了。纖纖,你真的很幸運,”柳笛的語氣中突然帶上了一絲羨慕,“你是他教過的所有學生中,唯一見到那雙眼睛的人。”
“可我也毀了那雙眼睛。”纖纖再次深深垂下了頭,“我毀了他的眼睛,也毀了這樣熠熠生輝的日子。”
柳笛輕輕地搖了搖頭:“這不怪你。這是命運的安排。在那種情況下,不管遇到誰,章老師都會毫不猶豫地去施救。否則,他就不是章老師了。”
“我知道。”纖纖低聲說,“那是一種融入血液和骨髓中的高貴,已經成為了他的一種本能。”
柳笛不禁開始以一種全新的目光來審視纖纖了。“你說得沒錯。”她颔首道,“正因如此,在陪伴他的這三年裡,隻要在他身邊,即使不說一句話,我都能感到自己的思想在深刻,精神在升華,靈魂在淨化。我真的沒有想到,你竟然也能認識到這一點。”
“太晚了!”纖纖凄然地搖了搖頭,聲音中充滿了痛苦與悔恨,“如果我能早早看出這些,也不至于……”她忽然把頭埋到手心裡,壓抑的聲音從指縫裡飄出來:“是我殺了他!是我!”
“算了吧,韓纖纖,”柳笛的話語毫不留情地甩了過來,“你以為你是誰?就憑你,一個驕縱任性的小女孩,就能把這樣一個堅韌頑強,充滿着智慧、勇氣與毅力的生命摧毀了嗎?你也太高估你自己的‘能力’了!”
纖纖猛地擡起了頭,目光中寫滿了震動:“你是說,我不是……”
柳笛沉重地歎了口氣:“我聽說你曾把自己比作掀起巨浪的風暴。可實際上,洪水積攢到一定程度,即便沒有風暴推波助瀾也會泛濫成災。就像高校長說的那樣,社會的冷酷、人性的狠毒與殘忍,這些如利箭般的惡意,常常會一起瞄準那些曾經輝煌而如今落魄的人。很不幸,失明後的章老師就成了這樣的靶子。蘇文教授對我說過,章老師在北大的時候,就有不少人在暗地裡對他心懷嫉妒,即使他一直都用最大的誠意與善意去對待每一個人。那些學子都是從全國各地精挑細選出來的佼佼者,本來就帶着與生俱來的驕傲與自負。當他們看到章老師這般出類拔萃,心中難免會滋生出嫉妒的種子。但章老師就像是一座高聳入雲、遙不可及的巍峨山峰,他的光芒太過耀眼,使得他們的嫉妒隻能無奈地龜縮在心底最陰暗的角落,而仰望時,羨慕反倒成了主色調。然而,誰能想到命運的風暴會突然來襲,章老師雙目失明,就好像從雲端一下子跌落凡塵。在他們看來,章老師與他們之間曾經那道難以跨越的巨大鴻溝,一下子變得狹窄了許多。于是,他們心底那條蟄伏着的嫉妒之蛇開始蘇醒。其實在章老師失蹤的那段時間,北大的校園裡就已經有不少惡意的謠言在悄悄流傳,甚至還有一些人在暗中幸災樂禍。如果章老師在那個時候回到北大,那些人性中的殘忍、冷酷與惡毒,肯定會像一股股烏黑的濁流,化成明槍暗箭,毫不留情地射向處于困境之中的章老師。北大都是如此,更何況在我們這座北方小城,在一切都帶着評比的色彩、處處充滿競争的重點高中裡,在一群把利益看得更重、每天都在明争暗鬥的教師當中呢?所以說,最終逼得章老師以死抗争的,并不是你,而是社會的冷酷、人性的殘忍與狠毒。”
“可我射出去的,是最緻命的那一箭。”纖纖依然哀傷地說,“是我罵的那些話激怒了他。陳老師說得對,那些話……我怎麼能罵得出口?”
“若沒有謠言肆意橫生的大環境,你根本罵不出那些不堪入耳的話。”柳笛沉穩且冷靜地說道,“你頂多能罵出像‘法西斯’‘你不配當老師’之類的話語。其實,哪怕你罵出了‘瞎子’這樣的詞,再加上一萬個髒字,都無法激怒章老師,甚至在他心中都不能掀起一絲微小的波瀾。而且,真正緻命的并非是你罵出的那些話,而是那些話所折射出的流言已然泛濫成災的現實,以及你那卑鄙卻有權勢的父親對這種現實的惡意利用所造成的可怕後果。他像一個邪惡的操縱者,将那些流言蜚語化作明槍暗箭,并蘸上權勢的劇毒,使其變成一支支毒箭,以更為迅猛的速度、更為陰狠的角度射向章老師以及所有他所關愛的人。這才是真正緻命且具有災難性的。章老師正是對這一點有着極為清醒的認識和預見,所以他選擇了這樣一條路——自己用一死擋住所有的明槍暗箭,而将我們牢牢地守護在身後。”
“他要是把真相說出來就好了。”纖纖低聲說,“要是我們早知道他就是那個大哥哥,我們就不會……”
“得了吧!”柳笛臉上露出一抹嘲諷的冷意,“首先,章老師本就不是用恩情當作籌碼的人。其次,就你那個爸爸?你信不信,倘若章老師說出了真相,他必然會使出更為惡毒、更為卑鄙的手段,更加殘忍地去迫害章老師。他要麼會讓章老師永遠無法開口說話,要麼就颠倒黑白,讓所有人都把章老師當成騙子,永遠都不再相信他說的任何話。”
纖纖不作聲了。她知道,這是事實,無法否認的事實。
柳笛用手撫着纖纖的肩膀,輕聲而中肯地說:“章老師正是看透了這一點,所以盡管你對他造成了不小的傷害,他卻從來沒有怪罪于你。畢竟,無論是流言已然泛濫成災的現實,還是你父親對這種現實的惡意利用,都與你無關。他對你始終是寬容的,但如果他活着,他不會寬容你的父親。”
“可要是沒有我挑起這場風波,我爸爸是不會将矛頭指向章老師的。”纖纖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我知道你一直在寬慰我,試圖為我減輕罪責。但在這場悲劇當中,我的責任無論如何都是推卸不掉的。”
“誰說你沒有責任了?”柳笛微微皺起眉頭,目光銳利地直視着她,“你可是這場風波的主要當事人,這責任,你想躲都躲不開。我也沒必要為一個給我深愛的男人帶來傷害的人減輕罪責。隻不過,你并非主要責任人,更不是謀害章老師的兇手,你隻需承擔屬于你的那份責任就好,沒必要把所有責任都往自己身上扛。你啊,起初因為不敢面對而拼命推卸責任,現在又因愧疚悔恨而過度包攬責任。什麼時候你能保持清醒,合理地承擔應盡之責呢?”
“其實,我一直在找他,”纖纖低下頭,避開柳笛銳利的目光,“找了整整五年。當年,我找遍了那場火災中所有的傷者,卻沒有看到那雙最美的眼睛。而後,我便一直在茫茫人群中苦苦尋覓那雙眼睛。我曾設想過無數個我們重逢的場景,在每一個場景裡,我都能憑借那雙眼睛一眼認出他。可我萬萬沒有想到,當我們真正重逢之時,他,竟然已經永遠失去了那雙最美的眼睛……”
“韓纖纖!”柳笛毫不留情地打斷了纖纖的話語,“章老師不過是失去了他的眼睛,難道他的學識、品格、氣度、風骨……所有這些美好的特質,都随着他的眼睛一同消失了嗎?兩個多月的時間啊!倘若你用心去感受,完全可以發現這些美好,哪怕僅僅發現其中的一兩種,你都不會做出如此驕縱蠻橫的舉動。你愛的究竟是他這個人,還是這雙眼睛?你對大哥哥的這份情感,究竟是愛,還是一個小女孩羅曼蒂克式的幻想?”
纖纖一下子被擊中了,她怔怔地站在那裡,腦海中如風暴般翻湧着柳笛的話語。那些質問如同重錘,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着她的内心。“不,你不能否定我對他的情感,不能……”她試圖做最後的掙紮和反抗,可話說到一半就說不下去了。她突然想起,柳笛初見章老師的時候,章老師就是整天帶着一副墨鏡,冷漠孤傲的樣子。她從來沒看過章老師的眼睛,甚至從不知道章老師有這樣一雙眼睛。可是,她卻依然發現了章老師的美,甚至從第一次見面時,就把章老師當作珍寶一樣呵護着。而自己,明明早就見過章老師,深深地感受到他的善良、勇敢和高貴,卻僅憑那一副墨鏡,就否定了他是那位大哥哥的可能性。和柳笛相比,自己那所謂的愛,是多麼幼稚而膚淺啊!
“可是,可是,即便如此,你也不能全盤否定我的愛!”她仍舊在為自己竭力辯解着,“你可以質疑我對章老師的情感,我也深知自己或許根本不配去愛他。然而,你絕不能否定我對大哥哥的愛,那是我心中最純淨、最美好的精神寄托,是我心中最後一方淨土啊!”
她突然跑到書桌前,打開抽屜,小心翼翼地捧出那本“萱煜集”,遞給柳笛。“你瞧,這裡面全是我這幾年寫給他的話語,以及我……幻想出來的與他重逢的故事。”她的臉上悄然湧起一抹羞澀的紅暈,可依舊勇敢地把話說下去,“這是我隐藏在心底最深的秘密,我從來沒有把它拿出來給别人看過。我知道我寫得很幼稚,而且可能很不切合實際,可這都是我最真實的情感。今天,我把這個拿給你看,隻想告訴你,我對大哥哥的愛是真的,至少是真實存在過的!”
柳笛微微一怔,眼中閃過一絲驚訝與好奇。她接過那個厚厚的日記本。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扉頁上的大哥哥畫像,那有着幾分熟悉的輪廓讓她心中一動。她用審視的目光,靜靜地盯着畫像看了好一會兒,然後,她輕輕翻開本子,視線又在扉頁的“萱煜集”三個字上停駐了片刻,才繼續往下看。她看得很快,卻并不敷衍,眼神專注而認真。看到一半後,她輕輕地把本子合上,雙手鄭重地遞給纖纖。然後,她微微仰頭,似乎在整理自己的思緒。纖纖緊張地看着柳笛,目光中充滿忐忑與不安,仿佛在等待着一場審判。
終于,柳笛低下頭,平靜地看着纖纖。“我想,你說得很對,”她冷靜而平穩地說,“這些文字,的确是很不符合實際的。”
一陣失望的淚水瞬間湧上纖纖的眼眶,她的全身彌漫着一種難以言喻的失落感。她怔怔地看着柳笛,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剛剛聽到的話。她原本期待着柳笛能理解她的這份感情,哪怕隻是給予一點點的認同,可沒想到得到的卻是這樣的回應。“你,你居然……”她的嘴唇顫抖得厲害,竟然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她緊咬着嘴唇,努力不讓淚水落下,可那晶瑩的淚珠還是不聽話地滾落下來,一滴一滴,打濕了手中的日記本。
柳笛急忙把日記本拿過來,小心翼翼地擦幹了封面上的淚水,以防濡濕那個用彩鉛手繪而成的頭像。“恕我直言,”她仍舊用那冷靜得毫無一絲情感的聲音說道,“倘若你真的認出了這位大哥哥,不管他滿身傷痕、肢體殘疾,還是容顔盡毀、窮困潦倒,亦或是像章老師那樣雙目失明、冷漠古怪,你真的能夠如同你本子中所寫的那樣,堅定不移地照顧他、鼓勵他嗎?不顧衆人的反對,不理世俗的偏見,甚至不管他如何發火,如何暴躁,如何不近人情地冷落和拒絕你,你都能做到嗎?”
“我當然能做到!”纖纖急忙保證,甚至攥起了小拳頭,仿佛生怕柳笛不相信似的,“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他不顧自己的性命安危救了我,他的一切都是因為救我而造成的,我又怎麼能計較他的潦倒、殘缺和古怪呢?我會為了他放下身段,為了他忍受任何委屈,為了他放棄一切,犧牲一切,我都無怨無悔!”
“你看,問題就在這裡!”柳笛一針見血地指出,“你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報恩,或者說大部分是為了報恩,所以你一直認為你是在屈尊,是在放棄,是在犧牲。而所謂的屈尊、放棄、犧牲,都是以一種優越感,或者說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去看待自己的付出。在這種姿态下,你會不自覺地放大自己的付出,而忽視了對方可能同樣在承受着痛苦與壓力。你會覺得自己做出了巨大的讓步,仿佛自己是一個施恩者,而對方則是一個受恩者。但實際上,真正的感情應該是平等的、相互的。你又有什麼資格,覺得自己可以淩駕于你的大哥哥,那麼卓越的章老師之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