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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番外:蘇文(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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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七點,我和婉清準時來到了位于燕南園的嚴主任的住所。

這是一套簡樸的兩室一廳的公寓。無論是“室”,還是“廳”,都被大大小小,厚厚薄薄的書籍占滿。客廳裡,除了一套有些陳舊的沙發和一張矮小的茶幾外,其餘空間都被幾個高大的書架占據,書架上的書層層疊疊,從文學名著到學術典籍,各類書籍琳琅滿目,有的書脊已經泛黃,顯然被翻閱過多次。角落裡還堆放着幾摞新書,用繩子整齊地捆着,等待着被安置到書架上屬于它們的位置。卧室的空間更為局促,一張窄小的單人床靠牆擺放,床頭上方的牆壁上釘着一排排簡易書架,擺滿了書籍,甚至床尾和床邊的地面上也整齊地碼放着一摞摞書,隻留下一條窄窄的過道通往門口,讓人落腳都得小心翼翼,生怕碰倒這些知識的“堡壘”。書房更是書的海洋,四面牆從地闆到天花闆都被定制的書架覆蓋,書架上的書按照類别和年代排列得井然有序。随意翻開一本書,都會看到書頁邊緣那一行行密密麻麻的批注,字迹剛勁有力又不失飄逸灑脫。一張寬大的書桌擺在房間中央,上面堆滿了翻開的書籍和手稿,一支鋼筆随意地擱在稿紙上,仿佛主人剛剛還在這裡與書中的思想激烈交鋒。椅子背上搭着一件舊外套,旁邊的垃圾桶裡堆滿了揉皺的廢紙,不難想象房間的主人在這裡度過了多少個沉浸于書海的日夜。

這樣一套陳設簡單甚至稍顯寒酸的公寓,卻是中文系乃至北大衆多師生頻繁光顧之地。我與婉清亦是此間常客,熟稔程度宛如出入自家門庭一般。當我們走進客廳時,嚴主任正坐在沙發上和錢理群聊天,兩個秃腦門在燈光映照下熠熠生輝。開門的是錢理群的老伴兒崔可忻。寒暄兩句後,她就去廚房洗碗去了,想來兩口子是剛陪嚴主任吃過晚飯。見我們進來,嚴主任與錢理群連忙起身相迎,熱情地打着招呼。“早知道他們兩口子來,我就叫你們老兩口也一起過來吃晚飯了,省得你們回去再開火。”嚴主任笑着指向錢理群,略帶嗔怪地說道,“我這學生啊,行事忒沒規矩,招呼也不打一聲,拎着大包小包的青菜肉蛋就徑直上門,進了廚房便忙得不可開交。不過,倒還真讓我美美地吃上了一頓熱乎飯菜。”

“我要不隔三差五地來一趟,我這老師還指不定怎麼糊弄自己呢!”錢理群微微揚起下巴,眼睛眯成一條縫,眼角的魚尾紋更深了幾分,那神情像是在講一個隻有自己知道的秘密,“你們信不信,他每天早飯就隻下點挂面。對,你們沒聽錯,是‘隻’下點挂面,清湯寡水的,連鹽都不放一點。我就沒見過像他這麼湊合吃早餐的,真當自己不食人間煙火呢!”說罷,他輕輕搖了搖頭,眼神中滿是對老師既敬愛又有些“恨鐵不成鋼”的複雜情緒,似乎對嚴主任的飲食習性頗為無奈。

“行了吧,你也好不到哪兒去!”婉清笑着撇了撇嘴,話語裡滿是老友之間的親昵與熟稔,“你們師徒倆和老蘇一個樣兒,典型的十指不沾陽春水。想想以前,天天結伴往食堂跑,嘴饞了就跑去勺園大快朵頤,還一個勁兒地嘟囔着吃不慣北方菜,那些日子我可都記在心裡呢!也就是可忻三年前調到北京來,理群才終于過上了像樣的日子,順帶着也讓你們這位老師跟着改善了生活。我敢說,剛才嚴主任提到的‘忙得不可開交’的,肯定是可忻在操持,你們師徒倆啊,怕是又一頭紮進書房去鑽研什麼現代文學史了吧!”

嚴主任和錢理群聽了婉清這番話後,先是對視一眼,繼而都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嚴主任擡手摸了摸自己的光頭,像是要掩飾那一絲被說中的窘迫,而錢理群則聳了聳肩,兩手一攤,無奈地說道:“沒辦法,你看燕園這些搞學問的,有幾個不是這樣?身旁總得有個人照料着才行。老蘇無疑是最有福氣的,能有您這樣一位賢内助一直悉心呵護,體貼入微。我呢,也算是時來運轉,年近不惑終于有了可忻這麼一個全能妻子,過上了現世安穩的日子,隻苦了我這個老師,過了大半輩子還是……”他突然住了口,下意識地偷偷瞥了一眼身旁的嚴主任,眼中飛快地掠過一抹不易察覺的隐憂。

嚴主任的嘴角又泛起那縷我們再熟悉不過的苦笑,他并未言語,隻是同錢理群一道,将僅能容納兩人的沙發讓給了我們,而後拖過兩隻小闆凳,坐在我們身邊。這是嚴主任的老習慣了,家中訪客稍多,他便會如此行事,即便面對自己的學生也毫不例外。初來乍到之人,往往會為此舉驚愕不已,推辭再三,久久不肯就座。而我與婉清早已見怪不怪,連句客套都沒有就心安理得地坐下了。婉清還忍不住叨咕了一句:“我說嚴主任,你就不能買個大一點的沙發嗎?這要是人多了,怕是把你家藤椅全搬出來都不夠坐呢。”

嚴主任固執地搖搖頭,眼神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落寞:“就像理群說的那樣,家裡就我一個人住,買那麼大沙發純粹是浪費空間,倒不如騰出地方來多放點書。說起來,要不是為了放這些書,這三個屋子對我來說都顯多餘。有時想想,還真不如分給那些已成家的老師,讓屋子也沾沾家的煙火氣兒。”他微微頓了頓,目光透過窗戶望向遠方的夜色,聲音愈發低沉,“一個人待久了,看着這滿屋子的書,偶爾也會琢磨,要是有個家,這屋子或許也能有不一樣的溫度。不過,這都是些個沒影兒的念頭了……”說到此處,他嘴角又泛起那絲苦笑,話語中的怅惘如輕煙般在屋子裡悄然彌漫開來。

室内出現了短暫的沉默,隻聽見廚房傳來水流淌過碗筷的沙沙聲,仿佛也在應和着這片刻的靜谧。最終還是嚴主任打破了這個沉默,他微微坐直了身子,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對我和婉清說道:“跟你們說一聲,給呂曉明父親的電話,我已經順利打通了,是他父親親自接的。我把呂曉明今天的所作所為,一五一十地跟他講了個清楚。這位副省長倒還算是識大體,待我說完,那賠禮道歉的話語便一連串地湧了出來,不僅一個勁兒地數落自家兒子不懂事,給咱們學校和系裡添了麻煩,還特意托我向你們一家三口轉達他深深的歉意,言辭之間滿是誠懇,想必也是深知此事的利害關系。緊接着,又換了副口吻,誠心誠意地跟我講了一大籮筐的好話,無非是希望我能高擡貴手,給他家孩子留下這難得的求學機會。然而,當我把對他兒子的處理意見和盤托出時,我分明能從電話那頭微妙的停頓中感受到他那一閃而過的不甘,不過,到底是在官場裡浸淫多年的老手,這份不情願被他隐藏得密不透風,幾乎難以察覺。短暫的沉默後,他還是極為爽快地應下了,承諾會盡快将他兒子轉到别的院校去,說是讓孩子換個全新的環境,也好從頭開始,重新做人。哼,這隻老狐狸,官場的那一套可謂是運用得爐火純青,察言觀色的本領早已修煉得登峰造極。想必他也心裡有數,自家兒子在北大繼續待下去,前途怕是一片黯淡,與其如此,不如順坡下驢,做個順水人情。到最後,居然還假惺惺地感謝我們對他兒子的‘及時教育’呢!算了,不管怎樣,他兒子這一走,咱們中文系也算是能松快一陣子了。下午,我特意找了張萬斌談話,囑咐他要趁着海天出國、呂曉明轉走的這個當口,好好地整治一下班風,引導學生們樹立正确的價值觀,學會用欣賞的眼光看待他人的優秀之處,特别是像海天這樣出類拔萃的學生。經過這麼一番整頓,料想日後再也不會有人在背後搞小動作、惡意诋毀海天了。等海天從國外歸來,也能夠在一個風清氣正的環境中安心求學,享受一段長久的清淨時光了。”

“是啊!”錢理群微微皺起眉頭,神情中透露出幾分憤慨,順勢接過話茬說道,“呂曉明那小子,從一開始我便瞧出他心思不純、品行不端。上午老師給他爸打完電話後,就差遣我去暗中查探一番,瞧瞧究竟是何方神聖将手伸到了咱們中文系這方淨土。我這一整天馬不停蹄地四處打聽,還真摸出了些許頭緒。實際上,張萬斌并未接受過呂曉明父親的所謂‘打點’,隻是背後有人向他施壓,他實屬無奈才讓呂曉明擔任了這個班長一職。至于那個施壓之人究竟是誰,他不肯說,我也念及大家都有難言之隐,便沒有刨根問底地追問下去。但綜合我多方搜集來的消息,心裡也大緻能猜出個一二。平心而論,張萬斌對待海天一直頗為關照,平日裡帶班也算盡心盡力,處理各類事務時也竭力秉持公平公正的原則,同時還不失靈活應變之策,就拿上次聯名狀告海天那檔子事來說,他的處理方式就很是得當。然而人在江湖,誰能沒有自己的苦衷呢?這次呂曉明轉走,對他而言也算是卸下了心中的一塊大石頭,往後開展班級工作必然能夠更加遊刃有餘、放開手腳了。我與他深談時着重提到,此次推選班長一定要挑選一位心地純正的學生擔任。他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證,聲稱自己在識人之術上還是頗有幾分自信的,隻要沒有外界無端的壓力幹擾,他笃定能遴選出最為合适的人選。”

我沉沉地歎了一口氣,心底泛起百般滋味。嚴主任和錢理群在這場風波中的所作所為,宛如暗夜裡的明燈,讓我由衷感激。他們毅然守護正義、撥亂反正,為海天尋得希望的曙光,也讓我于紛擾中真切感受到人性的溫煦與擔當的力量。但我心頭籠罩着的濃重的陰霾卻依然沒有消散。海天所遭受的一切,猶如一記重錘敲在我心上。僅僅因為他的優秀,便被嫉妒的毒瘤纏上,那些惡意的揣測與诽謗,如同隐匿在黑暗中的利箭,防不勝防。而當這種人性之惡一旦與權力的暗流交織在一起,其所滋生出的破壞力遠超想象。在那黑暗的十年中,我已經多次親眼見證,親自領教過,那是一種能扭曲事實、颠倒黑白的邪惡力量,足以将一個平靜的世界攪得天翻地覆,甚至連周圍的人都被牽扯進這巨大的漩渦中。我不禁擔憂,海天雖優秀且堅強,但面對如此複雜而險惡的局面,他的肩膀是否真的能扛得住?這股力量猶如一片陰霾,籠罩在他的求學和人生之路上,也讓我對他的未來多了幾分揪心的忐忑。

我擡起頭,看着嚴主任和錢理群,眼眶忍不住有些發熱,聲音也略帶幾分喑啞:“這次無端的風波,實在是讓人身心俱疲。多虧你們二位,始終堅定地站在海天和我們一家這邊,不辭辛勞地奔走周旋,才讓這棘手的事情逐漸有了轉機。我真的很慶幸在北大能有你們這樣秉持正義的師長,為海天遮風擋雨,讓他不至于在這惡意的泥沼中越陷越深。雖然都是老朋友了,但作為海天的父親,我還是要說聲感謝。這份恩情,我們一家記下了。”

嚴主任輕輕擺了擺手,臉上浮現出一絲淡淡的微笑,說道:“老朋友了,不必說這些見外的話。抛開咱們的私交不談,單從中文系的系主任這個職責出發,我也絕不能容忍呂曉明這般陰險狡詐之徒肆意擾亂系裡的風氣。”他的目光突然落在婉清身上,嘴角漸漸泛起一抹饒有興味的笑意。我下意識地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這才發現,自談及海天起,婉清的目光就像被磁石吸引一般,緊緊黏在旁邊的座機上。她始終安靜地坐在那裡,亦不曾漏掉我們交談的任何一個字,卻一直雙唇緊閉,未曾插入隻言片語,似乎把所有的情感、擔憂與思念,都順着這專注的目光,一股腦地傾注在了那台沉默的座機上。嚴主任見她這般模樣,不禁啞然失笑:“婉清啊,别着急。雖說飛機是晚上七點抵達巴黎,可你想想,海天他們下了飛機,得随着人流排隊過邊檢吧?過了邊檢還得去轉盤那兒等行李箱,等拿到行李,還得在偌大的機場裡找到電話亭。這一套流程下來,沒個把小時怎麼行呢?你呀,先穩一穩,這電話鈴不響,就算你整個人都鑽進座機裡,也沒法聽到海天的聲音啊。”

婉清被嚴主任這一番話說得有些羞赧,雙頰泛起淡淡的紅暈,嗔怪地瞥了嚴主任一眼,可那目光卻像是有自己的意志,不過片刻,又不由自主地飄回到座機上。她雙手交疊,不安地搓着手指,那副望眼欲穿、心焦難耐又滿懷期待的神情,讓我們這些人既覺得有些好笑,又從心底泛起一絲心疼。我微微側身,輕輕地攬住婉清的肩膀,手掌帶着幾分安撫的力度,緩緩拍了拍,試圖傳遞給她一絲鎮定的力量,讓她焦灼的心能稍稍平靜。可就在我的指尖觸碰到她身體的瞬間,那種難以言喻的焦躁情緒,竟如同電流一般,迅猛地傳導至我的全身,讓我也不由自主地被這股情緒裹挾。我下意識地擡眼望向牆上的挂鐘,眉頭微蹙,唇間不自覺地逸出一聲輕歎,低聲說了句:“嚴主任,您家這挂鐘準不準啊?走得這麼慢,該不是要停擺了吧!”

嚴主任和錢理群先是愕然對視,随即爆發出一陣爽朗的大笑。嚴主任一邊笑着,一邊用手指向我和婉清,對錢理群說道:“理群啊,你瞧,我之前說的一點沒錯吧?就這一個兒子,把老兩口折騰得啊,這喜怒哀樂全都圍着寶貝兒子轉。别的且不說,單看老蘇,平常在系裡,隻要一提到兒子就眉飛色舞。如今這兒子才離開身邊不到一天,他就坐立不安、憂心忡忡的。我就納了悶了,他這幾十年的沉穩和從容都到哪兒去了呢?”

錢理群笑着,臉上卻也添了幾分感慨,輕歎一口氣後開口道:“還記得早些年,咱們三個都還沒有孩子的時候,瞧見系裡那些已有家室、兒女繞膝的同事們,成天為孩子忙得暈頭轉向,那滿心滿眼的牽挂勁兒,咱們當時還湊在一塊兒議論,覺得他們是不是太過了,哪能有了孩子就失去自我呢?可如今再看看老蘇這模樣,這才剛當上半年的爹啊!估計那些曾經的想法和理論,如今早就被他抛到不知哪個九霄雲外去了吧!”

我笑着擺了擺手:“其實那時咱們說的也沒錯,父母獨立、自信、積極的形象,往往會成為孩子的榜樣,讓孩子明白個人成長與家庭責任可平衡共存,促進家庭成員共同成長與進步。我覺得在這一點上,海天的親生父母就做得特别好。據海天講,家裡近一半的家務活都由他承擔,洗衣、做飯、打掃屋子等自不必說,就連修理房屋漏水、加固房頂瓦片、安裝電路電器、維修水管煤氣竈,乃至抹灰砌牆這些相對複雜的活兒,他幹起來也是得心應手。這不,他這一來竹吟居,我家連修理工都省了。婉清生病那三個月,要不是他,這個家都不能維持正常運轉。不過啊,我是深深體會到,孩子就是父母一生都解不開的羁絆。他們的一舉一動,都會在不經意間牽扯着父母的心弦,想不關心都做不到。其實很多時候,父母并非刻意為孩子舍棄自我,而是根本沒有意識到自我的存在,又或者是根本無暇顧及自身,一顆心滿滿當當都被孩子占據,自己卻渾然不覺。即便有所察覺,也無法或不願分出心思來關照自己,甯可吃苦受累牽腸挂肚也樂此不疲,甚至都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你們說怪不怪?”

“要不怎麼說,孩子是父母最甜蜜的負擔呢?”錢理群手指輕輕敲擊着膝蓋,目光中帶着一絲感慨與神往,“就說老蘇你吧,有了兒子後,雖說肩上的擔子重了,牽挂的事情多了,但臉上的笑容也明顯增多了。這半年來,每次看到你都是春風滿面,那笑容燦爛得能驅散所有陰霾,臉上的皺紋裡都滿滿當當地盛着幸福的光暈,就好像這些皺紋專門用來裝幸福似的。老李都提多少次了,說你在辦公室裡看着書或者寫着字,都不自覺地笑出聲來。再看婉清,每日為兒子忙得腳不沾地,可那精氣神卻越來越足,眉梢眼角都透着舒坦。海天給你們帶來的幸福啊,就像這春日的暖陽一般,不熾熱灼人,卻絲絲縷縷地滲進生活的每一處縫隙。那滿溢的光芒和溫暖,别說你們老兩口,連我們這些旁觀者閉着眼睛都能感受到。”

說到這裡,錢理群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光芒,唇邊也溢出一縷怅惘的歎息:“說實在的,有時看着你們一家三口親親熱熱,和和美美的樣子,說不羨慕是假的。那時總會想,要是我也有一個孩子,會不會也能享受這種幸福?其實吧,我和可忻都挺喜歡孩子的。以前在安順那個小地方,我教書,可忻給孩子看病,天天都跟孩子們打交道。可那時候,我這家庭成分不好,心裡就怕拖累可忻,影響她的前途。所以有好長一段時間,哪怕心裡頭喜歡她喜歡得不行,也愣是把話憋在肚子裡,不敢說出口。後來可忻跟我說,她根本不在乎我的家庭出身,我們這才走到一塊兒。但那時候我都三十七歲了,可忻也四十了,我哪能讓她冒這個險去生孩子呢?而且吧,我這人在生活上就是個白癡,什麼都不會幹。這麼多年,都是可忻把我當孩子一樣伺候着。這要是家裡再多一個孩子,可忻不得累趴下啊?所以啊,我和可忻一合計,就決定不要孩子了。雖說有時候想想,心裡也有遺憾,但這是我們自己選的路,時間長了,也就慢慢接受了。沒這個甜蜜的負擔,日子過得也還算安穩,隻是享受不到天倫之樂的幸福了。不過這世間的生活百态,也隻能有所取舍,各安其命了。”

聽着錢理群這一番肺腑之言,我的心中不禁泛起層層漣漪。看着他臉上那故作灑脫卻難掩落寞的神情,那些過往的遺憾與無奈又如潮水般湧上心頭。這種缺失孩子陪伴的空落感,我又怎會不懂?如今看到眼前的錢理群,我仿佛又看到了曾經的自己,那種感同身受的滋味瞬間彌漫心間。我心下一緊,忍不住輕聲說道:“理群啊,你看像我們這樣,膝下有子承歡,日子也多了許多滋味。你和可忻何不像我們一樣,在咱北大這些優秀的學子裡尋一個,認作兒子?北大人才濟濟,年輕人朝氣蓬勃,心地純良,說不定就能和你們投緣。有個孩子在身邊走動着,日後也能有個照應,家裡也能多些歡聲笑語,添些人氣兒。”

“算了吧!”錢理群連忙把頭搖成了撥浪鼓,“你當所有人都有你那個福氣,能認海天這麼一個打着燈籠都找不到的好兒子?北大學子如過江之鲫,可像章海天這樣堪稱完美的又有幾人?真要有這福分,還用等到現在?你就别替我瞎操心了。說句玩笑話,要是真心疼我,幹脆把海天讓給我得了!”

“你敢!”身旁的婉清頓時提高了音量,聲音裡帶着三分嗔怒、三分玩笑,還有四分不容置疑的認真,活像一隻護崽心切的母雞,警覺地捍衛着自己的領地。她的目光一下子從緊盯着的座機上面移開,轉而盯住了錢理群,嘴上挂着一抹似有若無的微笑,但目光卻像兩把銳利的鈎子,直直地刺向錢理群,讓錢理群看了竟然不自覺地打了個寒顫。“怎麼着,理群,你這是想跟我搶兒子了?”婉清一邊說着,一邊用手指輕輕點着錢理群的方向,“我告訴你,誰也别想打我家海天的主意。哪怕是天王老子想把他從我身邊拐走,我也得跟他好好掰扯掰扯。”

瞧着婉清那看似一分玩笑實則九分認真的神情,平日裡能言善辯、滔滔不絕的錢理群竟一下子亂了陣腳,顯得有些手足無措。幸好這時可忻走了進來,她不慌不忙地拉過一把藤椅,挨着婉清輕輕坐下,先是沒好氣地白了錢理群一眼,接着便親昵地攬住婉清的肩頭,笑着開口說道:“哎呀,婉清,瞧你這護犢子的勁頭!有你這樣全心全意守護着海天,誰還敢有那膽子來打他的主意喲!況且了,就算是理群真動了認海天作兒子的念頭,也得人家海天願意認他啊!你瞅瞅你家海天,跟你和老蘇相處的時候,那股子從心底透出來的親昵,要不是有着血脈深處的那種天然的親近與契合,根本就不可能表現得如此自然真切。我們在一旁看着,都忍不住感歎,這哪裡像是認來的兒子,分明就是完完整整、毫無二緻的親生一家人嘛!這可是老天爺早早定下的緣分,哪能有他錢理群瞎摻和、亂插手的道理!”

“可忻說得對!”錢理群連忙應和道,腦袋點得如同小雞啄米一般,臉上堆滿了讨好的笑容,那副模樣與其說是怕婉清生氣,不如說是對自家那位“全能”妻子敬畏有加,生怕一個不小心就惹惱了她,“我那純粹就是開個玩笑罷了,哪能真有那個念頭呀?前幾天可忻還想出了一個特别的稱謂來形容你們一家人的關系呢,叫什麼來着?哦,對了,她說你們是海天‘非血緣關系的親生父母’。可不是嘛,既然是親生的,不管有沒有血緣這層關系,那都是這輩子緊緊綁在一起,打也打不走,拆也拆不散的了。”說着,他還偷偷瞄了一眼可忻的臉色,似乎在确認自己的這番話有沒有讓妻子滿意,那小心翼翼的姿态,活脫脫像個犯錯後急于尋求原諒的孩子。

婉清聽着錢理群的話,眼神漸漸有些迷離,思緒仿佛飄遠了,嘴裡反複念叨着“非血緣關系的親生父母”這幾個字,每念一次,嘴角的笑意便加深一分,顯然對這個獨特的稱謂極為中意,臉上緊繃的肌肉也徹底松弛下來,恢複了往昔的平和溫婉。片刻後,她的目光移到錢理群身上,見他那副如履薄冰的謹慎模樣,“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而後帶着幾分調侃的意味說道:“理群啊,你可知道,我家海天前陣子在飯桌上還說起你們兩口子的趣事呢。他那天去郵局給他父親寄信,返程途中想去趟三角地,巧得很,在路上就碰見了你們。海天跟我們描述的時候,那畫面感可強了——可忻昂首挺胸地走在前面,大步流星的,再看你,像個犯錯的小孩子似的,緊緊挨着她,邁着小碎步,嘴裡還一個勁兒地念叨:‘是我弄錯了,弄錯了!你就别生氣了!别生氣了好嗎?’海天在一旁瞧着,又驚訝又覺得好笑,心想着趕緊躲開這尴尬的場面,誰曉得還是被你一眼看見了。他沒辦法,隻能硬着頭皮打招呼,叫了聲‘錢老師,師母’。這下可好,可忻一聽‘師母’這稱呼,臉色瞬間就變得冷冰冰的,二話不說就從海天身邊徑直走了過去。而你呢,一看可忻這态度,愣是沒敢再多和海天說一個字,隻是慌亂地點了點頭,就匆匆忙忙地跟在可忻後面追了上去,那着急忙慌的樣子,就好像生怕跟不上老婆的腳步。海天被你們這一出弄得暈頭轉向的,直到回家都還沒搞清楚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怎麼就莫名其妙地惹到可忻了。我和老蘇當時在飯桌上聽到這些,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老蘇笑着給海天解釋:‘你錢老師的妻子啊,最反感‘師母’‘錢夫人’這類稱呼,以後你要是再見到她,可一定要叫“崔大夫”,這稱呼一出口,她保準對你笑臉相迎。’”

話音剛落,一屋子的人立刻哄堂大笑。可忻邊笑邊輕輕拍着胸口,臉頰泛起淡淡的紅暈,眼神中還透着些許歉意:“真是不好意思。我就是再怎麼使小性子,也不可能和一個不知情的學生較真,更何況還是海天。那天主要是和理群賭氣,心裡窩着火,一個沒控制住就遷怒在海天身上了。海天沒因為這個生氣吧?”

“海天那孩子心胸寬廣得很,這點芝麻大小的事兒,他根本不會往心裡去。”我邊說邊輕輕擺了擺手,仿佛在揮去大家的擔憂,“後來啊,我把你和理群的那些過往細細講給海天聽,還引得他大發了一番感慨呢。他頗為動容地說:‘我就說,愛情最美的樣子有很多,但歸結到底,“靈魂的契合與交融”肯定是最為關鍵的内核。您瞧,錢老師當年因害怕連累心愛之人而選擇将感情深埋心底,默默不語長達十多年之久,而師母,哦不,崔大夫呢,就這麼執着地等了他十多年。其實,等的不就是一個能與自己靈魂高度契合、心意相通的伴侶嘛。我想,哪怕錢老師一輩子都不袒露心聲,崔大夫也一定會守他一輩子的。’”

此言一出,屋子裡立刻安靜下來。可忻原本帶着笑意的嘴角漸漸平複,她微微擡起頭,眼神中閃過一絲回憶的波光,不自覺地歎了一口氣:“沒想到海天年紀輕輕,對愛情的體悟竟如此深刻。他這一番話,倒是真說到了我心裡。後來我也曾跟理群講:‘你要是這輩子都不表明心意,那我就去下輩子等着你,到那時,你沒有了家庭成分的枷鎖,我也能等到我想到的結果了。’”

錢理群的眼眶微微泛紅,他擡手揉了揉眼睛,借此掩飾眼中泛起的淚花,深吸一口氣後說道:“那個年代啊,家庭成分不好,感覺一輩子都沒有出頭之日,我是真心怕可忻跟着我吃苦受累一輩子。我甚至想過,哪怕可忻嫁給了别人,我也決意不再找其他女人了。這并非隻是為了可忻才選擇獨自生活,而是經曆了那樣深刻的靈魂交融後,實在沒有那份激情與興緻,再去與另一個人從頭開始相互了解,直至相伴餘生。如今回想起來,我很慶幸最後還是向可忻袒露了心意,沒有辜負她,也沒有辜負自己這一輩子。其實咱們這一屋子人啊,個個都是如此,追求的都是精神層面的高度契合,靈魂深處的強烈共鳴。若沒有這些,甯可獨善其身,也絕不将就湊合。老蘇是最有福氣的,打從記事起就找到了靈魂伴侶。我和可忻雖說晚了些,但好歹也修成正果。隻是我這個老師啊……” 說着,他的目光緩緩移向旁邊一直沉默不語的嚴主任,無聲地歎了口氣。

嚴主任一直靜靜地坐在那裡,雙手交疊着放在膝上,臉上又帶着那絲淡淡的苦笑,聽到錢理群的話後,他緩緩擡起頭,目光有些空洞地望向遠方,像是在回憶那些逝去的歲月。過了一會兒,他才輕輕地開口說道:“我和你們不一樣,我是一個被歲月辜負的人。童年和少年時期就在颠沛流離中度過,青年時求學也是一路坎坷,在北大書還沒讀完就讓我去當老師,到現在連個學位都沒有。後來,各種風波接踵而至,我又始終不肯說假話,結果教學科研活動全被中斷,還遭受了各種批判,一路被發配,從圓明園到鄱陽湖,那時候連自己的安危都難以保證,哪裡還有心思去考慮個人的情感問題?隻要見到女孩子,我都得趕緊繞道走,就怕連累了人家。等這一切都結束的時候,我也已經過了不惑之年了,到了這個年紀,同齡人大多都已經成家立業,就算自己有那份心思,也知道沒什麼指望了。好在我沒有完全辜負歲月,學習和研究一直都沒放下,既然一生不能找到一個與之相契合的靈魂,總能在學問中尋得一些慰藉吧。”

說完,他微微搖了搖頭,牽了牽嘴角,唇邊的笑容更加苦澀,仿佛是一杯沖泡過度的濃茶,入口滿是難以言喻的複雜滋味。室内的空氣一下子凝重起來,每個人的臉上都帶着對嚴主任過去那些遭遇的心疼和感慨。少頃,錢理群打破了沉默:“老師,其實您要真有心尋得一位伴侶,憑您現在的身份地位,雖已年過半百,卻也不是什麼難事兒。就拿您擔任系主任這兩年來講,主動向您示好之人比比皆是,其中不乏年輕貌美的姑娘,有些與您的年齡差距甚至達到二三十歲,可您卻始終心如止水。說到底,您還是執着于内心所求,不願将就,一心就想找個能跟您心心相印、靈魂相通之人,是不是?”

嚴主任的眼眸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落寞,他緩緩擡起手,正了正鼻梁上的眼鏡,目光帶着幾分滄桑,在衆人臉上緩緩掃過,随後輕輕歎了口氣,開口說道:“那些因着我的身份地位而貼靠過來的人,又怎會是我的心儀之人?若有朝一日,我失去了這些所謂的光環,恐怕他們就會像避瘟神一般,迫不及待地離我遠去。說到底,‘患難見真情’這五個字,真真是飽含着生活的智慧與真理。就像老蘇和婉清,雖說打小相識,但婉清家中突遭厄運時,旁人皆作鳥獸散,唯有老蘇一家挺身而出,雪中送炭。後來老蘇也經曆了父母罹難的重創,身份一落千丈,從受人敬仰的師者淪為北大的清潔工,那段灰暗的日子裡,婉清也始終堅守在他身旁,不離不棄,陪着他熬過了十多個春秋冬夏。再看理群,在貴州安順那個小地方一待就是十多年,自覺前途渺茫黯淡,心灰意冷之際,也有可忻這樣的深情之人執着地守着他。所以說,那些貪圖外在名利光環的人,永遠給不了你一腔真情,唯有能洞悉你的靈魂、珍視你的内在之人,才有可能與你攜手走過風雨,不離不棄。而這樣的人可遇不可求啊。如今我已過知天命之年,即便有那樣的好女子,恐怕也早已成家,怎會在茫茫人海中一直為我守候?既已到了這把年紀,便要認清現實。與其與一貌合神離之人為伴,在虛假的幻影中消磨歲月,不如守心自處,了此殘生。即便餘生獨酌,亦不願将此生枉付于一場貌合神離的婚姻鬧劇。回首過往這些年,我孤身一人也未曾被生活打倒,往後餘生,又何必在這件事上徒增煩惱、反複折騰?不如将這一腔熱忱與精力都投入到教學與學術研究中,為國家再多培養幾個有用之才吧。”

說罷,嚴主任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絲堅定,仿佛已在心中為自己的餘生做好了打算。衆人靜靜地聆聽着,臉上滿是敬重與歎服,可又有一絲難以名狀的酸澀。一時之間,誰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勸慰,唯有沉默在屋中蔓延。

良久,我終于緩緩開口:“嚴主任,正所謂‘曲高和寡’啊!能企及您精神高度的人本就寥寥無幾,而他們其實也在這世間尋覓着知音。說不定就有這樣一位女子,半生漂泊,隻為與您相逢、相知、相伴。緣分這東西誰說的準呢?我們兩口子等待了二十多年,終于盼來了一個海天。您就耐心候着,沒準哪天,屬于您的那份緣也會不期而至呢。”

我的話語仿若一縷破曉的曙光,刹那間穿透了屋内凝重的陰霾。衆人仿若從一場無聲的禁锢中解脫,不禁頻頻點頭,連嚴主任那張冷峻如霜的面龐也悄然泛起一絲松動的漣漪,仿若堅冰之下湧動的暖流,目光中隐隐透着對未知緣分的期許。錢理群更是來了興緻,接着我的話頭滔滔不絕地說道:“老蘇這話說得在理!緣分這玩意兒,就像藏在雲霧後的月光,不到時候瞧不見。老蘇兩口子不也年過半百才和海天結下這段緣分嗎?不過我看海天這孩子,在感情之事上也是個甯缺毋濫的主兒。他這一身的才情和品質,優秀到他人難以望其項背的程度,其靈魂更是如那陽春白雪,必然曲高和寡。找到一個能真正走進他内心深處,知他、懂他、愛他的人難如登天,眼饞他的才華、嫉妒他的成就,甚至不惜暗中使絆子的人,卻如同那春日裡的雜草,一茬接着一茬,遍地都是。往後啊,恐怕……”他突然瞥見婉清漸漸陰沉的面孔,生生地将後半截話咽了回去,隻留下那半截未盡之言,尴尬地懸在半空,與屋内愈發凝重的氣氛相互糾纏。

婉清的目光又移到了身旁的座機上,原本還算平和的面容此刻已如暴風雨來臨前的天空,陰沉之中飽含着化不開的哀傷與愁緒。我心下明白,錢理群方才那番話,猶如一把銳利的鈎子,将婉清強壓在心底的痛苦、憤懑、委屈以及對兒子的擔憂,又一股腦地拖拽了出來。我的心也猛地一沉,好似墜入了無底的深淵。整整一天層層堆疊的郁悶之感,此刻在胸口急劇膨脹着,卻又尋不到絲毫宣洩的出口,憋悶得難受。可忻狠狠地剜了錢理群一眼,仿佛在嗔怪他的出言無忌。錢理群則像隻受驚的鹌鹑,脖子下意識地往裡一縮,眼神中滿是膽怯與惶恐,先是偷偷觑了一眼可忻那滿是怒火的臉龐,接着又小心翼翼地瞄了瞄婉清陰沉似水的面容,吓得噤若寒蟬,連大氣都不敢出一口。嚴主任看了看大家,雙手不自覺地來回搓動着,似乎試圖打破這尴尬的僵局,清了清嗓子說道:“這法國的電話,也該打來了吧……”

話音未落,電話鈴聲便驟然響起。屋子裡的人都神色一凜。我的心瞬間被提到了嗓子眼兒,好似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揪住,每一下跳動都伴随着尖銳的刺痛。一整天了,在思念與痛苦中煎熬的我們,等着盼着的就是這一刻啊!此刻,這突兀的鈴聲讓我本就緊繃的神經幾近斷裂。婉清的身體刹那間繃得筆直,雙眸陡然間熠熠生輝,那目光裡盈滿了焦急與渴盼,直直地紮向電話,嘴唇不自覺地微微張開,仿佛下一刻就要親昵呼喚出海天的名字。她的雙手急切地探向前方,手指微微蜷曲,不顧一切地朝着電話抓去,整個人的重心都随着那股迫切的熱望而偏移,所有的思念與牽挂都凝聚在了即将觸碰到電話的指尖上。就在婉清的手快要觸碰到電話的刹那,我猛地從恍惚中驚醒,混沌的大腦仿若被一道淩厲的理智之光瞬間穿透。身體本能地做出反應,一把抓起電話聽筒,躲開婉清那兩道憤怒淩厲的目光,稍稍平複了一下劇烈起伏的胸膛,把聽筒遞給了一旁的嚴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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