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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番外:蘇文(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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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主任忍住笑,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接過電話,清了清嗓子,用沉穩而親切的聲音說道:“黛雲嗎?是我!好哇!聽到你們平安抵達,我這心也踏實了。一路上還順利吧!到了那邊,有沒有人接機啊?當地的接待人員都聯系上了嗎?好,好,一切穩妥就好。大家出門在外,一定要注意安全,有什麼情況及時跟學校溝通……對了,海天在你身邊嗎?趕緊讓他接電話。他那對沒出息的父母啊,眼巴巴地等這個電話都等了一天了。再聽不到他們那寶貝兒子的聲音,這老兩口準得發瘋。海天,快來和你爸媽講幾句!”

說着,嚴主任先把聽筒遞給我,遲疑一下後,又貼心地按下免提鍵,好讓婉清也能清楚聽到海天的聲音。婉清似乎根本沒注意到嚴主任的這個舉動,幾乎是撲上來,蠻橫地将聽筒從我手中奪了過去,一雙手卻顫抖得厲害,費了好大勁才勉強握住話筒,嘴唇哆嗦着,眼中淚光盈盈,滿肚子的話在嗓子眼兒堵着,卻怎麼也開不了口,唯有那抑制不住的嗚咽聲在喉嚨裡打轉。我站在一旁,心髒瘋狂地跳動着,眼眶也被那即将奪眶而出的淚水浸得濕漉漉的。往昔與海天相處的點點滴滴如潮水般湧上心頭,思念、擔憂、欣慰等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勒得我喉嚨發緊,滿心的話語也被這複雜的情感死死纏住,難以吐露分毫。就在這令人心焦的沉默之中,聽筒那邊終于傳來了海天那無比熟悉的聲音,飽含着濃濃的思念,又有着難以掩飾的興奮,就在我們耳邊,親昵而又溫暖地呼喊着:“爸!媽!”

那聲親切的呼喚,仿若春日裡最溫暖的一縷風,輕輕拂過心尖,瞬間戳中了我心底最柔軟的角落。淚水再也不受控制,奪眶而出,肆意地爬滿了我的臉頰,仿佛心中一直緊繃着的弦在這一刻突然松開,所有的思念、擔憂、欣慰和酸澀都化作了淚水奪眶而出。我深吸一口氣,想要平複心情,卻發現喉嚨被哽住,隻能任由淚水模糊雙眼,身體也因激動而微微發顫。婉清的雙眼瞬間瞪大,姣好的面龐有些扭曲,嘴唇劇烈地顫抖着,雙手下意識地捂住嘴巴,試圖阻擋那即将傾瀉而出的嗚咽聲。可海天的呼喚就像一把重錘,狠狠擊碎了她所有的克制。一聲壓抑到極緻的哭聲還是從她的指縫間擠了出來,起初隻是輕微的抽噎,卻漸漸如決堤的洪水,再也無法遏制,她的雙肩不停地抖動,淚水成串地滾落下來,浸濕了衣領,每一滴淚都訴說着一位母親對孩子深深的牽挂與思念,那一聲聲嗚咽便如夏日滾滾的悶雷一般,透過聽筒,直直地傳向遙遠的巴黎。

聽筒那邊,海天的聲音瞬間變得緊張而急促,音調也不自覺地拔高了幾分:“媽,您怎麼了?出什麼事兒了嗎?您和我爸都還好吧!”那聲音微微顫抖着,好似在強忍着不讓自己的情緒失控,卻掩飾不住話語間滿滿的擔憂與焦急,“媽!您可别吓我,到底怎麼了?”

我的心猛地一顫,連忙深吸一口氣,竭力抑制住内心那如洶湧海浪般翻滾的激動情緒,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盡量平穩:“海天,放心,我和你媽都沒事兒。你媽隻是太想你了,一時沒有控制住。她從上午就盼着這個電話,一直等到現在,終于聽到你的聲音了,她實在太激動了。來,讓她跟你說兩句。”

說着,我輕輕拍了拍婉清的肩膀,同時用另一隻手緊緊握住婉清拿着聽筒的手,輕輕捏了捏,給她傳遞一個要鎮定的信号。婉清這才從激動的情緒中清醒過來,她慌亂地擡起手,用手背胡亂地抹了一把臉上縱橫交錯的淚水,可那新的淚珠又止不住地往外湧。她緊緊地握住聽筒,像是握住了與海天之間唯一的聯系,身體微微前傾,深吸了一口氣,強裝鎮定地對着聽筒說道:“海天,别擔心,媽沒事兒,媽和你爸都挺好的。媽就是太想你了,真的,特别特别想你,想的發瘋……”

說着,她的聲音又開始不受控制地哽咽起來,喉嚨裡像是被什麼東西哽住,每一個字都伴随着輕微的顫抖,嘴唇也不停地抖動着,看那樣子馬上又要哭出聲來。聽筒那邊沉默了片刻,随後,海天的聲音再度傳來,那聲音中帶着一絲隐隐可聞的動容,卻又明顯在刻意克制着情緒,仔細聽來,還有着溫暖的趣味以及些許孩子氣的撒嬌意味:“媽,别這樣!您這樣我會心疼的!您和爸都好好的,開開心心的,我在這裡才能安心完成學術交流任務。我還惦記着回去吃您做的菜呢,您要把身子哭壞了,到時候誰給我做菜啊!您要是再哭,我現在就回去了啊!以後我哪裡都不去了,省得您……”

“别别别!”婉清像是被這幾句帶着孩子氣的威脅猛地拉回了現實,她猛地搖了搖頭,仿佛要把那些悲傷的情緒都甩開,極力穩住自己微微顫抖的身體,然後像是下了某種決心一般,對着聽筒說道:“好孩子,媽不哭了,媽一定好好照顧自己,也照顧好你爸,你就放心在法國好好完成任務吧!巴黎冷不冷啊?到晚上了,要不要再加一件外套?異國他鄉的可别着涼感冒了!”

“媽!這裡現在是白天,快到中午啦!”海天略帶調侃的聲音又從聽筒那邊傳來,“我看您是不是太想我了,把時差都忘啦?”

婉清先是微微一怔,随即輕輕拍了拍自己的額頭,臉上浮現出一絲懊惱之色,嘴角卻又忍不住上揚,露出幾分嗔怪又寵溺的神情,對着聽筒說道:“可不是!媽這一激動都糊塗啦!那是不是還挺熱啊?還是把外套脫了吧,閃了汗可不得了,也不知道巴黎那些醫生會不會看病。”

旁邊幾人臉上都露出忍俊不禁的神色,一個個都似乎在努力憋着笑意,錢理群更是忍不住輕輕笑出了聲。嚴主任則微微搖頭,嘴角噙着一絲淡淡的微笑,擡手指了指牆上的挂鐘,目光中滿是提醒的意味,似乎在暗示婉清這是國際長途,通話時間有限。婉清這才如夢初醒般意識到這一點,但對兒子的牽挂還是讓她忍不住又多說了幾句:“海天,自己在國外冷了熱了都要注意點,多吃點,别餓着自己。對了,你和别人交流咋樣?他們說話你都能聽懂嗎?”

“媽,您放心吧!他們講的話我都能聽懂,交流起來毫無障礙!”海天的聲音中滿是自信,像是一道明亮的光,穿透聽筒,直直照進婉清的心裡。緊接着,樂黛雲的聲音也從那頭清晰地傳了過來:“婉清啊,海天這孩子的法語在咱們這一行人裡那可是拔尖兒的。接機的法國人都一個勁兒地問他是不是打小兒在法國長大的呢!有這本事,我對他順利完成這次任務更有底氣了。行了,咱這國際長途話費貴着呢,時間也有限,你們娘倆就先聊到這兒吧。海天,跟你爸媽道個别!”

“别!”婉清的眼神裡瞬間寫滿了關切與不舍,那隻緊緊握着聽筒的手像是要抓住這最後的連線一般,又不自覺地收緊了幾分,眉頭緊緊蹙起,恰似一張寫滿了母親對孩子擔憂與牽挂的紙,即便理智在耳邊輕聲訴說着時間緊迫,可那滿心滿肺的叮囑卻如同決堤的潮水,洶湧地奔湧而出,“海天,在外面一定要小心!要是誰敢欺負你,你告訴媽,媽給你……”話說到一半,她像是突然被現實扼住了喉嚨,似乎意識到自己根本無法瞬間跨越重洋,去到遙遠的法蘭西為兒子做主,臉上頓時寫滿了無奈與不甘。好在海天的聲音再度響起,雖聲調低沉,卻仿佛帶着一種能撫慰人心的神奇力量:“媽!您放一百個心吧!您兒子不管走到哪兒,都不會讓人随意拿捏的。爸,媽,嚴主任,我們出發了,回見!”随着這聲果斷而利落的告别,聽筒裡緊接着傳來了一連串冰冷的“嘟嘟嘟”忙音,像是在宣告這場跨越千山萬水的短暫相聚已然落幕。

婉清依舊保持着接聽電話的姿勢,呆呆地站在原地,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似乎還沉浸在剛剛與海天通話的情境之中。直到我輕輕碰了碰她的手臂,她才機械地放下了聽筒,木偶般直挺挺地坐在沙發上。漸漸地,她的眼中浮起一種深切、沉郁、頓挫的悲哀,那悲哀慢慢凝結成一層水霧,盈滿了她的眼眶。“我還說要去法國給他做主呢,”她喃喃地、自言自語地說,聲音中帶着幾分自嘲,但更多的是無力和憤懑,“真是可笑,在這燕園之中,我都無法護他周全。理群說得對,對他的嫉妒和惡意,就像野草一樣一茬一茬地瘋長,燒也燒不完,除也除不盡。可我就納了悶了,海天他錯哪兒了?他那麼優秀又那麼善良,他們憑什麼那麼對待他?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

她突然撲倒在沙發的扶手上,悲切地哭了起來,瘦弱的肩頭一聳一聳的,像一個無助的孩子。我的心中也是一片凄然。但我依然默默坐在她身邊,俯下身子,輕柔地扶起她的肩膀,用手帕細緻地為她拭去滿臉的淚痕,然後把她溫柔地擁在懷裡。“婉清,别傷心了,”我在她耳畔柔聲低語,“海天遇到了困難,咱們做父母的,理應為他構築起堅固的避風港,怎能自己先喪失了信心與勇氣呢?哪怕全世界都與海天為敵,我們也要昂首挺胸,堅定地站在他的身前,無畏地直面那如潮水般湧來的惡意,即便力量微薄,難以抵擋,也要拼盡全力,奮戰到底。哪怕最終的結局是一同倒下,也絕不能在氣勢上有半分退縮。你現在這個樣子,難道還讓海天護着你不成?”

婉清的肩膀微微一震,像是從哀傷中驟然驚醒。“胡說!”她直視着我的眼睛,聲音雖還帶着一絲哭腔,卻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力量,“你哪隻眼睛瞧着我倒下了?我不過是心疼海天那孩子,怎麼就被你說得這般脆弱?海天是我的命,誰要是敢動他,我跟誰拼命!可我這心裡頭啊,就是過不去這坎兒。那些人為什麼要這麼對他?他那麼善良,從不與人結怨,對誰都是能幫一把就幫一把。他們這麼做,簡直沒道理啊!”

對面的錢理群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世界上如果每個人都講道理,那這個世界可就簡單多了。婉清啊,你可别小瞧了人性中的陰暗面,就拿海天來說,他唯一的‘錯’,恰恰是他太過優秀。大凡平庸之人,心底大多藏着一份脆弱的自尊,旁人稍微出衆些,就能襯得他們越發黯淡無光。一個自身碌碌無為,又沒勇氣和能力改變現狀的人,極易把身邊優秀者當作宣洩口,将人家的優秀曲解為對自己失敗人生的無情指責。尤其在咱北大,那些學生都是萬裡挑一考進來的。他們本是各自小天地裡的驕傲,習慣了被誇贊與關注,結果一到這裡,所有人的光芒都被海天掩蓋。當他們發現自己不再是焦點,由‘出衆’淪為‘平庸’時,其心理落差可想而知。而海天的優秀又如此突出,無論是學業上的建樹,還是為人處世上的豁達真誠,都讓旁人難以企及。于是,嫉妒的種子便在那些失衡的心裡生根發芽,他們開始不自覺地抱團,用惡意的流言蜚語、無端的排擠孤立,試圖去打壓海天,好像這樣就能找回自己那點可憐的自尊,重新成為被人注目的中心,雖說此舉既狹隘又愚蠢,可衆人拾柴火焰高,抱團之後形成的那股合力,還真不容小觑。更要命的是,一旦謠言的滔天巨浪掀起,海天便陷入了絕境。那時候,他不僅難以自證清白,就連想追責都找不着門路。謠言傳播的速度是驚人的,且往往真假參半,添油加醋,在傳播過程中不斷被扭曲和誇大。海天就算有心澄清,面對那一大幫心懷叵測的傳播者,怎麼可能一個個找過去解釋明白?而且,這些謠言大多是在私下的小團體中傳播,很難确定具體的源頭,每個人都隻是傳播鍊上的一環,互相推诿責任,使得海天根本無法找到明确的追責對象。就算他知道是某些人在背後搞鬼,但沒有确鑿的證據,也難以讓這些人受到應有的懲罰。比如說這次呂曉明所說的那些話,許多話甚至叙述的就是事實,比如海天執意參加期中考試,還有海天與婉清的親密互動,隻不過被惡意解讀而已。而恰恰這些惡意解讀更受衆人的歡迎,因為人們往往更容易相信新奇、刺激的謠言,而不願去探究背後的真相。海天若站出來辯解,反而可能被認為是心虛的表現,越描越黑。這次是你們幾個親耳聽到呂曉明大放厥詞,确定了是他搞的鬼。要是沒這機緣巧合,等謠言徹底傳開,你能逮得住呂曉明嗎?就算逮住了,你又能把那些惡意诽謗一條條解釋清楚嗎?隻怕前腳剛一解釋,後腳謠言就借着這股風,傳遍校園的犄角旮旯了。”說到這兒,錢理群别有深意地瞥了我一眼,頓了頓,臉上的無奈又濃重了幾分,再次深深地歎了口氣:“再跟你倆交個底,說句不中聽的,幸虧海天是個男孩子。這要是換作個女孩子,以呂曉明那德行,指不定怎麼往你們身上潑髒水呢……”他欲言又止,目光中透着深深的憂慮,仿佛已經看到了那不堪設想的場景,“真要是那樣,一旦謠言傳開,其刺激性和殺傷力勢必成百上千倍地膨脹擴大,到時候,就算嚴主任和我拼了老命,恐怕也難挽狂瀾,隻能眼睜睜看着局面徹底失控啊。”

我和婉晴都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顫,一股寒意從心底油然而生,就如置身于數九寒冬的冰窖之中,全身的血液仿佛都被凍住了,冷得讓人發顫。婉清的臉頰瞬間褪去了所有血色,變得慘白如紙,眸中的驚恐與哀傷肆意蔓延,似是已透過眼前的空氣,望見将來的海天正孤立無援地置身于惡意的漩渦。良久,她才從那極度的悲恸中找回一絲神志,眼眶中淚水再次決堤,聲音破碎且哽咽:“可憐我家海天,他還在法國,還什麼都不知道,還對他們都那麼那麼好……”

錢理群緩緩搖了搖頭:“婉清,這你可小瞧你家海天了。其實你們也不必過于為他擔心,他本身就有強大的自保能力。就像他剛才在電話裡說的那樣,無論走到哪裡,他都不是那任人拿捏的主兒。你覺得他什麼都蒙在鼓裡?他那雙眼睛,什麼能看不透?再複雜的社會現象、人性和人生問題,他都會一眼洞穿,看透其本質和根源。這大半年我沒少和他聊天,在我看來,他這深刻的洞察力,主要得益于讀書的廣度與深度。廣度咱就不說了,反正我覺得我讀過的書就沒有他沒讀過的,而且記得比我牢固多了,幾乎是一字不差。單說那深度,他讀每一本書,都不是泛泛浏覽,也不是死記硬背,而是非把它讀透了不可。無論是作者,還是書中的角色,他都敞開心扉去交流,碰撞出思維迸出火花,進而達成深度的情感共鳴。而且,他還有一種非凡的融會貫通之力。讀當下這本書時,他能迅速關聯起過往讀過的諸多著作,從經典名著到小衆佳作,把書裡的知識脈絡全牽出來,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知識大網。與此同時,他巧妙地将現實經曆和個人思索融入其中,宛如給知識注入了蓬勃生機。這般操作下來,一方面,他能把作者想表達的深刻思想完整吸納,化為己用;另一方面,又能敏銳看穿書中的局限,憑借自身的積累實現突破,站在更高的維度對内容拓展升華,将知識轉化成他獨有的人生智慧。你想想,那些古今中外的經典名著,文學的、曆史的、哲學的,哪一部不是把社會、人性、人生剖析得入木三分?他把這些經典吃透,複雜的事兒自然就躲不過他的‘火眼金睛’了。何況,他一刻也沒停下對周圍世界、人生百态的觀察和思考。呂曉明之流那點小算盤、小伎倆,他大概早就識破了。就沖他電話裡跟你講的最後那句話,我就敢打包票,短短幾分鐘通話,他就捕捉到了你情緒波動的根源,才專門說那句話來寬慰你。你還當他察覺不到身邊的惡意?隻是沒碰到他的底線,他覺着不值得計較罷了!”

“是啊,理群說得在理。”可忻在一旁不住點頭,神色間滿是贊同,“實際上,海天的這份‘不計較’,恰是一種高明的自保策略。他有一顆無比強大的内心,尋常謠言于他而言,不過是不痛不癢的微風,根本造不成什麼傷害。面對那些一般的流言蜚語,隻要他選擇不予理會,時日一久,大多都會自行消散,就像沒了養分的雜草,慢慢枯萎。再者,海天平日裡與人為善,這善意也如同堅實的護盾,護佑着他。畢竟人心都是肉長的,但凡尚存一絲良知,又有誰能對持續不斷的善意視而不見、無動于衷呢?他們或許會一時被嫉妒的陰霾遮住雙眼,但隻要那點良知被善意悄然喚醒,便會瞬間清醒,追悔莫及。王麗麗不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嘛。另外,海天那令人望塵莫及的優秀,更是他的堅固保護傘。人啊,天性就愛嫉妒與自己水平相近之人,而對于那些遠在雲端、遙不可及的卓越者,往往隻剩下仰望與羨慕,縱有嫉妒之心,也沒了嫉妒的本事。你想想看,即便那些惡意如野草般瘋狂生長、一茬接一茬,可若海天長成了參天巨木,縱然野草蔓延成無邊草原,又能把他怎麼樣?反倒成了襯托他的絕美背景。所以,你們這些為人父母、為人師長的,一門心思把海天培養成棟梁之才便是。在他成長為參天大樹之前,悉心呵護,遮風擋雨。等他足夠強大,能獨自承受任何狂風暴雨之時,那些惡意與謠言,便再也無法撼動他分毫了。”

“沒錯,可忻這話,正說到了我的心裡。”錢理群猛地一拍大腿,滿臉興奮地說道,“其實海天這孩子,優秀得近乎完美,幾乎挑不出毛病。硬要說弱點,大概就是他骨子裡透着的那股倔強勁兒了。雖然他對待事物,從不草率地判斷與決定,可一旦在心中認定了某件事,除非你能拿出确鑿且令他信服的依據,否則,任憑是誰,都别想改變他的想法。這性格,能讓他在這紛繁複雜的世界裡堅守本心,卻也得為這份堅守付出代價。在複雜的社會和漫長的人生中,守住一些東西談何容易,就拿探尋和堅持真理的決心來說,這需要在無數次的迷茫與質疑中堅定自我;在困境中堅守正義的勇氣,意味着要直面重重壓力與威脅;對黑暗的抗争,更是需要無畏的膽量與不懈的毅力;還有對人格與尊嚴的捍衛,那是在面對各種诋毀與踐踏時的絕不低頭。而這些堅守,無一不需要付出高昂的代價,旁人隻要想想怕是都得像縮頭烏龜那般退卻,但海天憑借着他那股倔強,竟将這些堅守化為了融入血液的本能。也是,在多數人眼中,他堅守的這些東西或許無關緊要、可有可無,可在他心中,這些卻是無比珍貴的,珍貴到他甯可舍棄生命,也絕不願有絲毫的放棄。

“另外,不知道你們平日裡有沒有留意到一個細節,海天對于自己敬重、欣賞以及深愛的人,一直懷抱着一種超乎尋常的保護欲望。這種強烈的保護欲,追根溯源,大概也是源于他内心深處對美好情感的執着堅守吧。我給你們講個事兒,有一回,我和海天一同前往圖書館。當我們走到求知路和臨湖路交叉口時,突然,一輛面包車如脫缰野馬般從臨湖路猛地拐出,速度極快,直沖着我們就沖了過來。當時,我整個人都被吓傻了,大腦一片空白,雙腳像是被釘在了地上,完全無法做出任何反應。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我隻感覺一股強大的力量從身旁襲來,原來是海天,他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推了我一把,将我推到了安全的一側。緊接着,耳邊傳來一陣尖銳刺耳的急刹車聲,那聲音仿佛要劃破空氣一般。等我驚魂未定地回過神來,隻見那輛面包車在距離海天僅僅不到一米的地方停了下來,輪胎與地面摩擦留下了深深的痕迹。說實話,當時那場面,要是你們老兩口親眼目睹,恐怕當場就得被吓得暈過去。要知道,海天比我小了将近三十歲啊!以他的敏捷程度,完全可以輕松躲開那輛面包車,保全自己。可他在生死攸關的瞬間,第一反應居然是毫不猶豫地推開我!那一刻,我的眼淚刷的一下就掉下來了。後來我問他當時是怎麼想的,他居然說:‘哪有時間想啊?下意識就這麼做了。’就在那一刻,我徹底明白了這孩子重情重義到了已經深入骨髓的程度。老蘇啊,我敢打包票,如果今天上午是你們一家三口聽到呂曉明那些不堪入耳的話,海天肯定會在你們還沒來得及動手之前就沖出去教訓呂曉明,絕對不會讓你們惹上哪怕一絲一毫的麻煩。隻要他在,他就會不惜一切代價,哪怕是拼上自己的性命,也要為你們擋住所有的明槍暗箭,絕不會讓他深愛的人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

我的眼眶瞬間濕潤了,腦海中不由自主地閃過與海天初次相見的畫面。那時,他用自己的身軀,為我擋住了漫天風雨,那堅定的背影仿佛一座巍峨的山。身旁的婉清緊咬着嘴唇,仿佛竭力忍着即将決堤的淚水。可忻瞧了瞧我們,又将目光投向一直沉默不語的嚴主任,抿嘴一笑說道:“我看啊,海天那股倔強的勁頭,還有對敬重欣賞之人強烈的保護欲,和咱們這位‘老過’倒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呢!”

這短短一句話,瞬間吹散了彌漫在四周的凝重氣氛。我不禁暗暗點頭。“老過”這個稱呼,是中文系老師們私下裡給嚴主任取的綽号,它源自昆劇《十五貫》裡的知縣“過于執”。之所以起這個綽号,是因為嚴主任無論是鑽研學問、為人處世,還是操持行政工作,都透着一股執着勁兒,甚至有時執拗得讓人覺得有些“傻”。就如同學生們給嚴主任取的“嚴加嚴”一樣,“老過”這個綽号在北大教師群體中廣為流傳,幾代教師都對其頗為認可。這不,錢理群一聽可忻這話,立馬拍手叫好,大聲說道:“可忻,你可真是說到點子上了!我這個老師啊,執拗起來,那股子傻勁兒,我最清楚不過了。”說着,他微微眯起眼睛,似乎沉浸在回憶之中:

“記得五十年代前期,市面上出版的現代文學史著作,都把五四文學革命劃進了‘中國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萌芽時期’。當時,連偉人都認定□□、李大钊在那時已接受了馬克思主義思想。可咱這位‘老過’非得較這個真,連續二十多天,一頭紮進北大圖書館,把1915年到1920年間的所有《新青年》雜志翻了個底朝天,最終憑借紮實的研究,寫出了《五四文學革命的性質問題》這篇力作,硬生生把這個看似闆上釘釘的結論給推翻了。這一颠覆性的舉動,讓他遭受了長達好一段時間的審查,就連這篇文章也拖到了二十多年後才發表,但他從未有過一絲退縮。還有那位總是第一個給時代唱贊歌的著名作家,當年那可是聲名赫赫,幾乎與魯迅齊名。可我這位老師,在編寫《中國現代文學史》時,對當時幾乎已成定論的關于這位作家的《女神》‘在五四時期就已經歌頌馬、恩、列這些經典作家’的觀點産生了懷疑,非得親自查閱《女神》的原始手稿和最初版本,經過一番艱苦的努力,終于發現《女神》的最初版本裡并沒有這些内容,而是到了1928年他自己對某些詩作進行了改動,增加了這些元素。于是,他甯願得罪這個權傾一時的大人物,也堅持把這一條從教材中删掉。這種堅守學術良心的勇氣,在當時的環境下,有幾人能夠做到?還有,在那動蕩的十年間,當所有人都在為了保全自己而噤若寒蟬時,他本已身處相對‘安全’的境地,卻因為實在看不慣那兩個進駐北大的宣傳隊颠倒黑白、誣陷好人的惡劣行徑,毅然決然地站了出來,向組織進行了長達兩個小時的‘講真話’交心活動,把自己所看到的、所感受到的不公,毫無保留地說了出來,結果一下子從未名湖畔被遣送到了鄱陽湖畔,這一去就是将近十年。十年啊,人生能有幾個十年?這期間,他經曆了多少艱難困苦,我們難以想象。但即便如此,他從未對自己的選擇有過一絲後悔。這種為了正義和真理,不惜一切代價的崇高精神,和海天那種那種對信念的堅守,對正義的執着簡直如出一轍。

“再說老師那種對人才強烈的保護欲望,我更是深有體會。1978年,我考研究生的時候,已經三十九歲了,這是我最後一次機會,而且準備時間僅有一個星期。當時,我心急如焚,在情急之下,我把以前寫的關于魯迅的論文托人交給了老師。他拿到論文後,認真研讀,逐字逐句地分析,覺得這篇論文頗有價值,便極力推薦給王瑤先生。最終,我幸運地被王瑤先生錄取,從一個小地方的普通教師,一躍成為那個年代的研究生。這巨大的轉變引來了一些人的嫉妒和記恨。有人開始謀劃着批判我,甚至打算将我從研究生隊伍中除名。在這萬分危急的時刻,是王瑤先生和老師共同站出來保護了我。他們用自己的威望和影響力,為我撐起了一把保護傘,讓我得以在風雨中繼續前行。等到我畢業論文答辯的時候,因為在論文中将周作人與魯迅并提,這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是非常犯忌諱的事情。為了讓我的論文能夠順利通過,老師可謂是煞費苦心。他特地邀請了唐弢先生擔任主答辯。唐弢先生在答辯一開始,就以其權威性宣布同意我的論文觀點。本以為事情會就此順利進行,可沒想到,還是有一位與會者在會上對我關于周作人的評價提出了嚴厲指責。就在氣氛變得緊張起來,我的心提到嗓子眼的時候,老師果斷地站了出來,堅定而沉穩地說道:‘你這個問題,咱們下去再讨論。現在開始投票,按照少數服從多數的原則,投票通過。’就這樣,在老師的力挽狂瀾之下,我的論文才得以順利通過。去年,在我晉升教授職稱的關鍵時期,一家報社發表了一篇文章。那是一位著名學者抓住我一篇文章中的一處常識性錯誤,大做文章,質疑像我這樣的人怎麼能當教授。這篇文章猶如一顆重磅炸彈,瞬間在學術界引起了軒然大波。就在我感到無比焦慮和無助的時候,又是老師親自出面,當面找到這位學者,誠懇地說:‘我們應該全面、科學地來評價這個人,不能因為一處小錯誤就否定他的全部。’老師的這番話,如同春風化雨,化解了這場危機,讓我順利晉級。可以說,在我學術生涯的這三個關鍵時期,老師都毫不猶豫地伸出了援手,不遺餘力地保護着我。這種對學生的保護欲望,和海天對身邊人的保護欲望,難道不是驚人的相似嗎?他們都有着相同的重情重義,願意為了自己所珍視的人挺身而出,遮風擋雨啊。”

錢理群這番長長的回憶,頓時勾起了我們無數感慨。我和婉清對視了一眼,都情不自禁地點了點頭。嚴主任卻不以為然地擺了擺手:“瞧瞧,可忻一句話,引得理群把這些陳年舊賬都翻出來了。其實,這屋子裡的那一個人不是這樣啊?我當初找組織上‘講真話’交心,就是受了當年老蘇的父親蘇教授的影響。我清楚地記得,他為司徒雷登校長仗義執言時,整個人都散發着一種堅定無畏的光芒,那眼神中透露出的果敢與堅毅,仿佛能穿透一切黑暗。哪怕被帶走的那一刻,他的脊梁依舊挺得筆直,頭顱高高昂起,每一寸肌肉都在訴說着不屈。那個遠去的背影,就像一座永恒的雕塑,至今仍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腦海裡。還有老蘇,在那個動蕩不安、人人自危的特殊年代,正是是他在我最為艱難的時刻,第一個給我帶來了溫暖與呵護。我永遠忘不了第一次被批鬥後的那個黃昏,天空像是被悲傷浸透,黯淡無光。我滿心凄惶,毫無食欲,卻像被某種無形的力量牽引着,機械又麻木地朝着食堂走去。一路上,我如驚弓之鳥,腦袋恨不得埋進土裡,盡可能地躲避着與旁人的目光交彙,生怕一個不小心,就給他人或是自己招來無妄之災。事實上,我根本無需這般小心翼翼,因為周圍人的反應,早已讓我寒透了心。幾乎所有人看到我,就像見到了洪水猛獸,避之唯恐不及,那眼神中的疏離與懼怕是如此明顯,仿佛多看我一眼,便會被厄運纏身。我理解他們的無奈與恐懼,可這種被全世界抛棄的感覺,還是如同一把銳利的冰刀,直直地刺進我的心裡,讓我感到無比的凄涼。就連高音喇叭裡傳來的《紅燈記》中那句‘時令不好,風雪來得驟’,在我聽來,都像是命運無情的嘲諷,每一個音符都裹挾着徹骨的寒意,讓我渾身的毛孔都忍不住戰栗。然而,就在我滿心絕望地走到食堂門口時,一個身影如同一束光,突然出現在我面前。‘你怎麼現在才來?還沒有吃晚飯麼?’那聲音,帶着關切與溫暖,直直地鑽進我的耳朵裡。我又驚又詫,下意識地擡起頭。于是,在那昏黃黯淡的燈光下,我看到了老蘇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友善得讓人心碎的笑容。那一刻,時間仿佛凝固了,那笑容就像一顆璀璨的星辰,瞬間照亮了我黑暗的世界。那純真、親切、溫暖、深情的模樣,如同烙鐵一般,深深地鑄刻在了我的心底。其實那時,老蘇一家還都平安無事,而我,卻早已被停止了所有的教學和學術活動,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異類’。以前的日子裡,由于研究方向的差異,我們的交流寥寥無幾。可是在這個極嚴峻的時刻,他卻毫不猶豫地向我伸出了充滿友情的手。他看着我的眼神,沒有一絲嫌棄,亦沒有半點疏離,仿佛下午那場批鬥會從未發生過,仿佛根本不存在需要與我劃清界限這回事。其實,我心裡明白,他不可能沒參加批鬥會,在那樣的大環境下,學校裡根本沒人敢缺席。而且我也知道,那段時間,我的身邊或身後,時刻都有一兩位‘監護人’在暗中監視着。為了不連累老蘇,我隻能匆匆地向他點了點頭,從喉嚨裡擠出一聲極輕的‘唔’,便慌慌張張地走向賣飯菜的窗口,根本不敢認真回答他的問題。可老蘇完全不顧及身邊可能存在的危險,一步不離地緊緊跟着我。直到看着我買好飯菜,安穩地坐下來,他才像是完成了一項重大使命,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然後默默地轉身離去。我想,他那時大概已經吃過晚飯了,可就是因為放心不下我,才不顧風險,陪着我再次回到食堂。或許在旁人眼中,這不過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算不上什麼實質性的保護。但對我來說,那個短暫卻又無比漫長的瞬間,老蘇那飽含關懷的目光,如春風拂面般的友善笑容,就是我在那漫長寒冬裡最溫暖的依靠。所以我覺得,海天和老蘇一家才是真正的一脈相承,那種正直的堅守和溫暖的善意都如出一轍。他們,才真正是上天注定的一家人啊!”

嚴主任這一番話,好似一陣溫暖而有力的風,讓屋子裡的空氣都微微泛起了漣漪。大家的目光都齊刷刷投向了我,大概他們也和我一樣,第一次聽嚴主任講述這些往事。我也有些發怔,原本在記憶深處黯淡無光、雜亂堆積的過往,此刻被嚴主任的這番回憶一點點喚醒,像被一隻無形的手輕輕拾起,逐一排列在眼前。“老嚴,這件事我幾乎都忘了,你卻一直記在心裡。”我擡起手,下意識地扶了扶眼鏡,“如今我想起來了,其實那天我早在竹吟居吃過飯了,去食堂本是想找如晉。結果如晉沒見着,卻意外看到了你。你當時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我實在放心不下啊。其實我也就打了聲招呼,陪了你一小會兒,圖個心安罷了,哪裡算得上什麼呵護呢。”

嚴主任發出一聲輕柔卻沉重的歎息,似裹挾着跨越歲月的無盡喟歎:“不一樣啊,老蘇!那時,其他人都是遠遠躲開我才心安,而你卻是看到我一切安好方能心安。這兩種‘心安’所折射出來的人性的天差地别,我又豈能體會不到?而那真摯的情感,不摻雜任何功利的純粹善意,海天和你真是一模一樣啊!就說給物理系的女生捐款這件事,事情已經過去半年有餘,要不是偶爾聽到呂曉明和王麗麗背後這番議論,我們恐怕至今仍被蒙在鼓裡。我已暗中囑托王麗麗,讓她成全海天這份善意,切不可将此事大肆宣揚。海天這孩子啊!”嚴主任又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似欣慰,也似感慨。他微微眯起雙眼,仿佛再次陷入回憶之中:“方才理群說,海天骨子裡的倔強,以及對珍視之人那不顧一切的保護欲是他的‘弱點’。可恰恰是這兩點,從一開始就深深吸引了我。再配上他那如浩瀚滄海般寬廣坦蕩的胸懷,這些特質交織在一起,才是海天身上最動人的光輝,他那非凡的才華與之相比都黯然失色。其實說到底,學問與人生是有聯系的,不但學問的終極目标應該為了人生,有益于人生,而且治學态度也是人生态度的一種表現,兩者具有共性。海天身上所具備的倔強、善良與大氣,無論是投身學術研究,還是立身為人處世,都是最為稀缺且至關重要的品質。老蘇,實不相瞞,自從那次聽你講述海天在考試中甯願舍棄寶貴的十二分,也堅決不迎合他認為有誤的标準答案時,我便在心底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親自培養教導這個孩子。上學期,趁着給他補課的契機,我與他進行了一次推心置腹的交談。我語重心長地告訴他,無論為學還是做人,都需要一點‘傻子精神’,即不計利害,腳踏實地,堅守良知,隻講真話,吃得了苦,經得起挫折,耐得住寂寞,必要時勇于承擔,甘願付出更大的代價。太聰明,太勢利,就做不好學問,也做不好人。他聽完後,原本平靜的眼眸瞬間被點亮,恰似寒夜中燃起的熾熱火焰,每一絲光芒都跳躍着共鳴的火花,熱烈且真摯。那是一種發自肺腑的共鳴,絕非表面的敷衍迎合,顯然我的話語深深觸動了他的内心。他甚至感慨地說‘嚴老師,照您這麼說,‘闆凳甘坐十年冷,文章不著一句空’,這不僅僅是一種對待學術研究的嚴謹态度,更是一種崇高的人生态度啊。’我欣慰地點點頭,對他的領悟表示贊許。緊接着,他又若有所思地繼續說道:‘嚴老師,不瞞您說,有時我也會想,在這紛繁複雜的大千世界裡,究竟能有幾人能夠抵禦住形形色色的誘惑,承受住殘酷現實的重重壓力,甘願成為那個看似愚笨的‘傻子’,長時間守着一張冰冷孤寂的闆凳,隻為了講真話、求真知、訴真情呢?然而,來到北大,看到您、蘇伯伯和各位師長,我覺得自己又找到了同類。是啊,盡管艱難,但這一切總要有執着的靈魂去擔當。人類社會中所有的真、善、美,不正是通過這種看似傻氣的執着追求與堅守,才得以創造并傳承下來的嗎?所以,倘若這真的被視為一種‘傻’,那麼我就心甘情願成為這樣的‘傻子’吧!我發現我也隻會做這樣的‘傻子’,因為如果不這麼做,我覺得自己這一生過得也就毫無意義了。’”

嚴主任說到此處,聲音微微顫抖,情緒明顯有些激動:“諸位,我嚴家炎從教多年,教過的學生數不勝數。可是,從來沒有任何一位學生的任何一句話,能夠像海天這番質樸無華卻又飽含力量的話語一樣,給予我如此巨大的震撼與感動。”嚴主任猛地停下話語,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哽住,微微泛紅的雙眼透露出内心的波瀾。很顯然,那份震撼與感動,直至此刻仍在他的靈魂深處激蕩回響。然後,他猛地站起身來,把目光轉向我和婉清,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笃定和堅決,擲地有聲地說:“老蘇,婉清,你們二位大可放心,無論海天将來是否師從于我,這孩子,我護定了!我當一日中文系主任,就護他一日!即使不坐在這個位置上了,我也會窮盡自己的全部力量,為他遮風擋雨。從某種意義上說,護住了他,就守住了學術研究領域的靈魂與希望,也守住了高貴的人性光輝。倘若連這樣品性純良、才華橫溢的孩子都無法護佑,那是我嚴家炎的無能,更是北大中文系的悲哀與恥辱!”

嚴主任這番飽含深情與堅定決心的話,如同一股熾熱且強勁的暖流,瞬間在屋子裡彌漫開來。刹那間,原本略顯壓抑的氛圍,被一種激昂且振奮的情緒所取代。燈光似乎也變得更加明亮,柔和地灑在每個人的臉龐上,映照着那一張張滿是動容與感慨的面容。我的眼眶再度濕潤,一股熱流從心底湧起,直沖鼻腔。這一天來積累的痛苦、煎熬與擔憂,在嚴主任的承諾下,仿佛找到了宣洩的出口。一直緊繃的神經,此刻終于有了些許放松的迹象,像是一根被拉到極限的弦,慢慢恢複了彈性。婉清原本挂滿淚痕的臉也浮現出一絲欣慰的神情。她的雙眼睜得大大的,眼神中滿是感激與驚喜,緊緊盯着嚴主任,嘴唇微微張開,似是想要說些什麼,卻又一時語塞。錢理群的臉上則洋溢着一種堅定與熱情,他重重地點了點頭,身子前傾,雙手用力地拍了一下膝蓋,而後也站起身來,目光依次掃過屋内的每一個人,最後定格在“我”的身上。“老蘇,”片刻後,他終于開口了,聲音中飽含着真切的關懷,“今天你和婉清所經曆的痛苦與煎熬,我們都看在眼裡,疼在心裡。看到你們這個樣子,我們心裡也不是滋味。好在如今聽到老師這番話,你們也能稍稍松口氣了。老師向來說到做到,他既許下護佑海天的諾言,必定會傾盡全力。我又何嘗不是如此呢?你們放心,自海天那次不顧一切将我從車輪前推開那一刻,我就鐵了心,這輩子都要護他周全。”

說到這兒,他微微停頓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思索的光芒,而後開始在屋内緩緩踱步,邊走邊說:“依我之見,海天畢業後留在咱們北大中文系,無疑是最佳選擇。不管未來他踏上哪條學術之路,這裡都是最适合他成長的土壤。畢竟,我們這些一路見證他成長的師長會默默守在他身旁,在關鍵時刻也會毫不猶豫地伸出援手。而咱們北大的師生,都是精英中的精英,品德與學識皆出類拔萃,像呂曉明那種靠不正當手段混入的敗類不過是極少數。雖說人性複雜,或多或少都藏着弱點與陰暗面,但相較于其他地方,這裡的人在良知與道德底線上,明顯高出一大截。”他突然停下腳步,臉色逐漸凝重,語氣也愈發沉重,仿佛陷入了那段不堪回首的記憶之中:“我是從小地方考上來的,在那裡教了十多年的書,對‘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這句話,有着切膚之痛般的深刻體會。那裡的人,見識短淺得可憐,猶如被困在井底的青蛙,隻能看到巴掌大的一片天。在那裡生活,不僅覺得思想與他們格格不入,連一個能理解我的人都找不到,大家還會把我當成怪人,用一種怪異且嘲笑的目光看待我,讓我有一種與世隔絕般的孤立感。不僅如此,對于身邊有才華、有想法的人,他們非但不懂得欣賞與學習,反而被嫉妒沖昏頭腦。而一旦有人取得些許成績,嫉妒的毒瘤便迅速滋生,各種流言也會瞬間四散開來。可以說,惡意在那個小地方就像污水般肆意橫流,人與人之間充斥着猜忌與算計,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小事,都能瞬間引發一場激烈的紛争。當然,可忻是個例外,你們也知道,她也是從上海被‘發配’于此,所以我們才有同病相憐之感,也彼此有了更多的共同語言。我敢斷言。倘若海天去了那樣的小地方,以他的卓越才華與出衆品質,必定會招來無數禍端。要是再像我當年那般落魄,‘虎落平陽被犬欺’的悲劇怕是會再度上演。但在北大,情況截然不同,有我們為他保駕護航,他定能平步青雲,茁壯成長。等他強大到無人可以撼動時,他便能自由選擇想去的地方,踏上任何一條心儀的發展道路,而咱們這些牽挂他的人,到那時也可以徹底放心了。”

聽完錢理群的這番話,我隻覺胸腔之中,一股難以言喻的情緒在翻湧。好似有一隻無形的手,輕輕撥動着我心底最柔軟的那根弦,讓我鼻尖陡然一酸,視線也随之變得模糊起來。這一整天,從送海天到機場的那一刻起,各種擔憂、焦慮如同潮水般,一波接着一波地沖擊着我。我親眼看着婉清在思念與憂慮中掙紮,自己又何嘗不是在痛苦的泥沼中難以自拔。那些惡意的揣測、未知的危機,無時無刻不在啃噬着我的内心。而此刻,嚴主任和錢理群的堅定承諾和他們為海天所做的一切努力,如同在黑暗中點亮了一盞明燈,給了我們莫大的安慰。我緩緩站起身,雙腿還有些微微發軟,一步一步,帶着幾分沉重又滿懷感激地走到嚴主任和錢理群面前,伸出手,分别握住他們每個人的一隻手,緊緊地,仿佛握住了我們一家的希望。然後,我用略帶顫抖的聲音,飽含着這一天來積壓的所有情緒,誠摯地說道:“是啊!從今天一早送海天去機場,一直到現在,經曆了這麼多波折,我和婉清的心,就像在油鍋裡煎熬。每一刻都揪着,害怕海天在外面受委屈,害怕那些無端的惡意會傷害到他。幸虧有你們啊!在這艱難的時刻,四處奔走斡旋,不僅把呂曉明的事情處理得妥妥當當,讓問題得到圓滿解決,剛才那一番對海天堅定守護的話語,更是讓我們老兩口吃了一顆定心丸。千言萬語,都難以表達我内心的感激。你們的這份情誼,我們一家沒齒難忘。老嚴,錢老弟,謝謝你們,真的謝謝你們!海天有你們這樣的師長護着,是他這輩子最大的福氣。”

婉清也顫顫巍巍地站起身,緩緩走到我們面前,伸出手,分别握住嚴主任和錢理群的另一隻手,将我們這六隻手穩穩地交疊在一起,随後,她又把自己的一雙手輕輕覆在上面,像是要用這雙手傳遞出她所有的溫暖與感恩。她微微仰着頭,聲音帶着一絲哽咽,卻無比堅定地說道:“我這當媽的,也不多啰嗦啥了,千言萬語都沒法道出我心裡頭的感激。今兒這一天呐,可真是忒長了,我感覺自個兒就像是摸着黑兒走了好久,每一分每一秒都不得安生。多虧了你們,讓我和老蘇見了亮,也給海天許下一個安穩的未來。”說到這裡,婉清的臉上終于露出一絲淡淡的微笑,那笑容中帶着對未來的期許:“星期天,大家都去竹吟居,我非得好好露一手,做幾個硬菜讓大夥嘗嘗不可。海天這一走,這院子眼瞅着空了一大塊,我倆心裡頭啊,也跟着沒着沒落的。這回咱可得好好熱鬧熱鬧,把我們老兩口心裡頭這一天積攢的晦氣都沖散了。就盼着大夥熱熱鬧鬧地湊在一塊兒,往後的日子,都能順順當當、平平安安的。”

“好呀,我們肯定來!”可忻臉上洋溢着燦爛的笑容,步伐輕快地走過來,眼神中滿是熱忱,主動将手疊放在我們交握的手上,動作自然又親昵,“婉清,到時候我和你一同下廚。嚴老師向來對我做的滬菜贊不絕口,這次咱們一起大展身手,讓大家吃得盡興,為海天的光明未來送上最誠摯的祝福,也為咱們深厚的情誼,痛痛快快地幹上一杯!”

五雙手緊緊地握在一起,掌心的溫度相互交融,傳遞着無盡的力量與溫暖。屋内的燈光散發着柔和暖黃的光暈,像一層細膩的薄紗,輕柔地籠罩着我們,将這份情誼烘托得愈發溫馨。窗外,夜色如水,月光透過斑駁的樹影,灑下一地細碎的銀白,宛如一位孤獨而堅定的守望者,于這深沉黑暗之中,默默恪守着聖潔的準則,靜靜孕育着破土而出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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