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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番外:蘇文(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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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園籃球賽那場驚心動魄的揭幕戰,迅速成為北大最熱門的話題。海天單臂灌籃的超燃瞬間,居然被學校的專業攝影師拍攝下來。照片被連夜制作成海報,第二天就貼滿了燕園的每一個角落。清晨,推開竹吟居的門,居然發現一左一右兩扇門上也被貼上兩張海報,宛如兩尊威風凜凜的門神,下面的配文用的就是那句“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裡”。看到這場景,我一時之間竟有些哭笑不得。婉清卻喜滋滋地将海報小心翼翼地揭下來,捧在掌心中歪着頭左看右看,越看越得意。“老頭子,老聽人念叨‘孩子是自己的好’,我今兒個可算是品出這話的味兒了。”她嘴裡對我說着話,眼睛依然緊緊盯着海報,目光一寸一寸地在上面遊走,眼神中滿是寵溺與自豪,“這自家的孩子啊,真是橫豎都透着無盡的好,怎麼看都看不夠。你說咱家海天咋就那麼招人稀罕呢!”

由于昨夜比賽全身心的激情投入,婉清的聲音已明顯沙啞,但話語裡那股驕傲自得的勁頭卻怎麼也掩飾不住。我看着她那副模樣,禁不住打趣道:“你呀,這嗓子都快啞成破鑼了,還在這兒樂呢。看今天你怎麼給學生講課。”

“沒事兒,我估摸着他們嗓子也好不到哪兒去。”婉清滿不在乎地擺了擺手,喉嚨裡發出幾聲低低的咳嗽,“不過今天上午有兩節課呢,挺下來還真不那麼容易。我還真得備着點潤喉片。”說罷,她微微蹙起眉頭,擡手輕輕揉了揉喉嚨,終于放下了手中的海報,轉身就往門裡走,腳步雖帶了些許疲憊,卻仍有一抹難以消散的興奮。

“蘇伯伯,蘇伯母!”竹林外,一聲熟悉而親切的呼喚蓦然響起。緊接着,海天那高大的身影從一叢叢翠竹後閃現,沿着碎石子小路匆匆跑來。他依然如平日在未名湖畔晨跑一樣,身着一套簡約的運動裝,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在朝陽的映照下,泛着晶瑩的光。婉清立刻頓住了腳步,轉過身來,看到海天滿頭大汗,眉頭立刻蹙了起來,眼神裡滿是疼惜與嗔怪:“海天呐,咱可不興這樣,昨兒個的比賽跟打仗似的,運動量那麼大,你還不好好歇歇,今兒個大清早兒的,又跑出來折騰。瞅瞅這一腦袋汗,身子骨兒不是鐵打的,哪兒能這麼造啊,可别把自個兒累垮喽!”

海天朗然一笑:“蘇伯母,您放心,昨天賽後我專門做了放松訓練,身體扛得住。”他目光不經意間落在婉清手中的海報上,神色微微一怔,眉頭皺了皺,低聲嘟囔了一句:“這裡怎麼也給貼上了?”聲音中隐隐透着一絲難以察覺的煩悶,似乎對這般張揚之舉頗為抵觸。

婉清卻全然未覺,臉上依然洋溢着喜氣,将海報高高舉到海天跟前:“海天呐,你可不得了,就這一夜之間,成大明星啦!”說罷,又把臉轉向我,一本正經地說:“老頭子,你得空兒去打聽打聽,這照片是哪位高人拍的,把底闆借來,咱也沖洗一張大的,挂屋裡,肯定比這海報強多啦!”

“蘇伯母!”海天撓撓頭,神色中帶着幾分腼腆與苦惱,“一個灌籃而已,沒那麼誇張吧!”

“話不能這麼說,這可是北大籃球賽有史以來的第一個單臂灌籃啊!”我言辭間亦盡是贊許之意,“當時我和你蘇伯母心裡那股驕傲勁兒,現在都無法用語言形容!不過海天,你這灌籃的絕活又是師從何人?我敢斷定,你們體校肯定沒教過這門絕技,怕是連教練自己都不會吧!”

海天赧然一笑:“蘇伯伯,這真算不上什麼絕技,我自己也還沒練得十分純熟。高二那年學校有對外交流活動,一位美國高中的籃球教練在觀看我們校籃球隊訓練時,發覺我彈跳力與爆發力十分出衆,認為我适合練灌籃,便傳授了我一些灌籃的技術要領。我跟着他學了幾日,初步掌握了些門道,之後自己也時常琢磨,每逢體育館無人之時,比如周日之類的閑暇時段,我便獨自練習。但這灌籃的成功率也就五成左右,以往正式比賽裡也從未施展過。昨日那場比賽形勢緊迫,已然陷入僵局之中,唯有此招或可破局,當時也無暇多想,索性冒險一試,竟僥幸成功了。”

原來如此。我心中暗自慨歎,這孩子平日瞧着沉穩持重、行事謹慎,不想緊要關頭竟也有這般破釜沉舟的果敢勇氣。海天從懷中取出一沓入場券,遞到我手上,帶着些許歉疚說道:“蘇伯伯,蘇伯母,比賽這陣子,我們每日清晨都得訓練,沒法再陪二老散步了。這是此次比賽各階段的門票,複賽、半決賽乃至決賽的票都在裡面。昨日教練一股腦全交給我,讓我給您二位送來,說是中文系籃球隊全體教練與隊員,皆誠心誠意邀您二老前去觀賽,一同見證我們邁向輝煌的每一個腳步。”

“喲呵,照這麼說,你們還真奔着那冠軍去啦!”婉清的語調裡滿是不加掩飾的驚訝,“你們這要是真把冠軍給拿下了,那可就是徹徹底底地揚眉吐氣喽,嚴老頭子怕不得把嘴都咧到耳根子後頭去?得嘞,海天,你給你們教練帶個話兒,隻要有你上場比賽,甭管他請不請,我們指定到現場助威。可他要是還跟昨天似的,老半天都不讓你露臉……哼!我可跟他沒完!”

“老伴兒!你就放心吧!”我輕輕拍了拍婉清的肩膀,笑吟吟地說,“之後的比賽,教練要是敢不讓海天上場,不用你出馬,北大的師生們一人一口唾沫星子都能把他給淹死!”

海天面上泛起一抹淺淺的羞赧,卻沒有否認。緊接着,他又從懷裡掏出一闆潤喉片,輕輕遞到婉清手中,微微垂首,帶着些許關切與自責說道:“昨日聽蘇伯母的聲音,好像嗓子都喊啞了,我們中文系好多同學也這樣。他們都說這潤喉片特别管用,我便從他們那裡要了一闆。蘇伯母,您和蘇伯伯隻管來賽場看球便是,往後可别再這麼用力喊了,我聽着……心疼。”

說到最後兩個字,他的聲音突然軟了下來,眼眸中滿是疼惜與愧疚。我的心微微一顫。這孩子竟能在昨日僅有一次的簡短交談裡,于那如洶湧浪潮般的呐喊和熾熱澎湃的激情之中,敏銳地捕捉到婉清嗓音裡那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婉清接過藥的那隻手也輕輕顫抖着,聲音因哽咽而愈發粗粝沙啞:“傻孩子,昨兒比賽那陣仗,誰能憋得住不吭聲?何況是為你加油,就算喊破了嗓子,那也值當!好了,你也别往心裡去了,往後蘇伯母會悠着點兒。咱老兩口還得留着嗓子,等你進決賽時,卯足了勁兒為你搖旗呐喊呢!”

海天這才如釋重負般舒出一口氣,唇邊露出一抹放心的笑容。他微微整了整衣衫,說道:“那我去訓練了,蘇伯伯、蘇伯母,你們保重。最近開始降溫了,晚上出去看比賽的時候可要多加件衣服。”言罷,他朝我們用力地揮了揮手,而後邁着輕快的步伐跑開了,那矯健的身影很快就隐沒在一叢叢翠竹的蔥郁之後,隻留下被腳步帶起的細微塵土,還在晨光中緩緩飄散。

沒了海天的陪伴,我們老兩口也沒心思去未名湖畔散步了,草草地用過早餐後,便各自奔赴工作崗位。果然,校園裡到處張貼着海天扣籃的大幅海報,一路上鑽進耳中的都是談論昨天比賽的聲音。就連五院中文系辦公區,往日靜谧的氛圍也被打破,老師們的内心都被興奮填滿。那幾個親臨比賽現場的年輕助教與講師,如同那些熱血沸騰的學生們一般,興高采烈地向未在場的老教授們描述中文系籃球隊是如何締造驚天逆轉、反敗為勝的傳奇經曆,其間更是對海天的卓越表現濃墨重彩地渲染。老教授們也被這熾熱的氛圍所觸動,全然沒了往昔的沉穩持重,他們專注地傾聽着每一處細節,臉上寫滿激動與好奇,眼神裡透着對賽事精彩的探尋以及對海天優異發揮的欽佩,仿佛自身已被帶入那激情澎湃的賽場中。錢理群抱着一大摞新定制的海報,給每個教研室都分發一張。我接過來一瞧,畫面依舊是海天扣籃的那幀照片,隻是配文換成了“會當淩絕頂,一覽衆山小”。“這可是嚴大主任親自批準的,還專門吩咐系裡學生會的幹部,一定要将這些海報貼滿校園的各個角落!”他笑呵呵地解釋着,“他自己的辦公桌下面都壓了一張,看樣子對這個冠軍是真惦記上了。”

事實證明,嚴主任的滿心期許絕非無的放矢。接下來的比賽裡,以海天為核心的中文系籃球隊,果然一路勢如破竹,捷報頻傳。盡管各參賽隊伍皆殚精竭慮,對海天實施嚴密盯防,試圖遏制其鋒芒,然而,這位基本功紮實深厚、沉穩睿智且敢打敢拼的小夥子,總能在重重圍困中突圍而出,展現出其超凡的實力。更為難能可貴的是,海天從來不倚仗自己高人一籌的技術水平單打獨鬥,而是始終将團隊的協作置于首位。每當遭遇兩三敵手包夾防守之際,他總能敏銳洞察場上局勢,以精妙的傳球為隊友創造絕佳的進攻契機,盡顯團隊領袖風範。正如經濟管理系一位教練所說:“這樣球技、球風和球品俱佳的對手,簡直完美得讓人膽寒。”

因此,當這般近乎無可挑剔的“完美”,與海天那出衆俊朗的外貌結合在一起後,便宛如磁石一般,深深吸引了所有觀衆。自揭幕戰之後,中文系參與的比賽場場觀衆爆滿。隻要海天一現身賽場,“章海天!章海天!”的呼喊聲便響徹整個體育館。觀賽人群不分陣營,幾乎都為他搖旗呐喊。甚至對方陣營的部分觀衆,也會在他精彩表現的感染下,情不自禁地“臨陣倒戈”,轉而為其歡呼雀躍。尤其那些女孩子們,隻要海天在球場上有精彩表現,比如一次快速的突破、一個精準的投籃或者一次巧妙的傳球,她們就會爆發出足以震破耳膜的尖叫。她們的眼神緊緊追随着海天的身影,眼中閃爍着傾慕與崇拜的光芒。那股瘋狂勁兒,仿佛海天就是她們青春歲月裡最璀璨的那顆星,是她們全部熱情與幻想的寄托。

每每看到這種情景,我總是忍俊不禁,内心卻又充盈着絲絲欣慰。婉清則是一臉的自豪與驕傲,還不時地細細打量那些圍繞在海天周圍的女孩子的模樣,饒有興緻地比較着誰更容貌出衆、清麗動人。一次,我終是按捺不住心中的調侃之意,打趣道:“你不是想找兒媳婦嗎?如今全北大的女孩你可以随便挑了。”

婉清不屑地把嘴一撇,一副老母親高高在上的姿态:“我看這些丫頭片子沒一個能配得上咱家海天的!我得好好給這孩子把把關,海天呐,就得找一全天下最拔尖兒的姑娘,差不離兒的咱可不能要。”

我又好氣又好笑地歎了口氣:“你和海天相處都兩個多月了,你自己好好想想,他哪件事兒是你能說了算的?别說做主了,你現在連個能做主的身份都沒有。行了,别瞎操心了,還是踏踏實實地看比賽吧!”

婉清頓時如洩了氣的皮球般癱坐下來,氣呼呼地瞪了我一眼後,轉頭面向賽場,目光落到海天身上後,又似那上足了發條的老式鬧鐘,“咔哒”一聲,整個人瞬間精神抖擻,剛剛的萎靡不振消失得無影無蹤。雖說曆經多場比賽,她對籃球規則依舊一知半解,連走步與二次運球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可加油助威的熱忱卻絲毫不減。她心裡顧忌着海天,怕他聽出自己嗓子沙啞,便不再聲嘶力竭地呼喊,但那加油的氣勢卻絲毫不顯疲弱。就連中文系與西語系的比賽中,身為西語系資深教師的她也全然不顧同系師生投來的詫異目光,堅定地站在中文系的陣營中呐喊助威,手中的小旗揮舞得虎虎生風。有人忍不住上前質問,她立馬挺直腰闆,理直氣壯地大聲回應:“我活了這大把歲數,誰親誰疏還拎不清嗎?”那副模樣仿佛在向全世界宣告她的立場。學生們和同事們見狀,隻能無奈地搖頭苦笑,暗自揣測她口中的“親”定是自家在中文系的“老頭子”。唯有那“老頭子”自己心知肚明,她心中真正在意的“親”,隻有“她家海天”。

當然,最讓我們欣慰的是,每次比賽結束後,海天依舊會在第一時間飛奔至看台上,帶着滿滿的熱忱與活力,将我和婉清緊緊擁入懷中。婉清大抵是早已适應了這般場景,往昔那抑制不住的激動已漸漸沉澱,化為心底一抹淡淡的溫馨。更多時候,她會如一位溫婉的母親,輕輕擡手整理海天被汗水浸濕的發絲,眼神裡滿是疼惜與慈愛,嘴裡還念叨着關切的話語,詢問他比賽中的狀況,有沒有受傷之類的。而我,也順理成章地扮演起父親的角色,用寬厚的手掌拍拍海天的肩膀,給予他贊許的目光和鼓勵的微笑,對他在賽場上的表現評點一二,言語間盡是對他技術和拼搏精神的肯定。海天則帶着燦爛的笑容,親昵地挽着我們的胳膊,分享着比賽中的趣事與感受。次數多了,衆人自然察覺到我們與海天不同尋常的親密。我甚至聽到那些外系不認識我們的學生,私下悄悄向中文系的觀衆打聽:“這二位,該不會是章海天的父母吧?”這樣的詢問,恰似一顆小石子投入我和婉清那早已不再平靜的心湖,泛起層層難以言喻的漣漪。那滋味,就像是在舌尖上品味一顆尚未成熟的青橄榄,初嘗是酸澀,細細咂摸卻又滲出絲絲甜意,讓我們在這誤認的“天倫之樂”裡有片刻的沉醉,又不禁被那悄然蔓延的怅惘所籠罩。

就這樣,中文系籃球隊一路高歌猛進殺入決賽,與化學系再度狹路相逢。雖然化學系發誓要一雪前恥,中文系卻沒有給他們任何機會,以八分的優勢幹脆利落地拿下比賽。頒獎儀式上,盡管海天再三推辭,全隊的教練和隊員還是一緻推舉他代表全隊領取獎杯。當海天從丁石孫校長手中穩穩的接過金燦燦的“北大杯”,并将其高高舉過頭頂的刹那,那句“會當淩絕頂,一覽衆山小”的詩句立刻震天動地地響徹整個體育館,每一名中文系的觀衆都情不自禁淚流滿面,連嚴家炎主任都不停地用手擦拭着眼角的淚花。海天高舉着獎杯,眼中也噙滿淚水,臉上卻綻放出如春日暖陽破雲而出般絢爛的笑容,而我則感到内心深處仿佛有一股熾熱的岩漿在翻湧,靈魂都為之震顫,激動的淚水早已不受控制地奪眶而出,順着臉頰肆意流淌,模糊了視線,卻清晰了心中那份對海天由衷的驕傲與欣慰。

那個夜晚,中文系在場的全體師生,在嚴家炎主任的帶領下,簇擁着籃球隊全體教練和隊員,捧着金燦燦的獎杯,繞着未名湖走了整整三圈。一路上,越來越多的學子被這勝利的榮光吸引,紛紛彙入這歡騰的遊行隊伍中。不知誰喊出一句:“青春熱血,勇攀高峰!”立刻,如同一把烈火點燃了幹柴,人群爆發出排山倒海般的呼應。口号聲此起彼伏,交織回蕩在未名湖上空,震得湖水似乎都泛起了層層波瀾。那場面,不禁讓人回想起五年前,數千名北大師生衆志成城,共同呐喊“團結起來,振興中華”的畫面,彼時的激昂與此刻的熱血相融相彙,仿佛曆史的光輝在這未名湖畔交相輝映。就在這震天的呐喊中,海天再次把獎杯高高舉起。獎杯反射的金光與他眼中的光芒相互交融,仿佛他就是這勝利榮耀的化身。周圍的同學紛紛伸出手,想要觸摸那獎杯,感受這份來之不易的榮譽,海天則笑着将獎杯微微傾斜,讓每一個渴望的指尖都能輕輕掠過它的輪廓。那個夜晚,是中文系的榮耀巅峰,更是海天的高光時刻!

可是,第二天一早,這位在昨日鑄就高光時刻的靈魂人物,瞬間隐匿了所有的光環。他婉拒了學校籃球隊的邀請,推掉了一切采訪和慶祝活動,一頭紮進了平淡的日常學習與生活之中。那些被他賽場上的英姿所俘獲,滿懷熱忱想要靠近他的女孩們,也被他以“請勿幹擾我正常學業與生活”為由,悉數拒之門外。由此,我得以窺見海天為人處世的另一番模樣。他平日謙遜溫和,與人相處總是留有餘地,可一旦涉及幹擾他學習、生活乃至人生軌迹的事情,無論是怎樣的人際關系羁絆,他都會毅然斬斷,毫不拖泥帶水。我曾親眼目睹那些追随者們近乎癡迷的狂熱行徑。清晨,她們會早早來到未名湖畔,等到海天晨跑的時候,便默默跟在他的身後,眼神中滿是傾慕與期待。那場面,仿佛一群逐光的飛蛾,緊緊圍繞着他這團獨特的火焰。而他,目不斜視,步伐沉穩,仿佛周圍的一切都與他無關,身後那些追随者不過是這清晨湖畔普通的晨跑者罷了。而當他與我們老兩口漫步閑談時,偶爾也會有大膽的女生紅着臉走上前來搭讪,他會微微停下腳步,用禮貌卻不容辯駁的口吻說:“同學,我不願與長者的交談被人打擾,還望你能體諒。”說這句話時,他面帶微笑,眼神卻透着疏離與堅定,讓對方的熱情瞬間冷卻,隻好低着頭,滿臉羞愧地離開。甚至有一次,一位執着的女孩在被拒後,依然不死心地尾随在我們身後,企圖窺聽我們談話的内容。海天發現後,徑直走到她面前,直截了當地說:“同學,别人談話時,保持一定距離是一種禮貌。謝謝你的配合。”說完還微微欠了欠身。那個女孩頓時羞得滿臉通紅,嘴唇微微顫抖着,睜大的眼睛裡寫滿了驚訝,仿佛無法相信海天竟能如此一點情面都不留地拒絕自己。然後,她的眼睛裡迅速充滿了淚水,雙腳在原地躊躇了幾秒後,猛地一轉身,捂着嘴跑開了,腳步踉跄而急促,仿佛一朵被雨水打濕的花朵,帶着無盡的哀傷與挫敗匆匆離去,隻留下一個落寞而又充滿羞愧的背影。

身邊的婉清似乎有些不落忍:“你看看,挺俊的一個閨女,就這麼把人家的心給傷了。海天,你就不能委婉一點嗎?”

海天深邃的雙眸中也掠過一抹複雜的神色,有不忍,更有一份堅決:“伯母,任何一絲‘委婉’都會讓她心中那不切實際的幻想無限放大。如果不這樣快刀斬亂麻,帶給她和我自己的,将是更大的困擾。”

我不禁贊許地點點頭。這位在球場上激情四溢的熱血青年,在處理這種微妙而複雜的問題時,竟能如此冷靜、理智和果斷,實在難得。我曾聽張萬斌在辦公室裡說起過,自球賽開始之日起,就有一些女孩子,把一封封寫滿了少女心事的信箋,或趁着課間偷偷塞到海天的手中,或托人輾轉送到他的面前。而他卻從未有過一絲心動與好奇,從沒沒拆開過任何一封信,反倒總是尋着各種時機,将這些信件原封不動地退還回去。是啊,這樣的堅決與果斷,看似無情,卻避免了因一時的不忍而造成的更多困擾與誤會,對雙方都是最佳的選擇。海天,依然是那個沉浸于自身學業與精神世界的青年,不為外界的喧嚣所動,不為一時的榮耀所累,隻專注于内心的追求,在屬于自己的道路上笃定地前行。

就這樣,在海天的堅持與疏離之下,短短數日,他的周圍便恢複了往昔的甯靜。一切,似乎都步入了正軌。可是半個月後,我卻漸漸聽到有人傳言,海天每日下午都會在未名湖畔支起一個畫架,專為人繪制素描肖像,一張收費一元,已經畫了一個多星期。在那個年代,人民币的最高面值僅為十元,一元的收費雖不算多,但也不是個小數目。據說,有好多女孩子在未名湖畔排起了長隊,都盼着海天能為自己畫像,旁邊還有人幫忙收費與維持秩序。我的一位碩士生竟也去湊了這個熱鬧,畫了一張肖像。她還饒有興緻地将那幅畫拿給我看。還别說,線條流暢靈動,明暗交織恰到好處,不僅精準地描繪出人物的輪廓與五官,更将一種難以言喻的氣質與情感透過黑白的色調傳達出來。那位碩士生對這張素描喜歡的不得了,但遺憾的是她想請海天在畫像上簽個名,卻遭到了禮貌而堅定的拒絕。據她稱,不隻是她一人,所有簽名的請求都被海天婉拒,他隻坐在那裡一本正經地畫畫,連話都很少同别人說一句。不過即便這樣,我心中的疑惑也如濃霧般彌漫。海天,那樣一個低調淡泊的人,在籃球比賽之時,從未接受過追随者送來的任何一件禮物,也從沒答應過任何一個簽名的請求,那如潮水般洶湧而來的榮譽與光環都沒讓他動心,如今怎會突然做出這般舉動?于是,在一個陽光正好的午後,我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與關切,匆匆起身前往未名湖畔一探究竟。

午後的未名湖靜谧安詳。深秋的陽光如碎金般傾灑在波光潋滟的湖面上,湖心島上那叢熱烈的楓林,紅得豔紫,與黛青色的松柏相互映照,在甯靜的湖水中投下如夢如幻的斑斓倒影。垂柳、國槐、銀杏的葉片悠悠地飄落,鋪滿了繞湖的小徑。博雅塔宛則如一位智者,安然地伫立在絢爛的秋色之中。湖邊并沒有多少行人,所以我一眼就看到了海天。他靜靜地坐在湖邊畫架前,身姿挺拔而專注,仿佛與周圍的一切融為一體,手中的畫筆不時地輕點、橫掃、濃抹,動作輕盈且富有節奏感,每一次落筆都帶着決然與笃定。畫作似已完成了大半,畫布上的未名湖在深秋的裝扮下美得令人心醉。陽光傾灑之處,顔料厚積,熠熠生輝。湖心島的楓林大片絢爛的紅色與旁邊黛青的松柏形成強烈的視覺沖擊,色彩的碰撞仿佛在訴說着秋的濃烈與深沉。整幅畫色彩斑斓卻又不失和諧,每一處細節都透露着海天對這片景色的深刻理解與感悟,那不僅僅是簡單的對未名湖秋色的複刻,更像是他将自己對這片土地的熱愛、對生命的體悟,以及靈魂深處的甯靜與激情都毫無保留地傾注其中。每一處景物在他的筆下都被賦予了獨特的神韻,仿佛不是被描繪出來,而是被他用靈魂深處的情感召喚而生。

我默默地站在一旁,靜靜地看着海天作畫的背影,不知怎的,眼眶竟有些潮濕。鬼使神差般地,我悄悄舉起手中的相機,将未名湖的秋景、畫上的斑斓以及海天專注的背影一一攝入鏡頭。快門聲起,他卻依舊渾然不覺,仿佛他的靈魂仍在畫中的世界裡遨遊,與未名湖的秋色共舞。我不願打擾他與這片湖景的靈魂交流,隻是靜靜地伫立在他身邊。直到他緩緩放下畫筆,如釋重負般地輕舒一口氣,我這才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頭。

“蘇伯伯!”海天蓦然回頭,驚喜地叫起來,“您來了多久了?都怪我太入神了,一心隻顧着作畫,竟沒注意到您的到來,真是抱歉。”

我不在意地擺了擺手,然後指着畫布,由衷地贊歎道:“海天啊!這畫畫得好啊!你是把自己的生命和靈魂都嵌進去了!”

他微微一愣,随即露出一抹燦爛的笑容,那笑容裡有全身心投入後的滿足,也有被理解的欣慰。“我父親說過,真正的畫家和作家一樣,都是用生命和靈魂在創作!”他誠懇地說,“我雖然稱不上畫家,但對這一點卻感悟頗深。”

我頗為認同地點點頭:“記得咱們第一次見面時,你曾經說過,真正用心創作的人,無論是學者還是作家,都會把靈魂傾注到文字中的。看來畫畫亦是此理,每一幅畫作,都是創作者以靈魂相托,賦予其鮮活的生命啊!”

海天的臉上悄然掠過一抹動容,宛如平靜的湖面上泛起的一絲漣漪,輕微卻真實。他微微低下頭,片刻後才輕聲說道:“蘇伯伯,這麼久了,您竟然還記得。”

“怎麼能不記得呢?”我微微眯起眼睛,聲音帶着一絲悠遠的回味“那天的每一個細節,于我而言,都如昨日重現,從未有片刻模糊。”

海天擡起頭,輕輕地吸了一口氣,胸膛微微起伏:“其實,我也如此。”

我的眼眶陡然發熱,心裡又湧起一層層的漣漪。然後,我握住他的手,什麼都沒說,隻是和他并肩站在這片絢爛的秋色裡,仿佛兩個分享寶藏的夥伴,共同沉浸在回憶與現實交融的美好氛圍之中。

“不過,海天啊!”還是我率先打破了這份甯靜,“這些日子,你不止畫了這一幅畫吧。那些畫,也是把靈魂嵌入到裡面了嗎?”

海天怔了一下,片刻後才似乎弄明白我的意思。“那些畫啊!”他笑了笑,“隻是班級的一次活動而已。”

“班級活動?”我驚訝地睜大了眼睛,滿臉地驚訝與疑惑。

海天拉着我走到近旁的長椅坐下,然後慢慢講起事情的經過:“自打開學,諸事繁雜,我那畫筆也就被閑置一旁。球賽打完後,我就想趁着未名湖秋意正濃,趕緊把這幅美景畫下來,順道練練手,找找感覺。于是,那天下午,我就來到這裡畫這幅畫。誰知快收尾的時候,王麗麗來了。她一眼就瞧見我在作畫,便懇請我給她畫一副素描肖像畫,說是要用于校學生會的競選活動。我想這也不過是舉手之勞,便答應了她。哪曉得在作畫的過程中,陸陸續就續有人湊過來,待我完成王麗麗的那幅畫作後,他們也紛紛七嘴八舌地請求我為其作畫,甚至還提及要給什麼報酬,我自是婉言相拒。可王麗麗卻突然想到一個主意。她對我說班裡正在籌集新年聯歡活動的經費,号召大家在學校尋找打工的機會,所獲報酬半數上交班級。她覺得給别人畫肖像畫也算打工的一種,利用自己一技之長,既能為班級做貢獻,自己也能得到一部分收入。她還提議,幹脆就讓班級出面牽頭組織,我隻負責畫畫就好。也是趕巧,我最近在新華書店剛看中了一批書籍,正愁囊中羞澀,細細思量後,覺得此方案的确兩全其美,便答應了她。王麗麗與呂曉明當天就将活動方案彙報給班主任張老師,征得了他的同意後,就在三角地貼出了廣告,寫明活動時間地點,沒想到一下子來了那麼多人,活動持續了一周多的時間。好在這種創作隻需技巧,不必花太多心思,倒也還應付得過來。活動時呂曉明負責維持秩序,王麗麗負責收款記賬,也不用我操太多心。這不,今天下午錢終于湊夠了。我立刻宣布收工。他們利利索索地算好賬,把錢交割好就走了,我總算可以安安穩穩地把這幅畫完成了。”

原來如此。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心中的憂慮消散了大半。既然得到班主任的首肯,這活動便名正言順,無可指摘。更何況是班級牽頭,王麗麗與呂曉明組織,海天不過是執行者,按要求行事罷了。見他們三人合作默契,想來期中考試時因海天成績引發的風波,并未在他們心中留下陰影。我不禁對海天暗自欽佩。想當初,既然有人向他講述那場風波,就不可能不提及鬧劇的始作俑者呂曉明和王麗麗,可他卻能淡然處之。不僅熱心為王麗麗繪制競選素描,還與他們攜手合作,毫無芥蒂,仿若往事如煙,未萦于心。這般豁達,實非一般人所能企及。

“海天啊,你這一個多星期究竟掙了多少錢啊?”我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還是問了出來。

海天從口袋裡掏出一個淡綠色手絹包成的布包,當着我的面輕輕打開,隻見裡面滿是紙币與硬币,一元、五角、兩角、一角的零錢層層疊疊,甚至還有分币,更讓我驚訝的是,其中竟夾雜着五元與十元的紙币。海天平靜地說道:“都在這裡,一共二百元整。”

“這麼多?”我驚訝地叫起來。要知道,那個時候,一個正科級幹部一個月的工資也就八十元左右,二百元絕對是一筆不小的數目。“這麼說,你這一個多星期畫了四百幅肖像畫?”我看着海天那雙粗糙的大手,不禁有些心疼。

“其實也沒那麼多。”海天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帶着些許慰藉的口吻說,“一些老師看到我們搞活動,紛紛前來捧場,像班主任張萬斌老師,還有嚴主任、李教授等等,大一專業課的四位任課老師以及我們球隊的教練也都來了。他們大多付了十元錢。我們本覺得老師們來支持就是最大的鼓勵,并不想收他們的錢,然而他們态度堅決,扔下錢便匆匆離去。那日王學珍書記偶然路過,也來湊這份熱鬧,竟一下子拿出五十元,我們當時都驚愕萬分,執意不肯收下。但王書記态度強硬,堅決不肯收回。無奈之下,我隻好找出以前畫的一幅大海的油畫,在背面簽上全班所有同學和班主任的名字,讓呂曉明和王麗麗以班級的名義贈予他以表感激。聽說王書記還真将那幅畫裝上畫框挂于辦公室之中,至今仍挂在那裡。”

“哦!”我輕輕點了點頭,心裡卻依然五味雜陳。我知道,雖然這活動是班級牽頭組織的,但參與活動的那些人,無論領導、老師還是學生,無一不是因海天本人而來。領導們看重他的才華與潛力,老師盼着能将他招入自己門下悉心培養,同學們則因他在學業上的出類拔萃和籃球賽上的卓越風姿而對其欽佩仰慕,将他視作偶像。眼前這堆零散的鈔票與硬币,每一分飽含的都是海天的心血與付出啊。“海天,究竟是什麼樣的書,能讓你這般拼命賺錢?”我不禁開口問道,“難道學校偌大的圖書館,加上我那滿滿一屋子的藏書,都還滿足不了你嗎?”

海天笑了,笑容裡透着一抹淡淡的執着:“我也說不上來緣由,心中就是執拗地覺着,書非得買下來歸自己所有,心裡才會有實實在在的安穩。就像我家中的那些藏書,其實每一本我都反複研讀,内容早已印在腦海裡。如今我人在北京,也沒辦法随時翻閱它們,可隻要清楚它們靜靜地待在那裡,就仿佛有了堅不可摧的依靠,有一股深沉而隐秘的力量在靈魂深處穩穩紮下了根基。有時我甚至會生出這樣的感觸,我們每個人都是大地上的漂泊者,隻有在書籍中才能找到心靈的歸宿。”

聽着海天的話,我不禁微微點頭,内心深處湧起強烈的共鳴。他這份對書的執念,于我而言是如此熟悉,那分明是每一個真正愛書之人共有的特質。書對于我們,早已超脫了普通讀物的範疇,它像是一位無聲的摯友,見證了我們的成長與思索;又似一座橋梁,連接着過往的歲月與未來的憧憬。每一頁紙張都承載着我們的情感、夢想與無數個沉浸其中的日夜,已經成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人,又怎麼能割舍掉自己的生命呢?

“你這嗜書如命的孩子啊!”我不禁輕輕感歎,“這下好了,這二百元錢買下的書,足夠你看一陣子的了。不過你買這麼多書,宿舍裡放得下嗎?”

海天的臉上閃過一絲苦惱的神色。“唉,這正是讓我犯愁之處啊!”他一邊慢慢包起手中那一大把零錢,一邊說道,“那些我認真讀過、深深印在腦子裡的書,我都已經寄回家裡了。即便這樣,宿舍裡的書還是多得讓我頭疼。我的床上床下都被書堆滿了,實在沒地方了,我隻能厚着臉皮求室友幫忙騰出點地方放書。現在,他們每個人床下都被我的書塞得死死的。室友們都跟我求饒:‘章海天,你能不能少買點書啊?’我也知道這樣給大家添了不少麻煩,我本來就不是那種愛麻煩别人的人,可一看到喜歡的書,就控制不住自己,總擔心晚一天就被别人買走了。我現在還正苦惱,新華書店那批書買回來後,到底該放哪兒呢。”

嗯,這倒是個問題。我沉思了片刻:“海天,不如這樣吧。你也知道,我那竹吟居裡尚餘一間書房,大半空間都還空着。你可将你的那些書放置于此。正巧文史樓三樓的閱覽室正在改造,有一批書架要處理,我前去與他們知會一聲,把這批書架買下。你周日便将書搬過來,往後若想看,直接過來便是。如此一來,無論是查找還是閱讀都會便捷許多,也不會再給你的室友造成困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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