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後,呂曉明真的轉學了,據說被他那個手眼通天的父親轉到了北師大曆史系。聽到這個消息後,錢理群忍不住發了幾句牢騷:“這小子,放着那麼多學校不選,偏偏挑了個師範院校。就他這種心術不正的人,日後要是當了老師,不知得把多少批孩子引入歧途,又會讓多少學校和教育部門不得安甯!教育風氣一旦被他帶壞,那可就是誤人子弟,後患無窮啊!”
不過,對我和婉清而言,呂曉明轉學,無疑給海天鏟除了一顆随時可能引爆的炸彈,也讓我們那顆始終懸着,一直被憂慮與憤怒填滿的心穩穩落地。至于他究竟轉到何方,我們絲毫不放在心上。隻要他不再像陰魂般纏着海天,不再攪亂我們一家三口的生活,哪怕他轉到火星土星上去,都與我們毫無瓜葛。
趁着呂曉明轉學的時機,張萬斌開始大刀闊斧地整頓班風。他特意召開了一次非常嚴肅的班會,在會上直言不諱地對大家說:“我實在想不通,海天的出類拔萃,到底給你們帶來了什麼實質性傷害?不過是觸動了你們内心深處那點可憐的、被嫉妒扭曲的自尊罷了。大家不妨冷靜想一想,即便海天再優秀,他能憑一己之力壟斷所有教育資源嗎?難不成,他能分身有術,同時成為每一位中文系老師的得意門生?其實,隻要你們懷揣着勤勉向學的熱忱,又有哪個老師會因為海天的存在,就對你們視而不見、冷漠以待呢?況且,海天平日裡對你們的幫助還少嗎?他的真誠友善如同一束暖陽,照亮了我們整個集體。不管誰碰上難題,學習上的困惑也好,生活裡的麻煩也罷,他哪次不是真心實意地幫忙?咱們班裡有這麼優秀的榜樣,你們身邊有這樣善良的朋友,本是莫大的福氣。可你們不僅不珍惜這份幸運,反而幾次三番處心積慮地打壓他。現在你們就靜下心來好好問問自己,毀掉海天,對你們究竟有什麼好處?難道他身上熠熠生輝的光環,會在他倒下的那一刻,奇迹般地轉移到你們身上嗎?倘若真有那麼一天,在你們掀起的惡意浪潮中,海天被無情地摧毀。當一切塵埃落定時,你們回首往事,看到那些被你們踐踏的善意,那些被你們辜負的幫助,你們的内心真的能夠毫無波瀾嗎?你們難道不會被良心的譴責狠狠刺痛嗎?”
可以說,張萬斌這番懇切的言辭起到了極好的效果,同學們臉上神色各異,卻無一不寫滿了動容與慚愧。随後,特地前來參加此次班會的嚴主任又擲地有聲地說了這樣幾句話:“上學期期中考試,僅僅因為海天成績遠超衆人,就激起了你們心底的嫉妒,引發種種惡意揣測。在毫無證據的情況下,竟有二十三個人聯名上書,狀告海天舞弊。那封所謂的請願書,至今還躺在我的抽屜裡。如今,海天獲得出國交流的機會,惡意的浪潮又在你們中再度掀起。到底是誰重蹈覆轍,在背後對海天妄加議論,編造并傳播這些毫無根據的無恥之言,有沒有其他班級甚至其他年級的學生參與其中,我心裡都有數。但此刻,我并不想過多追究過往,隻想明确告訴大家,北大中文系,絕不容許這種嫉妒、诋毀優秀人才的歪風邪氣滋生蔓延,更不允許心術不正之人混迹其中。以後,誰要是膽敢再傳播謠言,肆意诽謗、诋毀像海天這樣的優秀人才,不管是謠言的始作俑者,還是道聽途說的跟風者,隻要參與其中,我嚴家炎絕不姑息,北大中文系也絕不會給他留下任何容身之地!”
嚴主任這番義正辭嚴的警告,如一道驚雷在衆人心中炸響。那些原本就因動容羞愧而低下頭的同學,此刻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狠狠壓着,腦袋垂得更低了。不少人渾身抑制不住地微微顫抖,這是被嚴詞震懾後源自靈魂深處的本能反應。所以,當嚴主任偕同錢理群特意來到竹吟居,将這一切細細告知我和婉清時,我立刻意識到,嚴主任代表北大中文系高層領導的這一強硬表态,猶如一道堅不可摧的壁壘護住了海天。往後至少兩三年的時間,哪怕是心懷不軌之人,也絕不敢再對海天有絲毫的挑釁與冒犯了。
那次班會還推選了新的班長。聽錢理群說,新班長叫楚江吟,是南方某著名高校研究古代漢語的知名學者楚教授的兒子。看來,這也是一個從書齋裡長大的青年。當我向錢理群打聽其學識人品時,錢理群眯起眼睛思索片刻,然後吐了五個字:“他,很像如晉。”
“如晉?”我震動地擡起了頭,瞬間對這個學生産生了濃厚的興趣。
“沒錯,簡直是酷似!”錢理群用力地點點頭,語氣十分笃定,“楚江吟身上那種良好的教養,由内而外散發的儒雅高貴的書卷氣,還有那股精明與正氣并存的勁兒,和如晉簡直一模一樣。隻是,他缺少了如晉那種不安分的特質。應該說,他的領導能力很強,也心懷一份時代的責任感和使命感,這也是張萬斌推選他當班長的原因。假以時日,倘若他投身行政工作,必然也能做得風生水起,且能像如晉那般學術與行政齊頭并進,都取得不俗的成績。隻是在面對事業與家庭的沖突,不得不做出抉擇時,如晉會毫不猶豫地将事業放在首位,而楚江吟則會更多地考慮家庭的因素。”
錢理群的一番話,尤其是最後幾句話,在我心中引起了一種複雜的情緒,感慨、酸澀、思念,還有一種說不出的怅惘,種種滋味交織在一起,在心底肆意蔓延。“如晉也好長時間沒有來信了。”我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歎息,語氣中滿是落寞,“倒是秦教授寄來了兩封信,我細細讀來,字裡行間都透露着對如晉深深的不滿,那成見仿佛越積越深。他指責如晉喪失了文人應有的風骨與氣節,還說當初帶全家南下,本是一門心思要讓如晉遠離仕途,一心撲在學問上,誰能料到事與願違,反倒把如晉推向了仕途,現在真是追悔莫及。哎,這父子倆啊!長此以往,矛盾激化、發生沖突怕是在所難免。隻可惜我遠在千裡之外,即便回信苦口婆心地勸解、開導,恐怕也隻是杯水車薪,于事無補啊!”
嚴主任在一旁無奈地搖了搖頭:“秦教授此人,向來孤高自許,眼裡揉不得半點沙子。在他看來,一旦踏入仕途,便會深陷世俗的泥沼,與純粹的學術之路漸行漸遠。他很久以來都是按照自己的标準雕琢如晉,稍有偏差便難以容忍。可如晉一直有自己的抱負。要是他當年沒南下,說不定現在我這個位置就是他的,而且憑他的本事,指定比我幹得要出彩得多。有時候我都琢磨着找個機會跟他取取經,讨教讨教他是如何把經濟建設搞得風生水起的。武大中文系在他的運作下,各項資金充裕得很。再看看我,身為堂堂北大中文系主任,一年能調配的經費也就區區六千元,實在是相形見绌。僅憑這一點,如晉必定得付出大量的精力,也要承受難以想象的巨大壓力,不得不去做一些身不由己的事情。也許就是這些事情讓秦教授難以忍受,認為如晉的所作所為突破了他的底線。其實,我們都深知如晉的為人,就算遭遇千難萬險,他也絕不可能丢棄文人的風骨與氣節。他不過是在堅守底線的基礎上,對現實做出了一些必要的妥協罷了。我在這個職位上幹了兩年,太能體會如晉那些不為人知的苦衷了。常言說得好,‘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像我這樣執拗得出了名的人,都不得不時常向現實低頭,努力在理想與現實的天平上尋得平衡。或許,這也算是‘行政能力’的一種體現吧。很多時候,并非我們心甘情願如此,而是若不做出這般權衡,就根本無法施展抱負,實現心中最理想的目标。再冠冕堂皇點說,為了給整個中文系,給整個學術團體創造更好的條件和氛圍的話,個人就必須承受委屈,做出犧牲。說實在的,在這方面,如晉比我厲害太多了。從少年時,他就既能堅守原則,又能靈活應變,總能在看似無解的困境中尋得生機。遙想那人人自危的漫長歲月,倘若不是如晉從中周旋護持,秦教授的結局還真不堪設想。可秦教授就是看不慣如晉這種處世方式,心裡總憋着一股氣。想必如晉擔任系主任這三年,秦教授的不滿與怨氣早已積壓如山了。老蘇,跟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即便你現在在他們身邊,恐怕也無法調和他們間的矛盾。父子之間的心結,旁人終究難以徹底解開。更何況你遠在千裡之外,就如同隔岸觀火,即便能看到矛盾的火勢熊熊,卻也很難精準地撲滅每一處火苗。咱們所能做的,唯有在他們需要的時候,給予些許慰藉與建議,至于最終如何化解,還是得看他們父子倆自己能否敞開心扉,達成和解。”
我輕輕點了點頭,語氣依然沉重得如同被千年積雪壓覆的古木,每一個字都承載着難以言說的厚重與壓抑:“話是這麼說,可是我心裡終歸是放不下啊!回想那不堪回首的十年,正是秦教授犧牲了自己,成全了我和如晉的學術研究之路,這份恩情重于泰山。而我和如晉二十多年的深厚情誼,又豈是尋常之人可以比拟的?”
“這确實是不争的事實。”錢理群在一旁深有感觸地點點頭,“那場動蕩歲月落幕之後,學術界宛如遭受了一場滅頂之災,一片荒蕪。可唯獨你們成果斐然,論文與著述如雨後春筍般湧現,強勢地填補了學術領域的諸多空白。特别是如晉,短短時間内,竟推出了五部專著,每一部都經得起推敲。憑借這些豐碩成果,如晉三十多歲時,便破格晉升為北大史上最年輕的副教授。後來到了武大,更是不到一年就榮升教授,據說比嚴主任還早了整整一年。要知道,嚴主任不僅年長如晉十三歲,更是在如晉北大求學期間,擔任過他的授課老師。倘若沒有秦教授在背後默默付出、做出巨大犧牲,又怎會有你們這般輝煌的學術成就?至于你和如晉的情誼,早在他求學之時便已悄然種下。細細算來,你們這對師徒十分特别,年齡僅相差十歲,教齡也不過相差六年,說是亦師亦友也不為過。可即便如此,直至今日,如晉對你依舊恭恭敬敬,始終以‘老師’相稱。由此足見,他也是個重情重義、銘記師恩,不忘根本之人,哪能如秦教授說得那般丢了文人的風骨和氣節?”
“其實啊,你跟嚴主任不也是這麼回事兒嘛!”婉清在一旁接過話茬,笑着說道:“說起來,你們二位也就差六歲,比老蘇和如晉的歲數差得還要少。可你對嚴主任,那一聲聲‘老師’喊得比誰都熱乎。不過,我聽老蘇講過,你剛考上研究生那會,見了誰都叫老師。有一回他跟如晉一塊兒去五院,巧了,正碰上你跟王瑤先生迎面走來。老蘇跟如晉都曾經是王瑤先生的學生,立馬條件反射般地喊了聲‘王老師’。可沒想到你居然也恭恭敬敬地沖着老蘇和如晉分别叫了聲‘蘇老師’‘秦老師’。這一下,可把他們倆弄得尴尬極了,畢竟他倆一天也沒教過你啊!老蘇倒還好,畢竟比你大三歲,可如晉足足比你小七歲啊!聽老蘇講,如晉當時臉‘唰’地一下就紅了,窘得不行。王瑤先生在一旁笑得前仰後合,樂呵呵地打趣說:‘理群呐,要照你這麼論下去,我都能算你的祖師爺啦!’”
一席話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我心中那份沉重的憂慮也被這笑聲沖淡了不少。錢理群故作懊惱地歎了口氣:“唉,不得不說,歲數大了才踏進校園,就免不了遭遇這樣的尴尬事兒。就拿如晉來說,人家十五歲就已經踏入北大的校門,等我好不容易考上研究生的時候,他都已經是講師了,眼瞅着馬上就要晉升副教授。而我呢,都三十九歲了才圓了考研夢。那個時候,别說是碰上老蘇和如晉這種年少有為卻資曆深厚的老師,就算是見到一個剛入職不久的小助教,我都得恭恭敬敬地叫一聲‘老師’。後來參加工作了,情況才稍有好轉,也隻有那些真正給我傳授過知識的前輩,我才尊稱為‘老師’。咱們中國人自古以來就秉持着‘一日為師,終身為師’的傳統理念。就拿咱海天來說,作為北大家屬,他遇到其他系的老師,偶爾還能親切地稱呼一聲‘伯伯’‘叔叔’‘阿姨’,可一旦面對中文系的老師,不管對方是誰,哪怕是老蘇曾經的學生,他都必定規規矩矩地喊一聲‘老師’。因為隻有這樣,才能充分彰顯出我們對師道尊嚴的尊崇與敬畏。”說到這兒,錢理群的臉色微微一沉,語氣中帶着一絲真正的厭惡:“可偏偏就有呂曉明這種滿心嫉妒還不知天高地厚的混球,居然在背地裡肆意妄議老師和同學。每次看到他,我都感覺那乾坤颠倒、黑白不分的十年動蕩歲月又回來了。還好,他總算是轉走了,也讓咱們落得個清靜。真心希望他到了師範院校後,能好好學學尊師重道的道理,明白為人處世的基本準則。”
我和婉清下意識地對視一眼,而後不約而同地長舒了一口氣。緊繃許久的神經也終于在這一刻徹底放松下來。是啊,呂曉明的轉走,無異于搬走了橫亘在我們心頭的巨石,徹底拆除了那片随時可能引爆、讓我們提心吊膽的“雷區”,将折磨我和婉清許久的一塊心病連根拔起。與此同時,張萬斌的及時教育和嚴主任的強硬保護,又給海天築起了一個堅固的堡壘。至于新班長楚江吟,既然在品格和學識上都與如晉極為相像,那必然是正直可靠之人,絕不會給海天帶來哪怕一絲一毫的傷害。細細想來,這一系列變故,還真應了那句“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的古話。“呂曉明事件”乍看之下,如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雨,給我們老兩口帶來了諸多困擾與不安,讓我們心力交瘁。但換個角度審視,它卻像是一把手術刀,精準地切除了隐藏在暗處的毒瘤。系裡也借由這次事件,敏銳地察覺到并成功掃除了諸多潛藏隐患。如今,陰霾散去,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發展。這麼看來,這又何嘗不是一件因禍得福的好事呢?
于是,從那一天起,我們老兩口徹底放下了這件事,開始守着竹吟居,一心一意地盼着海天歸來。婉清甚至在卧室裡貼上一張日曆表,上面清清楚楚地标上海天歸來的日期,每過去一天就劃掉一天,仿佛這樣就能離海天回來的日子更近一些。對于我們來說,沒了海天的陪伴,每一天都度日如年。有時聽到大門有輕微的響動,我們竟下意識地豎起耳朵,期待那熟悉的開門聲和自行車推進院子時輕微的碰撞聲,以及那聲親親熱熱的“爸!媽!”可回應我們的,隻有荒原般的寂寥和冷清。有時我們的目光會在不經意間習慣性地望向西廂房,尋找窗戶後透出的溫暖的燈光,和印在窗簾上的那個高大專注的身影。可每次入目所見,隻有兩扇空蕩蕩、黑洞洞的窗戶,恰似兩隻失去光彩、空洞失神的眼睛,毫無生氣地凝視着我們寫滿失望的面容。飯桌上沒有了海天的歡聲笑語,飯菜仿佛都失去了原本的色香味,每一口吃下去都味同嚼蠟,難以下咽。夜晚沒有了海天那悠揚的吉他聲和動人的歌聲相伴,我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思緒萬千,滿心都是對海天的牽挂與思念,久久難以入眠。一次,婉清在收拾西廂房時,看到海天立在牆角的那把吉他,忍不住下意識地撥動了一下琴弦。那串琳琳琅琅的音符,竟然讓正在書房中讀書的我渾身猛地一顫,雙腳像是生了風一般沖出書房,站在院子中,大聲呼喊:“海天,是海天回來了嗎?”沙啞的聲音帶着滿滿的期待,在空曠的小院裡久久回蕩。
回應我的,隻有婉清探出窗口那張帶着歉意的面孔,和同樣沙啞卻略顯失落的聲音:“老頭子,是我碰了琴弦。我實在沒忍住。咱這竹吟居好久沒有吉他聲了,我就想聽聽這聲音,哪怕一聲也好……”
我望着西廂房,滿心的期待瞬間破碎,隻餘一陣怅惘在心底蔓延。是啊,怎麼可能是海天呢?他的歸期是固定的,那個日期已經深深地烙印在我們的心底。然而,一次又一次的幻覺,卻在這濃烈的思念中被賦予了真實的溫度,讓我們心甘情願地沉溺其中,隻為能在那短暫瞬間,與心心念念的孩子相逢。
“老頭子,你說,咱們沒孩子的那二十多年,到底是咋熬過來的呢?”婉清邁着遲緩的腳步從西廂房悠悠踱出,靜靜地站到我身旁。她神色落寞,眼神中滿是怅惘,輕聲呢喃着:“以前那些沒孩子的日子雖說難熬,可好歹咱倆相互陪着,也就挺過來了。但現在,海天在竹吟居隻生活了半年多,可他一不在身邊,我咋就覺得這日子一天都捱不下去了呢。”
我不自覺地歎了口氣,伸手輕輕撫着婉清的背,聲音帶着幾分喟歎:“老伴兒啊,以前沒孩子的時候,咱想歸想,可心裡清楚,這事沒指望,也就沒抱什麼希望。咱倆相互扶持着,這日子也算安穩。哪曉得命運把海天送到了咱身邊,讓咱們的奢望奇迹般地變成了現實。從那以後,他就成了咱們生活裡的光。每天看着他充滿活力地進進出出,聽着他親親熱熱地喊咱‘爸媽’。咱一家人同吃同住,喜怒哀樂一起分享,家裡的每個角落都滿滿是他的痕迹。咱在享受他給咱們帶來的天倫之樂的同時,一顆心也都牢牢地拴在了他的身上。現在他出國參加活動,雖然就短短一個月,可家裡沒了他的歡聲笑語,咱居然不習慣了,幹什麼都提不起勁。這人啊,就是這樣。以前沒擁有過,所以也無所謂失去。可如今有了他,哪怕隻是短暫分别,這日子都像缺了主心骨,真不知道該怎麼熬過這一個月。但咱得清楚,孩子有他自己的世界,咱必須得習慣他離開的日子。遠的不說,這暑假他是不是得回蘇州去看望他親生父母?這又是将近兩個月的時間,咱老兩口不也得自己熬着?所以啊,他不在身邊的時候,咱們就守着這老房子,守着和海天的回憶,安安靜靜等他回來,讓他一進門,就瞧見家裡還是老樣子,還是他最安心的港灣。這樣,往後不管何時,他在外面累了、倦了,咱這兒永遠都是他的依靠。”
“是啊,有盼頭總比沒盼頭強。何況,咱們肯定能熬出頭,這可比以前沒指望的念想好多了。”婉清目光望向遠方,眼神中透着堅定與期許,嘴角浮現出一抹淡淡的笑容,随後輕聲而清晰地吐出她唯一教給我的那句法語,“Toute la sagesse humaine sera contenue dans ces deux mots: espérer et attendre!(人類的全部智慧就包含在這兩個詞中:希望和等待!)”
我什麼也沒說,隻是緊緊把婉清攬入懷中。
接下來的日子,我和婉清繼續在潮水般落了又漲的思念中,挨過一個又一個死水般單調而枯燥的日子。直到五月底,我們意外地收到一封海天從法國寄來的信。
那是一個看似平靜的黃昏,我如往常一樣,習慣性地打開門外的信箱。取出兩份訂閱的報紙後,一個湛藍的國際航空信封毫無征兆地撞入我的眼簾。它靜靜地躺在信箱底部,似是蟄伏許久,隻為給我這猝不及防的驚喜。刹那間,我整個人都僵住了,大腦空白數秒後,我的心髒開始劇烈跳動,那股強烈的悸動仿佛要沖破胸膛。我伸出顫抖的手,迫不及待地将它取出,緊緊捧在手中,指尖觸碰到它的那一刻,甚至感到一陣電流瞬間傳遍全身。然後,我的目光被上面那熟悉的字迹牢牢吸引。沒錯,是海天的字!剛勁中透着幾分飄逸灑脫,一筆一劃都彰顯着年輕人獨有的蓬勃朝氣。看着這熟悉的筆迹,海天深邃明亮的眼睛與陽光般燦爛的笑容立刻在我眼前鮮活起來。我的眼眶瞬間潮濕,所有的矜持與風度都抛到九霄雲外。我跌跌撞撞地走進院子,扯着嗓子沖着廚房中正在做菜的婉清大喊:“老伴兒!海天來信了!海天來信了!”顫抖的聲音劃破了黃昏的靜谧,也宣洩出我心底深處那份濃烈而熾熱的思念。
廚房裡傳出“咣當”一聲,似乎是鏟子掉在地上的聲音。緊接着,婉清如同被點燃的引信,“嗖”地一下從廚房沖了出來,目光直直地鎖定在我手中的信上,瞳仁裡閃爍着驚喜與難以置信的光芒,腳步急切得完全沒了平日的從容,差點被門檻狠狠絆倒。直到一股刺鼻的油煙味尾随着她鑽出廚房,在小院兒裡肆意彌散,婉清才猛地回過神來,轉身箭一般沖回廚房,“啪”地一聲關掉竈台上熊熊燃燒的火,又火急火燎地折返回來,帶着一身的油煙味,一把奪過那封在我手中還沒捂熱的信,一雙手卻顫抖得幾乎拿不住信封,就如兩周前和海天通話時拿不住聽筒那般。可當我想幫助她拆開信封的時候,她卻說什麼也不肯把信交給我,似乎隻要信離開了她的手,上面的字迹就會瞬間消失不見。然後,她哆哆嗦嗦又小心翼翼地拆開信封,生怕一不小心弄破了承載着兒子思念的信紙。信剛展開,我倆的腦袋便如同被磁石吸引一般,緊緊地湊在了一起,目光不約而同地掃過那一行行漂亮灑脫的字,鼻尖幾乎碰到了信紙,恨不得一頭紮進那一行行文字裡,沉浸在這跨越重洋而來的溫情之中。
海天的信很長,寫滿了整整五頁信紙,似乎要用足夠的文字慰藉我們孤寂的日子,安撫我們在思念中飽受煎熬的靈魂。從内容與落款日期可以看出,他抵達法國的當晚,便迫不及待地鋪紙提筆。第二天一大早,這封信就被加急寄出。所以,僅僅兩周,這封飽含深情的信件就跨越萬水千山,輾轉來到了我們手中。可是這封快馬加鞭、跨越山海的急件,行文卻不緊不慢。洋洋灑灑的文字裡,他用了整整四頁篇幅,悠然講述一路上的見聞。他細細描繪第一次坐飛機時的奇妙感受,說起在機艙裡與一位法國藝術家相談甚歡的情景,分享透過舷窗望見的雲海奇觀;還提到過邊檢時,同行老師護照出問題,他幫忙交涉的小插曲;又講述沿途塞納河的波光、埃菲爾鐵塔的雄偉、拉丁區的風情、盧森堡公園的靜谧、索邦教堂的莊嚴,以及主辦方舉辦的那場簡樸卻滿溢法國風味的接風晚宴;甚至連入住巴黎第一大學時的最初印象,都一一記錄在信中。我不得不承認,海天的确無愧于“青年作家”這一稱号。他的文字質樸而簡潔,毫無那些浮于表面、華而不實的辭藻堆砌,卻生動得如同電影鏡頭,每一幀都精準地捕捉到事物的神韻,有一種直擊人心的魔力,輕而易舉就能将讀者拽入他精心構築的情境之中。我們老兩口就這樣在他文字的牽引下,好似真真切切跟着他踏上了一場充實而奇妙的旅程,一路行來,仿若親身經曆了他所經曆的一切。而半個月來那些思念的煎熬、寂寞的時光,也在他精彩的講述中漸漸被沖淡和抛卻。
直至書信的最後一頁,海天才終于提到此次學術交流的特殊任務。原來,樂黛雲老師居然看中了他獨有的“拍照記憶”的能力,為他辦了一張法國國家圖書館閱覽證,還列了一份長長的書單,上面都是對海天研究課題及比較文學研究所其他重要課題極有價值,卻隻供法國國家圖書館内部閱覽,不許外借的珍貴圖書和資料。接下來的一個月,海天不需要參加此次學術交流的任何活動,他唯一的任務就是每天獨自前往這座有着六百年悠久曆史,舉世聞名的國家圖書館,按樂黛雲老師标注的順序,在浩如煙海的圖書中查閱這些文獻資料,憑借超強記憶力和理解能力盡可能多地記住其内容,直到圖書館閉館後再回到住所,把最重要的資料整理出來。這是一項别人聽起來匪夷所思的艱巨任務,即便海天天賦異禀,完成起來也困難重重。但我和婉清都清楚,這是一次千載難逢的機會,能讓他近距離接觸到那些珍貴稀缺的學術資料。這些資料在國内難得一見,對他的學術研究意義非凡,不僅能夠夯實他的法語基礎,提升他的法語閱讀能力,還能極大拓寬他的學術視野,加深他對專業知識的理解與掌握。即便最終無法全部完成任務,也能讓他在短時間内積累大量知識,鍛煉他的學術鑽研能力,為今後的研究之路奠定更堅實的基礎。且對于嗜書如命的海天來說,這無疑更是夢寐以求的機遇。隻是接下來的一個月,他要高強度滿負荷地工作,無人幫助與分擔,甚至無暇飽覽巴黎的迷人風光。不過,海天對完成任務充滿信心。在信的結尾,他帶着幾分撒嬌的語氣寫道:“爸!媽!接下來這一個月,我肯定會過得極為充實,你們就踏踏實實在家等我凱旋!我保證會好好照顧自己,絕對不會讓自己瘦哪怕一點點。但要是我回來看到你們瘦了,我以後就哪裡都不去了,不管多好的機會,我都要一直守在你們身邊。在我心裡,沒有什麼比自己的父母更為重要。所以為了我能安心高飛,你們一定要照顧好自己,每天都開開心心的。等我回家,希望竹吟居還是那麼溫馨,你們也還是我最愛的模樣。”落款“兒海天敬呈”,一筆一劃,都似乎帶着他的溫度。
我的眼睛漸漸潮濕,溫熱的淚水模糊了眼眶,一股暖徹心扉的熱流從心底湧起,漸漸蔓延至全身。我清楚地意識到,正像錢理群判斷的那樣,海天一定是從機場那次與我們簡短的通話中,敏銳地捕捉到了我和婉清的異樣情緒,也肯定猜到我們的情緒起伏并非僅僅源于對他的思念,甚至可能已經揣度出這一切都與對他的惡意中傷有關。于是,他在抵達法國的當晚,便顧不上一路的舟車勞頓與滿身風塵,立刻鋪紙提筆,用最輕松、最優美、最暖人心扉的文字,修補我們被傷害的心靈,填補因那些惡意中傷在我們内心鑿出的空洞,撫平遭受污蔑後心底湧起的憤懑,治愈他人诋毀所帶來的傷口,同時撫慰我們綿延不絕的思念。他在字裡行間編織出一個溫暖的港灣,讓我們在想念他的日子裡,每次讀到這些文字,都能尋得一絲慰藉。他甚至不願意讓我們的這份痛苦與煎熬多延續一分一秒,甯可花費高昂的費用加急寄出這封信。他明白,早一點将這份溫暖傳遞到我們手中,我們就能早一刻從傷害與思念中緩過神來,重拾内心的安甯。這份細膩入微的關懷,這般不顧一切的守護,怎能不讓我感動得熱淚盈眶?此刻,我滿心都是對他的驕傲與疼愛,這份來自自家孩子的深情,讓我深切體會到,無論是否有血緣關系,無論相隔多久多遠,我們一家三口的親情紐帶都會永遠堅韌,永遠溫暖。
婉清的眼中也泛起了紅潮。她用微微顫抖的手指輕輕摩挲着信紙,似乎想通過指尖,将兒子字裡行間的牽挂,絲絲縷縷地傳遞到心底。稍作停頓後,她像是難以割舍這份跨越千裡的溫暖,忍不住又将信從開頭仔仔細細地讀了一遍。這一次,她的目光逐字逐句地掃過紙面,不放過任何一處細節。直到暮色籠罩着小院兒的每一處角落,信上的字迹已模糊難辨時,她才緩緩擡起頭,臉上挂着一抹欣慰卻又帶着心疼的複雜微笑,目光卻有些發愣,似乎穿透了現實的空間,看到了遠在法國的海天正埋首于圖書館浩如煙海的書籍中,專注查閱資料的模樣。她擡起手,用指腹輕輕拭去眼角即将滑落的淚花,而後深吸一口氣,像是要将滿心的擔憂與思念都随着這口氣一并吐出。“海天,應該泡了半個月圖書館了吧!”她輕聲呢喃,聲音裡滿是嗔怪與心疼,“也不知道他的任務完成得咋樣了。這樂黛雲,是想把我兒子累死啊!”
說完,她小心翼翼地将信依照原來的折痕,一點一點細緻地折好,動作輕柔得如同在呵護稀世珍寶。随後,她雙手穩穩捧着信,鄭重其事地遞到我面前,眼神嚴肅認真,甚至帶着點不容置疑的威脅:“收好了啊!要是有半點損壞,我跟你沒完!” 話音剛落,她便腳步匆匆地朝着廚房奔去,每一步都透着十足的急切。
“歇會兒再做飯吧!我現在還不餓。”我好心好意地勸了一句,“你在院子裡站了這麼半天了,腿怕是都酸了吧!”
婉清猛地回過身來,滿臉都是惱怒之色:“歇會兒?這菜才炒一半兒,再擱一會兒,全塌秧兒了,還咋吃啊?還有啊,打今兒個起,每頓飯你都得給我吃得飽飽的。瞧瞧前幾天你那吃飯的樣子,跟糊弄事兒似的,往後可不許這樣,少吃一口都不行!咱倆必須在海天回來之前,把自己養得精精神神的。好家夥!要真讓海天發現咱倆餓瘦了,那還了得?難不成還真把孩子拘在身邊一輩子啊?”
說完,她根本不容我插嘴,就再次轉身奔向廚房,那背影充滿了十足的活力,之前的消沉與落寞一掃而空,連走路都帶起一陣輕快的風。我難以置信地看着那個仿佛瞬間年輕了好幾歲的背影如雀躍般閃入廚房,又低頭瞧了瞧手中湛藍的信封,嘴角忍不住浮現出一抹笑意,輕聲嘀咕道:“兒子,恭喜你‘陰謀’得逞了!”
自那天起,婉清便宛如重獲新生,周身洋溢着蓬勃活力。她精心操持着一日三餐,每一頓飯都逼着我多吃幾口,非得讓我吃到她規定的飯量,才準我放下碗筷。還别說,她做的菜,道道都合我胃口,爽口又下飯,不知不覺間,我的飯量竟真的大增。她還把每間房屋都徹底打掃幹淨,玻璃擦得锃亮,窗台上都擺上了盛開的鮮花,連院子裡都增添了許多花花草草,擺放得錯落有緻,馥郁的芬芳彌漫在竹吟居的每個角落。
不僅如此,婉清還鄭重地給我布置了一項特殊任務:把海天題寫的“竹吟居”三字,還有那副意蘊深長的楹聯,找人制成匾額與門聯,懸挂在門楣和大門兩側。“海天題字都大半年了,咱這事兒一樁接一樁,竟把這要緊事兒忘得死死的。這次趁他不在,咱趕緊弄好挂上,等他回來,保準給他一個大大的驚喜!”說着,婉清雙手輕輕捧起那張承載着墨香的宣紙原件,動作輕柔得像是捧着稀世珍寶。她神色凝重,眼神中滿是期許與叮囑:“我可跟你講,錢不是問題,一定要找到最厲害的師傅,必須在海天回來前,把這活兒幹得漂漂亮亮的。特别是海天的題字,那一筆一劃的神韻,一絲一毫都不能差,得完完整整、原原本本地展現出來!”那語氣,仿若在交代一件關乎家族興衰的頭等大事,容不得半點馬虎。我哪敢懈怠,趕忙按照老婆大人的指示,尋到當地手藝最精湛的工匠,還付了雙倍價錢,終于在海天回來的前兩天圓滿完成了任務。
挂匾那天熱鬧非凡,左鄰右舍、路過的老師學生,都被這新鮮事兒吸引過來。大家圍在門前,對海天的題字贊不絕口。一些相熟的同事,見我和婉清像大工程的總指揮那般忙前忙後、不亦樂乎的模樣,紛紛笑着打趣:“瞧你們兩口子容光煥發、精氣神十足的模樣,不用問都知道,準是兒子要回來啦!”
是啊,海天要回來了!那個歸期在我們的忙忙碌碌中悄然而至,如今已經能聽到它迫近的腳步聲了。海天歸國的前一日,樂黛雲打來電話,将他們乘坐的航班班次與抵達時間仔仔細細地告知了嚴主任,嚴主任又逐字逐句地轉達給我們,并且再度準許我們搭乘系裡的那輛面包車前往機場接機。婉清聽到這個消息,激動得險些就要去擁抱嚴主任,把這個一貫沉穩持重的秃頂老頭吓得直往後退。于是,第二天中午,我們再次乘坐那輛熟悉的面包車,準時抵達了機場的接機大廳。
大廳裡嘈雜鼎沸,人潮湧動。天花闆上的燈光散發着刺目的白光,毫無保留地傾灑在每一寸地面上。攢動的人頭與林立的行李箱,交織成一片紛亂的景象。我和婉清并肩站在接機口附近,眼睛死死地盯着航班信息顯示屏,上面的航班信息走馬燈似的滾動刷新。我眉頭緊鎖,眼睛瞪得滾圓,生怕錯過任何一個關鍵信息。婉清的額頭上也滲出細密的汗珠,雙眼直勾勾地盯着顯示屏,一眨也不眨,仿佛隻要她看得夠專注,航班就能快點抵達。每一次廣播響起,都讓我們的心猛地懸起,在得知不是海天的航班消息後,又重重地跌落谷底。
終于,屏幕上顯示海天所乘航班準時抵達。刹那間,我一直懸着的心終于落了地。謝天謝地!平安!平安就好!婉清也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做出一個雙手合十的動作,似乎在暗暗感謝上天。可片刻後,一種因期待而焦灼的情緒又開始湧上心頭。我和婉清不約而同地把目光由電子屏轉向出口處那扇緩緩轉動的玻璃門。每一次門的開啟,都讓我的心猛地一緊,随後又在看清不是海天後,失望地松懈下來。婉清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出口,腳尖不停地輕點地面,整個人像一張拉滿的弓,蓄勢待發,似乎準備一看到海天的身影就随時沖上去。期望與失望在她的臉上不停地交替着。每一次期望落空,失望便多一分,但随之而來的對海天出現的渴望也愈發強烈。終于,她似乎壓抑不住内心的焦躁情緒,輕聲嘀咕了一句:“海天怎麼還不出來?不是遇到什麼麻煩了吧!”
話音剛落,玻璃門再次緩緩轉動,樂黛雲率先走了出來。她面帶微笑,目光在人群中搜尋着。我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情不自禁地高聲呼喊:“黛雲!我們在這兒!這兒呢!”婉清也緊跟其後,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黛雲,海天呢?海天在哪兒啊?” 樂黛雲還沒來得及回應,團隊的其他成員便陸陸續續從門後走出。一個、兩個、三個……終于,海天那高大挺拔的身影,出現在隊伍的末尾。那身影就如一道光,穿透了接機大廳的嘈雜,直直地逼入我那雙渴望的眼,照亮了我那顆焦灼的心。刹那間,周遭的一切都悄然隐去,我的眼中隻有那散發着獨特光芒的身影,恰似去年在南門迎新站我初次與他目光交彙的那一刻。他穿着一件暗紅色的襯衫和一條深藍色的牛仔褲,這是出國前婉清特地給他精心挑選的,也是他最喜愛的一套衣服。這一身裝扮,将他襯得愈發挺拔,渾身散發着蓬勃的朝氣。即便長途飛行讓他的面容染上一絲疲憊,卻根本無法掩蓋他眼中噴薄欲出的興奮光芒。他一踏入接機大廳,目光便迫不及待地在接機的人群中四處搜尋。很快,他的視線鎖定在了我和婉清身上。就在這一瞬間,他深邃的眼眸仿若被點亮的星辰,驚喜的光芒在眼底翻湧閃爍,原本緊抿的嘴角高高揚起,綻放出一個燦爛至極的笑容,恰似春日暖陽傾灑,将所有陰霾一掃而空。緊接着,一聲長長的,飽含深情與思念的 “爸——媽——” 從他喉嚨深處迸發而出,猶如高亢嘹亮的汽笛,直直地穿透了大廳裡鼎沸的人聲。一時間,周圍的喧嚣都弱了下去,不少人都被這聲呼喊吸引,紛紛投來詫異地目光。但此刻的海天,眼中隻有我和婉清,他不假思索地扔下行李箱,張開雙臂,像一隻不顧一切沖向巢穴的飛鳥,朝着我們全力飛奔而來。他的腳步急促有力,每一步都飽含着對家的渴望。眨眼間,他已來到我們面前。然後,他的雙臂如堅固的鐵鉗般,緊緊環抱住婉清。緊接着,他猛地發力,居然穩穩将婉清抱起,在原地一圈又一圈歡快地旋轉,一邊旋轉,一邊開心地大喊:“媽!我回來了!我終于回來了——”
海天這一出乎意料的舉動,似巨石投入湖中一般,在接機大廳激起層層漣漪。周圍人先是被這熱烈場景驚得愣在原地,旋即爆發出驚歎與善意的笑聲,甚至還有人情不自禁地鼓起了掌。婉清被海天抱在懷裡,先是因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得瞪大雙眼,眼眶瞬間蓄滿淚水。緊接着,她回過神來,雙手像藤蔓一般緊緊纏住海天的脖頸,任淚水肆意流淌,臉上卻綻放出極為燦爛的笑容。那笑容裡藏着一千多個日夜的牽挂,而在此刻,所有的思念與擔憂都化作了幸福,綻放在每一道皺紋中。我站在一旁,看着眼前這一幕,淚水模糊了雙眼,擡手不停地擦拭着,可滾燙的淚水卻如斷了線的珠子,止不住地滾落。那一刻我的心被溫馨與感動填得滿滿的,隻覺世間最美好的一幕,莫過于這平安的歸來,幸福的相聚。
海天終于停下旋轉,輕輕放下婉清。他掏出手絹,仔細地擦去婉清臉上的淚痕,然後凝視着婉清的雙眸,用微微顫抖的聲音深情地說:“媽,我回來了!您終于可以放心了。”
婉清剛剛擦幹的眼睛裡又蓄滿了淚水。她緩緩擡起顫抖的手,以一種近乎虔誠的姿态,輕輕撫摸着海天的臉頰。她的目光緊緊鎖住海天,仔仔細細地打量着,像是要把兒子這一個月的變化都刻進心底。“兒啊,你終于回來了。”她顫顫巍巍地說,“媽每天都在想你,每天都……”話還沒說完,便被一聲強烈的哽咽生生打斷。她似乎再也抑制不住内心洶湧的情感,猛地将海天緊緊抱在懷裡,把頭深深伏在海天的肩頭失聲痛哭。
海天輕輕拍着婉清的後背,試圖安撫母親激動的情緒,可自己的眼眶也再度泛起了紅意 。“媽!”過了片刻,他再次開口,聲音裡帶着幾分刻意的嗔怪,宛如孩子撒嬌般特意拉長了聲調:“我都快餓扁啦!您到底有沒有給我做飯呀?我在法國的時候,天天都惦記着您做的菜。您該不會一門心思光想着接我,結果什麼都沒準備吧 !”
這一招果真立竿見影。婉清瞬間直起身子,手忙腳亂地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連聲道:“哪兒能呢?媽都給你準備好了,碧螺蝦仁、蛋餃,還有好幾樣菜,都是你最愛吃的。咱這就回家吃飯去!”她突然瞥見在一旁默默擦淚的我,臉色陡然一闆,沒好氣地瞪了我一眼,數落道:“你還傻愣在那兒幹什麼?沒聽見兒子喊餓嗎?要是兒子真餓個好歹的,我跟你沒完!”
“這……怎麼平白無故又怪到我頭上來了?”婉清這番沒有來由且毫無道理的指責,把我弄得一頭霧水。剛想張嘴辯解幾句,可話到嘴邊,又猛地意識到,面對這樣一位滿心滿眼都是兒子的癡心母親,實在沒什麼道理可講。無奈之下,隻能乖乖閉上了嘴巴。好在海天終于把目光轉向了我。他走到我面前,也給我來了一個深深的擁抱,好像要通過這個擁抱,把所有的思念與深情釋放出來。正當我感動得熱淚盈眶時,他在我耳邊悄悄地說了句:“爸,要不我也抱着你轉幾圈?”
刹那間,那些感動的淚水被這句俏皮話硬生生逼回眼眶,我又好氣又好笑地瞪了他一眼:“算了吧!你老爸這老胳膊老腿,可禁不住你折騰。趕緊跟你媽回家吃飯!”
我輕輕從他懷裡掙脫,擡手拍了拍他肩膀,目光滿是慈愛,上上下下打量着,欣慰與喜悅如潮水在心底蔓延:“嗯,不錯,一點沒瘦,氣色也好。樂老師和團隊裡的師長、學長們,肯定沒少照顧你。”
“喲,你們一家三口可算想起我們啦!太不容易啦!” 一旁的樂黛雲瞅準時機,趕忙插了話。她擡手抹了抹眼角的淚花,接着指向身旁那隻旅行箱——之前海天激動之下扔在一旁,而後被團隊其他人撿起的箱子,佯裝嗔怪地對海天說道:“海天啊,見到爸媽太興奮了吧,連行李都不要了。瞧瞧你,在國外的時候,辦事沉穩又可靠,什麼事兒都不用我們多操心。可這一回到爸媽身邊,立馬又變回了那個調皮的孩子!”
海天略帶羞澀地撓了撓腦袋,走上前提起自己的行李箱,旋即回到我們身旁。我剛想拉住海天的另一隻手,婉清卻立刻蠻橫地瞪了我一眼,搶先一步挽住海天的胳膊,與海天說說笑笑,随着衆人朝機場外走去。我無奈地歎了口氣,耷拉着腦袋跟在大家身後,望着母子二人親昵的背影,心中卻泛起一種難以言喻的甜與幸福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