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清狠狠瞪了我一眼,緊接着又把目光投向海天,臉上寫滿了關切與疼愛,估計早就把之前“找海天算賬”的念頭抛到了九霄雲外。“兒子啊,這一個月累壞了吧!這下好了,媽來了,這些活兒都交給媽幹!”她輕輕撫摸着海天手上那一個個厚實的老繭,仿佛那些繭子都是這最近一個月才冒出來似的,“海天,從今天起,你就好好歇着,啥活都不用你幹!回頭你教教媽這漁網該怎麼織,媽保證一天就能學會!”
“媽!我哪有那麼嬌弱!我就是故意吓唬吓唬你罷了!”海天有些不好意思地叫嚷起來,還偷偷瞥了一眼站在我們身後的船主,“王叔,您可别多想,我媽就是心疼我,沒别的意思。”
“瞧你這孩子說的,你王叔可不是那小心眼的人!”船主大手豪邁地一揮,“這張漁網俺回頭拿給你嬸兒,兩天就能完工。往後啊,你就陪着你爹媽在咱這小漁村好好轉轉!人家大老遠從北京跑來,多不容易啊!啥時候要用船,跟王叔說一聲,王叔随叫随到!”
婉清似乎也察覺到自己方才的話有些不妥,臉上泛起一絲紅暈,微微欠身,帶着歉意說道:“王老弟是吧!多虧您把我們老兩口送到海天身邊,這一路上還對我們照顧有加。看您跟海天這麼親近,海天在這兒的時候,肯定沒少麻煩您一家。我和孩子他爸,都不知道該怎麼感謝您才好。”
“瞧瞧,這話說得就見外了不是?”船主露出憨厚的笑容,轉身詢問海天身旁的小女孩,“小霞,你姥姥呢?”
“吃完飯後和我媽一起去我家了。”那個叫小霞的小女孩怯生生地瞧了我們一眼,而後拉住海天的手,小聲問道,“大哥哥,他們是你的爹娘嗎?”
“是啊!”海天俯下身子,一把将小霞抱了起來,讓她的視線與我們平齊,接着指着我們介紹道,“他們就是我跟你說的那個北京大學的老師。這位爺爺是古代文學的教授,專門研究我教給你的那些古詩詞,可厲害了。這位奶奶也超厲害,她教法語和西班牙語,不僅這兩種語言說得流利,英語也說得特别好。哥哥的法語和西班牙語,就是跟着她學的。”
小女孩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那以後我要是像你一樣考上北大,他們也能教我嗎?”
“當然可以!”我忍不住從海天手裡接過這個可愛的小女孩,抱在懷裡,“不用等到考上北大,爺爺奶奶在這兒住着的時候,就可以教你啦!”
“是啊是啊!”婉清眼睛笑得眯成了縫,幾乎是從我手裡把小霞“搶”了過去,動作又輕又柔,臉上帶着寵溺的笑,将小霞穩穩地抱在懷裡,親昵地蹭了蹭孩子的臉蛋,“寶貝,爺爺教你背古詩,奶奶教你學外語。以後啊,你就可以跟小夥伴們說,我的古詩和外語,都是北大的老師教的!”
“太好啦!太好啦!”小女孩拍着小手,興奮地叫嚷着,之前的羞澀與膽怯瞬間煙消雲散。一旁的船主眼睛早已瞪得如同銅鈴一般,嘴巴微微張開,半晌都沒合上。他的目光在我們身上來回遊移,眼神裡寫滿了對有知識、有文化之人的崇拜。“北大?我的天哪!海天,你爹娘都是北大的老師!還是教授!”他驚歎着,聲音不自覺地提高了八度,“哎呀!咱這小漁村可真是迎來貴客了!”話還沒落音,他就扯着嗓子,朝着臨近的小院大聲呼喊起來:“娘!姐!你倆趕緊過來!海天的爹娘,北大的教授來咱這兒做客了!”
“别!王老弟!”我趕忙擺了擺手,臉上帶着幾分誠懇,“我們老兩口就是海天的父母,這次來是和兒子團聚的。可千萬别把我們當什麼貴客!你們要是這麼興師動衆,我們一家三口可都不敢在這兒多待啦!”
“這可使不得!您可是北大的教授啊!”船主興奮得直搓手,眼裡閃爍着激動的光芒,“别看俺沒啥文化,可知道北大是啥地方,那是全國頂尖的高等學府,能從那兒出來的都是人中龍鳳!海天不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嗎?更别說您二位還是教授,哎呀媽呀,那可是俺們村有史以來迎來的最有學問的人!俺叫王大壯,您以後就叫俺大壯,俺可不敢跟北大教授稱兄道弟。”說完,他又轉向海天,半開玩笑地埋怨道:“海天啊,你咋從來沒跟俺們提過你爹娘學問這麼大呢!也是,就憑你滿肚子的學問,一看就知道你爹娘不是一般人。這一路三個多小時,你爹娘那叫一個随和,跟俺唠家常,愣是一句沒提自己是教授的事兒。果然,越是有大學問的人越沒架子,那些吆五喝六、愛擺譜的,都是些沒真本事的人。”
我剛想再謙虛幾句,這時,院外走進來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婆婆和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老婆婆腳步雖有些遲緩,但每一步都邁得紮實穩健。她徑直朝着我和婉清走來,臉上滿是熱忱與質樸,皺紋都被笑意擠到了一塊兒。她走到我們面前,布滿老繭的手一下就拉住了我們,手心裡帶着溫熱,眼裡滿是不加掩飾的真誠:“您二位就是海天的爹娘吧?一看就是有學問的人啊!這一路累壞了吧!快,跟俺進屋歇着。俺這院子裡現成的空房有好幾間,地方寬敞着呢,您老兩口就踏踏實實地住着,住多久都成,三年五載的也沒問題!”說着,她便輕輕拉着我們往屋裡走,那動作透着不容拒絕的熱乎勁兒,卻又讓人倍感親切。一邊走,一邊扭頭吩咐王大壯和那個中年婦女:“大壯,桑桑,别在那兒傻愣着,趕緊張羅吃的去,可不能餓着貴客!”
“阿婆,可别費心準備,随便吃一口得了!”婉清趕忙說道,臉上帶着溫婉的笑意,語氣裡滿是客氣。
“現在這時候了,想特意準備都來不及啦。”老婆婆笑得眼角的皺紋都更深了,“再說了,俺們這地方是出了名的窮,也弄不起那些高檔的東西,隻能我們有啥,就委屈你們跟着吃啥了!”
“那樣最好了!”我和婉清相視一笑,都松了口氣。随後,我們跟着老婆婆往屋子裡走去。海天拎着我們的行李箱,穩穩地跟在我們身後,一同走進了堂屋。
堂屋不大,粗糙的水泥地面有幾處開裂,露出下面的泥土,牆面是由參差不齊的木闆拼湊而成,縫隙處甚至能透進一絲光亮,可屋内被收拾得相當整潔。那不知名的神像前,還有殘餘的煙火,一縷青煙袅袅升騰,在靜谧的空氣中悠悠缭繞,給這屋子添了幾分古樸的味道。
接着,我們又跟随老婆婆走進裡面的一個房間。這間屋子比堂屋寬敞多了,一張雙人床占據了屋子的一半空間,床闆是用寬窄不一的木闆釘成,床墊薄得能隐約看見下面的木闆輪廓,白色的床單洗得發灰,還有幾處縫補的痕迹,卻被鋪得平平整整,被褥也疊得整整齊齊。床邊立着一個破舊的衣櫃,櫃門合不嚴實,露出裡面寥寥幾件衣物,櫃身滿是劃痕和磕碰的凹痕。靠窗的位置擺放着一張木桌和兩把藤椅,木桌的漆面剝落嚴重,能看到木頭原本的粗糙紋理,藤椅雖然老舊,但編織緊密,結構穩固,人坐上去不用擔心安全問題。窗戶上挂着一個洗得泛白的粗布窗簾,紗窗和紗門也有幾處破損,不過都被細心地用膠帶粘好,既阻擋了蚊蟲的侵擾,又為屋子透進了清新的空氣。整個房間雖簡陋破舊,卻處處透着主人家的用心與勤勞。
“這是大壯和他媳婦以前住的屋子。”老婆婆一邊輕輕撫摸着衣櫃的邊緣,一邊笑着介紹,“他們以前和俺們住在一起,後來分家另過的。旁邊那間是俺閨女出門子之前住的屋子,沒有這間屋子敞亮,海天就住在那裡。兩間屋子之間有門通着,你們三口人走動起來也方便。您二位先待着,我去給你們打盆水來。”
她旋即走出去,不一會就捧來了洗臉水,拿來了肥皂毛巾,然後又帶着極大的歡愉和熱忱,忙着更換着床上的被單和枕頭套,又一再地抹拭着那原已很幹淨的桌椅。那份忙碌和熱心,讓我和婉清都不好意思起來。一番好似争執般的客氣推辭後,老婆婆才滿臉笑意,卻又帶着幾分不舍地退出房間,臨走還不忘叮囑:“行,您二位先簡單洗把臉,我這就讓大壯挑水燒水去,吃完飯後你們再痛痛快快洗個澡。走了這麼遠的路,不舒舒服服沖一沖可怎麼行?”
“奶奶,我去挑水吧!”海天急忙提高音量喊道,“王叔忙了一天了,讓他歇會兒吧。”
“你還是好好陪陪你爹娘吧!你王叔身子骨硬朗,累不着!”老婆婆的聲音從屋外悠悠傳來,漸行漸遠,顯然是去找她兒子了。
屋裡隻剩我們一家三口。海天忙着幫我們安置行李,把物品一一歸置整齊。我和婉清則拿出自帶的毛巾和香皂,簡單洗了把臉。擦去臉上的水珠後,我再次環顧房間,不禁心生感慨:“海天,你說得對,這兒生活條件确實艱苦,可人們的淳樸與熱情也着實難得啊!”
海天微笑着回應:“爸,這已經是這裡條件最好的屋子了。這個小漁村是出了名的貧困村,祖祖輩輩都在貧困線上苦苦掙紮。大多數人都沒受過什麼教育,不識字的大有人在,初中文化就算是極有學問的了。但這裡民風特别淳樸,人們心地善良,隻要認定你是值得結交的人,就恨不得把真心都捧給你。您可能不知道,剛才老婆婆說燒水讓您二位洗澡,這可是這裡最高規格的待客禮節了。這小島淡水稀缺,水比油還珍貴,平時用的都是經過過濾的雨水,大家要去北邊一座專門儲水的方塘挑水。方塘的儲水量有限,所以每家毎日按人頭定量供水。今年夏天雨水充沛,用水才稍微寬松些,不然他們就算想這麼熱情款待,也沒這個條件。”
聽了海天這番話,我不禁感慨萬千,既為這裡匮乏的物質條件而歎息,又為他們人性中最本真的善良和溫暖而感動。這時,大壯和桑桑帶着孩子們端着晚餐走了進來。當一盤盤外殼紅亮、個頭大得驚人的螃蟹,色澤鮮亮的對蝦,飽滿肥碩的牡蛎、扇貝、海螺、蛤蜊,還有那條香氣撲鼻的醬加吉魚,以及那盤軟糯油亮的紅燒海參被端上餐桌時,我和婉清瞬間瞪大了眼睛,整個人都呆愣在原地,大腦一片空白。過了好一會兒,我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極度驚愕之下,我這個在他們眼中學識淵博的北大教授,也變得語無倫次:“這……太……太奢侈了吧!”
王大壯撓了撓頭,臉上露出樸實的笑容,可能還沒完全理解“奢侈”的意思,隻是一個勁兒地說:“嗐,這都是俺們這兒常見的土特産,也不值幾個錢,實在拿不出手。您二位就先湊合着吃點,明天我進城多買點青菜,咱們再好好嘗嘗鮮!我先去挑水了,海天,吃完飯你過來幫我把水燒好,好讓你爹娘舒舒服服洗個澡!”說完,他便邁着匆匆的腳步離開了。
我和婉清面面相觑,好一會兒才把目光轉向一旁拼命忍着笑意的海天。“海天!”婉清指着這滿桌“拿不出手”的海鮮,有些哭笑不得,又帶着滿臉不可思議地問道:“這,就是掙紮在貧困線上的人們所說的簡單的晚餐?
海天終于忍不住笑出了聲:“沒錯!這裡最不缺的就是海鮮,最不值錢的也是海鮮。人們天天吃,都吃膩了,吃不完剩下的就剁碎了拿去喂雞喂鴨。因為淡水緊缺,灌溉困難,蔬菜反倒成了奢侈品。每次有船去往陸地,大家都想捎點蔬菜回來,可一次能運來的蔬菜太少,二百多戶人家根本不夠分,所以在這裡,吃蔬菜都叫‘嘗鮮’。”
我夾起一個海參,仔細端詳着,忍不住問道:“你說的那些不值錢的海鮮,也包括這個?我看這可不是普通海參,而是品質上乘的刺參,在市面上是能賣出天價的。”
海天肯定地點點頭:“當然包括!這裡的人都知道自家海參質量好,甚至把外面的海參輕蔑地叫做‘海茄子’。他們沒什麼錢看病,就有個土辦法,冬至過後,每天吃一隻海參,一冬天都不感冒,來年春天也不怕冷,所以在他們眼裡,海參根本不算什麼。”
“沒錢看病?”我仿佛聽到了天方夜譚,不禁手指着那盤海參,滿臉疑惑地質問:“這不是錢嗎?”接着,又逐個指向桌上那些價值不菲的海鮮:“還有這個,這個,這個……這些,不都能換成錢嗎?就這一桌‘不值錢’的晚餐,在哪個大城市的飯店,沒個千八百塊都下不來。”
海天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凝重肅穆,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中重重吐出:“是啊,這就是最令人感到荒謬絕倫的地方。一座擁有得天獨厚自然禀賦的小島,卻被貧困的濃重陰霾死死籠罩長達數百年,任誰都會看出這不正常,可這不正常的現象就偏偏長期存在着。爸,這絕非偶然,其背後必然盤根錯節地交織着一系列複雜且棘手的問題。這些問題也絕非孤立存在于這座小島,而是以一種隐秘卻極具破壞力的姿态,廣泛滲透在社會的各個層面,成為一種具有普遍性的社會沉疴。這些問題猶如隐匿在社會機體深處的惡性腫瘤,如果不能從根本上進行精準診斷與有效切除,那麼無論是國家的經濟騰飛,還是社會的和諧穩定,都将成為遙不可及的奢望。整個國家和社會想要徹底掙脫貧困的枷鎖,邁向繁榮富強,更是如同癡人說夢。”
說到這兒,海天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絲痛心疾首,他微微顫抖着雙手,指向桌子上那些“拿不出手”的美味佳肴,聲音也不自覺地提高了幾分:“仔細想想,這般富饒的寶島,本應是大自然給予人類的珍貴厚禮,是承載着無限希望與可能的理想之地,如今卻在貧困的深淵中苦苦掙紮。這不僅是對大自然無私恩賜的粗暴踐踏,更是對人類智慧與堅韌不拔奮鬥精神的無情嘲弄。它就像一道醒目的傷疤,橫亘在人類社會發展的漫漫長路上,成為一種難以言說的恥辱,時刻提醒着我們,社會發展進程中存在着亟待填補的巨大漏洞。若不能以破釜沉舟的決心和勇氣去直面并解決這些問題,人類社會的進步将永遠被禁锢在原地,公平、正義與繁榮也将永遠隻是鏡花水月,難以觸及。”
我突然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震撼。海天那一番慷慨激昂的肺腑之言,句句如鋒利的匕首般直擊要害,讓我不禁想起了與他初次相見的那一天,他對北大宿舍樓“改名事件”那番一針見血般的評價。我不禁擡起頭望向海天。他的眼神堅定而熾熱,其中燃燒着對改變現狀的強烈渴望,那目光似能穿透眼前的重重困境,直抵光明的未來。他筆挺地站着,脊梁如蒼松般挺直,彰顯出絕不向困境低頭的傲然姿态。凝視着他,我仿佛能看到一股磅礴的力量在他體内翻湧,那是我曾經看到過的那種如戰士般堅守、鬥争、反抗、英勇無畏、毫不妥協的力量,這力量足以撼動現實、沖破黑暗。在這一刻,我真切地感受到了他心懷蒼生的悲憫精神,以及為打破貧困枷鎖、追求社會公平正義而勇往直前的擔當精神。突然,王大壯在船上對我說的那些話如潮水般湧上心頭,我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沖動,脫口而出:“海天,你正在努力去改變這一切,對嗎?你一次次來到這裡,四處采風,就是想把這一切都寫出來。你想借這些文字,讓全社會聚焦貧困現象,深入剖析貧困産生的複雜成因,從而探尋出從根源上消除貧困的有效路徑,凝聚起全社會力量,徹底拔除貧困這顆毒瘤,對嗎?”
海天先是微微一怔,随後臉上浮現出一抹欣慰的笑容:“真不愧是我老爸,是村民眼中北大神一般的教授啊!不瞞你說,我确實有這個打算,不過目前還隻處于采風和構思階段。您也清楚,這樣意義深遠的題材,這樣宏大深刻的主題,如果沒有充分紮實的調研,是難以駕馭,也無法真正觸及核心的。前兩次來這兒,我主要圍繞村民展開采訪,可之後想走訪當地政府部門、相關領導和扶貧工作單位,或者去查閱相關資料的時候,才發現僅憑我一個學生的身份,真是太困難了,可以說是到處碰壁。後來放假前我無意間向嚴主任提起這事,他以北大中文系的名義給我開了幾封介紹信,這才讓事情有了轉機。這次到來這裡,我已經順利完成了好幾處走訪,查閱了大量資料。接下來再進行幾次關鍵的走訪和查詢,前期準備工作基本就能告一段落。至于什麼時候動筆創作,還得結合實際情況,畢竟學業才是我的首要任務。我原本就打算寫一部類似史詩題材的作品,就算短期内沒辦法動筆,我也能繼續深入走訪、查閱資料。即便最後沒能完成,這一路的經曆對我來說,也是一次極其珍貴的鍛煉,收獲滿滿。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我贊許地點了點頭,目光中盡是肯定與欣慰:“海天,我真的沒想到,你把這件事規劃得如此清晰。從一開始的采風和構思,到之後逐步深入地調研走訪,再到對後續創作和學業如何平衡的考量,每一步都能看出你下了大功夫,可以說是深思熟慮,環環相扣。你能這麼用心、這麼有條理地對待這件事,作為父親,我打心底裡感到欣慰。”我微微頓了頓,臉上的神情變得更加鄭重:“海天啊,這确實是一件非常有意義的事情,它可能會影響很多人,甚至對社會都能産生積極的影響。所以,我真心希望你能把它堅持下去,無論遇到多大的困難,都不要輕易放棄。”說到這兒,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堅定地看着他:“兒子,今後在創作的過程中,不管碰上什麼難題,都别一個人扛着,随時跟我說。隻要是我能幫上忙的,我肯定會全力以赴幫你解決。還有,不管你最後做出怎樣的選擇,你要記住,你老媽和我,永遠都是你最堅實的依靠,最堅強的後盾!”
婉清也在一旁不住點頭,眼裡滿是贊同:“你爸這話在理!依我看呐,往後你再去那些敏感的單位部門采訪,就把你爸帶上。憑你爸在學術界的身份地位,出面交涉,肯定比你一個學生順暢得多。海天,你就把心放到肚子裡,不管這書最後寫成啥樣,媽都給你和你爸做飯,不會讓你爺倆餓肚子的。”說着,她目光落在滿桌海鮮上,“現在啊,咱們先把這一桌‘拿不出手’的海鮮解決掉。管它值不值錢,這麼鮮美的東西,拿去喂雞喂鴨,我可實在舍不得。與其便宜了那些家禽,還不如填進咱們自個兒的肚子裡,讓咱們好好享受一頓海鮮大餐。”
一句話逗得我和海天相視大笑,溫馨的氛圍在屋内彌漫開來。緊接着,我們一家三口大快朵頤,對着這桌“拿不出手”的海鮮發起“進攻”,不一會兒,桌上的美味便被風卷殘雲般消滅得幹幹淨淨 ,隻留下一片滿足與歡愉。
從那一天起,我們一家三口,便在這個仿若世外桃源的小島上,正式開啟了一段意義非凡的度假時光。正如婉清建議的那樣,之後的日子裡,每次海天前往那些流程繁瑣、信息敏感的單位和部門采訪調研、查閱珍貴資料時,必定把我帶在身邊。我驚訝地發現,為了便于海天在采風中依據實際需求靈活應對,嚴主任竟給他開具了好幾封加蓋公章的空白介紹信。這份對海天毫無保留的信任,讓我們爺倆都深受感動。于是,為了讓采訪之路更加順遂,确保能獲取到最有價值、最真實的内容,我主動憑借着在學術領域積攢多年的身份和地位,親自出面交涉。每一次交涉,我都不卑不亢,用專業的素養和誠懇的态度,為海天開辟出一條通道。而海天則以我的學生和得力助手的身份,緊緊跟随着我。事實證明,官方那印着鮮紅公章、極具權威性的介紹信,加上我北大教授的學術地位,成了一張暢行無阻、屢試不爽的通行證。即便偶爾在個别地方遭遇一些細微的阻礙,憑借我多年積累的經驗巧妙周旋,也總能化險為夷。
而真正進入采訪和查閱環節,海天便以我學生或助手的身份,承擔起主要的提問、查閱和記錄工作。在這個過程中,我漸漸發現,海天在處理敏感問題時,有着一套極為巧妙的方法。他就像一位經驗豐富的偵探,會将複雜、敏感的大問題,巧妙地拆解成一個個看似平常、實則暗藏玄機的小問題。他從外圍的輕松話題入手,像是在與被采訪者唠家常,語氣親切随和,笑容溫暖真誠,讓人不由自主地放下防備。可每一句看似随意的話語,都如同精心鋪設的線索,環環相扣,與采訪核心緊密相連。随着交流的深入,被采訪者在不知不覺中就順着海天的引導,沉浸在這場輕松愉悅的對話裡。在歡聲笑語間,他們逐漸打開心扉,将那些心裡話和鮮為人知的實際情況,毫無保留地一點點吐露出來。即便到最後,被采訪者或許會隐隐察覺自己“中了計”,但基于之前那些層層遞進的問題鋪墊,關鍵信息早已被海天穩穩收入囊中。而在查閱資料時,我便心領神會地充當起海天的“掩護者”。因為是以我為主出面溝通協調,工作人員即便有所顧慮,注意力也大多集中在我身上。這時,海天就會像一位敏捷的獵手,抓住這稍縱即逝的機會,在浩如煙海的資料中迅速查找自己需要的内容。他那令人驚歎的“拍照記憶”在這時發揮得淋漓盡緻,目光掃過資料的瞬間,重要信息便如同被精準捕捉的影像,牢牢刻在了他的腦海中。一回到甯靜的小漁村,他就争分奪秒,将這些珍貴的記憶轉化為音頻或文字,妥善保存起來。
就這樣,在我的協助下,海天積累了海量的一手資料,為後續的創作築牢了根基,隻待厚積薄發,将這段經曆與思考,以文字的形式精彩呈現。
而在其餘那些悠長的閑暇時光裡,海天則陪伴我和婉清,走遍了小島内數公裡的海岸線。清晨,曙光還未完全驅散夜的涼意,我們就已來到海邊,等待海上的日出。不一會兒,那輪紅日如同被一雙輕柔的手緩緩托起,慢慢躍出海面。刹那間,萬道金光傾灑在粼粼海面上,為歸航的漁船勾勒出金色的輪廓,也點亮了我們的眼眸。中午,烈日高懸,無垠的海岸向着天際無盡延伸,目力所及,皆是遼闊與澄澈。我們看着孩子們在淺水沙灘嬉笑玩耍,濺起的水花在陽光下閃爍如細碎的鑽石,歡聲笑語在海風中悠悠飄蕩。黃昏,我們伫立在海邊,凝望那輪落日漸漸被洶湧的海浪吞噬。天邊的霞光肆意暈染開來,将碧波染成了醉人的嫣紅。深夜,萬籁俱寂,唯有海浪輕柔地拍打着沙灘。我們仰頭望向星空,繁星閃爍,與遠處明滅不定的漁火相互輝映,宛如宇宙與人間在靜谧中對話,讓人不禁感歎自然的神奇與浩瀚。就這樣,小島的每一寸沙灘上,都留下我們一家三口深深淺淺的腳印。
有時,我們會奮力爬上一塊高聳的礁石,面向波瀾壯闊的大海,迎着帶着鹹濕氣息的海風,張開雙臂,盡情呼喊。那聲音在海天之間久久回蕩,仿佛要将心底所有的興奮與激情毫無保留地釋放出來,讓整個世界都能感受到我們的喜悅。有時,我們索性躺在潔白柔軟的沙灘上,任由溫暖的陽光毫無遮攔地曬着我們的每一寸肌膚,盡情享受這份惬意與甯靜。在那一刻,時間仿佛靜止,心中的煩惱與疲憊也都被陽光一一驅散。有時,我們還會和熱情淳樸的村民們一道,趁着退潮時分,帶上小巧實用的鏟子、精緻的小桶和細長的耙子,前往那片剛剛露出水面的灘塗趕海。等到夕陽西下,天邊被染成一片橙紅,我們帶着滿滿的收獲,和村民們一同踏上歸程。歡聲笑語灑滿了整個小路,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着滿足與幸福。
在海天的陪伴下,我們還有幸搭乘漁民的漁船出海捕魚,每一次出海都充滿了新奇與驚喜,成為了我們難以忘懷的美好回憶。
白天出海時,陽光毫無遮攔地灑落在海面上,波光粼粼,晃得人眼睛都有些睜不開。海風呼嘯着吹過臉頰,帶着大海獨有的濃郁鹹腥味。海天身姿挺拔地站在船頭,興奮地指着遠方,大聲呼喊着,告訴我們哪裡可能潛藏着魚群。船老大熟練地掌控着船舵,手中的漁網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嘩啦”一聲,精準地落入海中。随着漁船緩緩向前行駛,大家都屏氣斂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海面,心中滿是對豐收的期待。收網時,每個人都齊心協力。我和海天憋足了勁兒,雙手緊緊拉住漁網,身體微微後仰,用盡全身力氣。婉清則在一旁為我們加油鼓勁,清脆的聲音在海面上回蕩。當漁網破水而出,活蹦亂跳的魚兒在陽光的照耀下閃爍着銀白的光芒,我們激動地歡呼雀躍,喜悅的情緒在海面上肆意蔓延開來,感染着每一個人。
夜晚出海,又是一番神秘而迷人的景象。月光如水,溫柔地灑在海面上,為大海披上了一層夢幻的銀紗。星星密密麻麻地鑲嵌在夜空中,與海面上閃爍的波光相互交融,構成了一幅美輪美奂的畫卷。船緩緩前行,隻聽見海浪輕輕拍打船舷的聲音,仿佛是大海在低聲吟唱。海天小聲提醒我們保持安靜,生怕驚擾了潛藏在黑暗中的魚群。這次采用的是燈光誘捕的方法,燈光一亮,周圍的海水瞬間被照亮,無數小魚小蝦受到光線吸引,紛紛朝着光源聚攏。船老大瞅準時機,迅速撒下漁網。不一會兒,漁網裡便裝滿了各種各樣的海貨。婉清好奇地湊近查看,眼中滿是驚歎與新奇。我和海天默契配合,将捕獲的海貨仔細分類整理,感受着大海給予我們的這份獨特而珍貴的饋贈。歸航時,我們帶着滿滿的收獲和對大海深深的敬畏之情,心中被滿足與喜悅填滿。
島上的居民,确實如海天所說,文化程度普遍偏低。但他們的内心卻無比純粹,每個人都質樸真誠、熱情好客,就像未經雕琢的璞玉,散發着最本真的光芒。尤其是當面對我和婉清這兩位來自頂尖學府的老師時,他們眼中最初滿是敬畏。這敬畏并非一般的敬重,而是源自内心深處對高等知識、對頂尖文化殿堂的極度尊崇。在他們眼中,北大是遙不可及的神聖之地,承載着無數的夢想與可能,而我們,便是從那片知識聖境降臨到他們身邊的引路人。不過随着相處的日子一天天增多,他們真切地感受到我們的随和親切,漸漸地就不再把我們當作高高在上的貴客,而是當作真正的家人,融入了彼此的生活。可那份熱忱好客的态度不僅沒有絲毫減退,反而愈發濃烈,就像燃燒的火焰,溫暖着我們在小島上的每一天。幾乎每天,都有村民熱情地往我們的小院裡送東西。不管是哪家煮了新鮮的花生,炒了香氣撲鼻的瓜子,或是切開了清甜可口的西瓜,都會第一時間想着給我們送一份來。在島上淡水資源極度匮乏的情況下,他們甯願委屈自己,也要保證我和婉清每天都能暢快地洗澡。至于海鮮,更是源源不斷。每次出海捕魚歸來,他們總是把捕獲的最肥嫩、品質最上乘的海鮮挑選出來,滿心歡喜地送到我們手中。平日裡,我們和村民們常常圍坐在一起,毫無拘束地談天說地,氣氛輕松融洽,仿佛大家早已是相識多年的摯友,親密無間。我向他們講述外面的世界,繁華都市裡高聳入雲的摩天大樓,車水馬龍的街道,日新月異的科技發展。他們聽得全神貫注,臉上寫滿了好奇,眼神中閃爍着對未知世界的渴望。可當談及一些新觀念、新思想時,我能明顯感覺到他們心中那層陳舊、保守觀念的阻礙和由此産生的抵觸情緒。這些觀念就像一層厚厚的枷鎖,禁锢着他們的思維,雖曆經歲月的洗禮,卻依然頑固地存在着。每每遇到這種阻礙和抵觸,我不禁在心中深深歎息,卻沒有一絲氣惱。因為我深知,要打破這些禁锢他們思想的枷鎖,絕非一朝一夕之事,而是一場漫長而艱難的思想革新。婉清則與島上的婦女們打成一片,常常聚在一起探讨廚藝和家務瑣事。她虛心學習了許多當地獨特的海鮮烹饪方法,同時也毫不吝啬地展示自己精湛的廚藝。她精心烹制的菜肴,色香味俱全,赢得了大家由衷的贊歎和欽佩,讓村民們對她的廚藝贊不絕口。
當然,在島上,最歡迎我們的要數那些天真可愛的孩子們。他們總是像一群歡快的小鳥,圍繞在我們身邊。他們特别愛纏着我,睜着亮晶晶的眼睛聽我吟誦古詩,講述古代曆史故事和神話傳說。對于他們來說,那些古老的故事就像一扇通往神秘世界的大門,每一個情節都充滿了新奇和驚喜。他們也喜歡跟着婉清學英語,學會幾個單詞或簡單的句子後,就迫不及待地跑回家,向家人和小夥伴們炫耀,臉上洋溢着滿滿的成就感。婉清給他們講的《基督山伯爵》的故事,更是讓他們沉浸其中,仿佛置身于那個充滿冒險與傳奇的世界裡,聽得如癡如醉。
在這些孩子中,桑桑的小女兒小霞與我們格外親近。這孩子雖然天資不算出衆,卻勤奮好學。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她就跟着我學會了幾十首古詩,還能和婉清用英語進行簡單的日常對話。或許是因為海天經常給她講述北大的故事,她對北大充滿了無限的向往,總是纏着我和婉清問個不停,稚嫩的小臉上寫滿了對北大的憧憬和好奇,眼中閃爍着堅定的光芒。她說自己最大的願望就是像大哥哥一樣,考上北大,在那片知識的海洋裡繼續跟随我們學習。
婉清對這個天真無邪的小女孩也是格外疼愛。隻要一有時間,婉清就會把小霞溫柔地拉到身邊,耐心地聽她講述那些充滿童趣的童言童語。不管小霞說什麼,婉清都會認真地回應,時而點頭表示贊同,時而被她天真的話語逗得哈哈大笑。她們還會一起玩小女孩們最愛玩的遊戲,比如跳房子、過家家。婉清雖然年紀大了,但玩起遊戲來卻像個孩子一樣充滿活力,和小霞一起嬉笑玩耍,歡笑聲回蕩在小院的每一個角落。婉清還會細心地給小霞梳各種漂亮的小辮兒,一邊梳一邊和小霞聊天,詢問她在學校裡的趣事。後來,婉清甚至在海天去縣城走訪的時候,托他捎回一塊淡綠色的布料,精心為小霞縫制一件漂亮的連衣裙。她仔細地裁剪,一針一線都縫得格外認真。當小霞穿上婉清親手做的小裙子,辮梢上紮上同樣顔色的蝴蝶結,在鏡子前開心地轉着圈時,婉清的臉上露出了無比欣慰和滿足的笑容。海天看到這一幕後,當天晚上忍不住半開玩笑地對婉清說:“媽,您有我這一個兒子還不夠啊,是不是還想再認一個女兒啊?”
婉清笑着瞪了海天一眼:“怎麼着,跟一個小丫頭片子,你還吃起醋來了?”
沒等海天回應,我便接過話茬,笑着說道:“瞧你這話說的,咱海天是那種小心眼的孩子嗎?就憑咱兒子這豁達的心胸,别說你再認個閨女,哪怕咱倆現在再生個孩子,他也隻會滿心歡喜,那祝福和疼愛,指定比咱倆還多,說不定往後還得搶着照顧弟弟妹妹呢!”
“哎,還是老爸最懂我!”海天笑着沖着我豎起一個大拇指,而後輕快地走到婉清身旁,親昵地握住她的手,誠懇地說:“媽,說真的,您要是真打心眼裡喜歡小霞,就把她認作幹女兒,帶回竹吟居養着,給我添個妹妹,一家人熱熱鬧鬧的,不也挺好的嗎?”
“拉倒吧,這輩子有你這麼一個貼心的兒子,媽就知足啦!”婉清緊緊攥着海天的手,另一隻手輕輕在他手背上拍了拍,感慨地說道,“早些年呐,醫生說我跟你爸這輩子怕是沒指望有自己的孩子了,那時我也琢磨着領養一個,可你爸非較着勁說,孩子跟父母之間得講究個緣分,硬把不搭邊兒的湊一塊兒,到最後也成不了一家人。現在看啊,你爸這話還真沒說錯。你看咱們仨,從初次見面到如今,感情就那麼自然而然地交融在一起,沒有半分刻意和勉強,一切都是水到渠成,所以才這般親密無間。如果當初真領養個孩子,就算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等他知道自個兒身世,那隔閡也就随之而來,再怎麼親也親不到根兒上了。”說到這兒,婉清微微搖了搖頭,繼續說:“至于小霞,那就更不合适了。先不說她舍不舍得親生父母,她父母願不願意讓她離開,單說我對她的感覺,就和初見你時完全不一樣。那種天然的親近感,那種像磁石一樣擋不住的吸引力,在我和小霞之間根本就不存在。隻能說,她和咱們,确實沒有成為一家人的緣分啊。”
“那,您對小霞怎麼就那麼親呢?”海天眼裡閃爍着探尋的光芒,“我瞧着她親媽對她,都沒您這麼上心呢。”
“你媽呀,與其說對小霞格外親,倒不如說是在她身上找尋孩子小時候圍繞在身邊的那種感覺。”我輕輕走到海天身旁,緩緩坐下,自然而然地握住他的另一隻手,娓娓道來,“兒子,你不曉得,想當初如晉的女兒剛出生那會,你媽可上心了,天天跑去幫如晉媳婦帶孩子,每天一回到家,就跟我念叨個不停,今天說孩子會咧着小嘴笑了,明天又說孩子會用小手抓撓兒了,就連孩子打哈欠時那憨态可掬的模樣,還有打噴嚏時那小小的動靜,都能被她繪聲繪色地說上無數遍,那股子興奮勁兒,就好像那是咱自家孩子似的。可誰能想到如晉的女兒才剛學會翻身,他們一家就南下前往武漢了。你媽那段日子,整個人都像丢了魂似的,心裡空落落的,那份失落,我到現在都還記得清清楚楚。”我微微頓了頓,目光溫柔地看向海天,接着說道:“海天啊,你來到我們身邊,我和你媽打心眼兒裡感到知足和幸福。但你媽心裡頭,始終藏着一份對孩子在自己懷裡一點點成長的深切渴望。她渴望聽到孩子牙牙學語時喊出的第一聲爸爸媽媽,渴望見證孩子邁出人生的第一步,渴望陪伴孩子度過每一個成長的瞬間。那是為人母心底最純粹、最本能的渴望,是對生命延續與陪伴成長的深深眷戀,是任何東西都無法替代的情感寄托啊。”
海天那深邃而明亮的眼眸蒙上一層霧氣,大拇指下意識地摩挲着我們的手背,那一下下的動作,滿是心疼與安撫,仿佛在無聲訴說着他對我們的理解和眷戀。婉清的眼眶瞬間紅了一圈,她擡手輕輕擦了擦眼角,嘴角帶着一抹欣慰的笑,聲音卻帶着幾分哽咽,卻又透着藏不住的期待:“老頭子,你這話可真說到我心坎兒裡去了!不過我琢磨着,這份渴望在下一代身上是實現不了喽。我就盼着将來海天能給我生個大胖孫子或者大胖孫女,到時候我可得好好把他帶在身邊,一天天看着他長大,痛痛快快地過一把養孩子的瘾。”
“媽!”海天原本還滿是動容的面孔,瞬間漲得通紅,他微微低下頭,躲避着我們的目光,一隻手不自覺地撓了撓後腦勺,動作裡帶着幾分羞澀與窘迫,“好好說着話呢,您怎麼一下子扯那麼遠?”
“要說遠啊,其實也不遠了!”我身子微微向前傾,臉上挂着按捺不住的期待,興緻勃勃地掰着手指,一項一項地仔細盤算起來,“你想想,你現在距離畢業還有三年時間,緊接着考研讀博,前前後後滿打滿算也就七八年。等那時,你都二十六七歲了,按照常理,也到了成家立業的年紀。我琢磨着,那會兒你父母還沒退休,要是有了孩子,就先把孩子放在我和你媽這兒,我們幫你帶。等你父母退休了,把他們接到竹吟居來,一大家子人一起熱熱鬧鬧地帶孩子,或者我們帶着孩子去蘇州,和他們住在你家老房子裡,你之前不是說房間挺多的嘛。到時候,我們四位老人齊心協力,幫你把孩子照顧得妥妥帖帖,你就可以一門心思紮進學術研究裡,或者專心搞你的創作,無憂無慮的,那該多好啊!”
“哎呀!老頭子,你想得太周到了!”婉清眼中閃爍着激動的光芒,雙手一拍,興奮得差點站起身來,“咱就這麼辦。到時候,你教孩子古詩文,我教孩子法語和西班牙語,海天的父親教孩子畫畫,母親教孩子英語,這麼多厲害的老師教,這孩子不優秀才怪!唉,也就是國家政策不允許,否則我真想讓海天多生幾個孩子,一大家子人熱熱鬧鬧的過日子,将來四世同堂,那畫面,想想都覺得幸福啊!”
看着我們飽含憧憬與愛意的目光,聽着我們對未來生活的美好規劃,海天臉上那層窘迫如同清晨的薄霧,在朝陽的照耀下漸漸退去。直至聽到婉清最後的感慨,他終于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媽,您這想法太妙了!要不我加把勁,到時候争取生一對雙胞胎,一個姓章,一個姓蘇,讓咱們兩家人的血脈緊緊相連,讓咱們這個大家庭熱鬧起來,好不好?”
“姓什麼不要緊!”我和婉清幾乎同時脫口而出。話音剛落,我們不約而同地對視一眼,眼中都湧起笑意。婉清輕輕揮了揮手,示意我繼續說。我坐直身子,溫和地對海天說:“海天,對于我和你媽來說,孩子姓什麼不要緊,是男是女也無所謂,隻要是你的孩子,那就是我們親生的孫子孫女,我們就是他最親的爺爺奶奶。隻要我們還走得動,這孩子,我們帶定了!”
海天眼眶微微泛紅,臉上滿是感動與幸福交織的神情。他重重地朝我們點了點頭,铿锵有力地說:“行!爸,媽,您二位放心。以後我有了孩子,肯定讓你們盡情享受帶娃的樂趣。到時候,孫子孫女繞膝,重孫子重孫女承歡,咱這一大家子人團團圓圓,把日子過得紅紅火火的,好不好?”
“那可真太好了!”我和婉清相視一笑,眼中滿是藏不住的期待。婉清的臉頰因為興奮泛起紅暈,似乎腦海中已然和我一樣浮現出未來的畫面:陽光灑滿庭院,孩子們嬉笑奔跑,我們在一旁滿眼慈愛地看着,盡享天倫之樂。
八月底,海天在島上的調查走訪任務終于畫上了圓滿的句号,我們這段獨特又難忘的度假時光也随之步入尾聲,即将告别這座充滿溫情的小島,返回北大開啟新的學期。臨行前,我和海天特地跑了一趟龍海市,批發了五百斤的蔬菜,雇用一艘機動貨船,把蔬菜運到了小島上,托村長按人頭發給每家每戶,表達我們一家三口對大家的真誠答謝。我還順便從龍海市新華書店購買了三百套兒童讀物,捐贈給島上唯一的那所小學。本來,我想給老婆婆一筆錢,老婆婆說什麼也不要。無奈之下我隻好,趁着她不注意,悄悄将裝有一千元錢的信封壓在了她的枕頭底下,希望這份無聲的心意,她日後能夠發現,知曉我們對她的感恩從未缺席。
離開的那天清晨,天邊才泛起魚肚白,整個小漁村就熱鬧起來。男女老少幾乎傾巢而出,都趕來為我們送行。碼頭上擠滿了人,大家的熱情如同這逐漸升起的朝陽,暖烘烘的。村民們紛紛圍上來,不停地往我們手裡塞自家做的蝦油、蝦醬、螃蟹籽、魚幹、魚子醬等各種特産,嘴裡還念叨着讓我們帶上路上吃,别嫌棄。孩子們緊緊牽着我和婉清的手,仰着天真無邪的小臉,眼睛裡滿是不舍,奶聲奶氣地問我們下次什麼時候再來。小霞更是一步都不肯離開婉清,一路上都緊緊地依偎在她懷裡。婉清溫柔地撫摸着她的頭,輕聲安慰,可小霞還是抽抽搭搭地哭着,怎麼都不肯撒手。直到村長好說歹說,小霞才戀戀不舍地松開手,站在原地,眼淚汪汪地望着我們,小小的身子在風中顯得有些孤單。
在大家殷切的叮囑聲和真摯的祝福聲中,我們終于登上了王大壯的那艘漁船。船緩緩啟動,帶着我們與小漁村的情誼,也載着滿滿的回憶漸行漸遠。我們站在船頭,迎着海風,不停地向岸上的人們揮手告别。岸上的呼喊聲、祝福聲,随着海風飄進耳中,一聲又一聲,飽含着無盡的牽挂與不舍。村民們的身影在視線裡越來越小,卻在我們的心中愈發清晰。那些質樸的面容、溫暖的笑容,以及他們給予的真摯情誼,都化作了心底最珍貴的寶藏,成為我們生命中永不褪色的溫暖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