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天歸國的第二天,北大正式進入期末停課複習階段。也就是說,海天因出國耽誤了一個多月的課程,返校僅兩周,便不得不直面期末考試。這對任何一位學子而言,都是一道難以跨越的難關。出人意料的是,海天再次拒絕了樂黛雲老師和嚴主任共同提出的免試的建議。他真誠地對二位老師說:“我缺課長達一個多月,知識體系中肯定存在不少漏洞。有些科目本學期就結束了,即便課程延續,當前所學内容以後也不會再專門涉及。要是不及時找出問題所在,這個階段的學習就難以達到最佳效果,這無疑是一種遺憾和損失。雖說免試能按滿分計算,但知識與能力若存在漏洞,我要那個虛假的滿分又有什麼意義呢?參加考試,正好能幫我精準定位知識短闆,我就能利用假期有針對性地查缺補漏。要是不考,我永遠都不清楚問題出在哪裡,更别提彌補提升了。”
嚴主任和樂黛雲老師聽罷,不禁感慨萬千。嚴主任甚至在當天的全系的教職工會議上,把海天的話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講給大家聽,然後鄭重地對大家說:“我們總說,考試最核心的功能在于檢驗學生對知識的掌握程度。但平心而論,真正投身考試的學生裡,究竟有幾人是實實在在地将考試當作檢驗自身學習成果的工具呢?絕大多數人僅僅是為了順利過關,為了掙得學分,把考試生硬硬變成了獲取一紙成績的捷徑。而海天卻截然不同,他純粹地把考試視作查缺補漏、完善自我的寶貴契機,一心隻為提升自己的學識與能力。在當下這個功利氛圍日益濃厚的環境裡,他對待學業和考試的這份純粹态度,實在是稀缺得如滄海遺珠,珍貴無比。像海天這樣的學生,才是真正參透了學習真谛的人。他不被成績和學分所束縛,全身心專注于知識本身的汲取與探索。能有這樣的學生,是我們中文系莫大的福氣。我們每一位老師,都應當珍視這樣的璞玉之才。所以,我今天要在這裡鄭重地向大家強調:在接下來這兩周裡,無論海天在何時何地向任何一位老師請教問題,或者請求補課,我們都必須毫無條件地答應他,不遺餘力地幫助他,絕不允許有任何人推脫拒絕。我也會主動和那些公共課的老師溝通協調,讓他們也盡可能地為海天提供幫助。并且,在今後的學習進程中,我們每一位老師都要傾盡全力去扶持他。無論他因為何種原因缺課,都一定要把落下的課程給他補上。我們必須彙聚整個中文系的力量,用心去栽培這顆難得的好苗子,讓他茁壯成長,綻放出屬于自己的光芒。否則,便是辜負了這份難得的純粹與熱忱,更是有負為師者的責任與擔當。”
嚴主任的一番肺腑之言,深深打動了在場的所有老師。散會之後,幾位負責大一專業課的任課老師立刻找到我,囑托我轉告海天,明天上午務必來五院一趟,和他們一同商議補課的時間、地點與内容,最好能制定一份詳盡的課表,以便做好充分準備,提升補習效率。畢竟當下處于停課複習階段,時間安排相對靈活。
我回家後就把消息告訴了海天,他頓時喜上眉梢,第二天,便與專業課老師順利敲定了補課課表,随後又聯系公共課老師,仔細詢問這一個月的課程進度與内容。公共課老師們都表示,嚴主任早已打過招呼,海天若有疑問,随時都能來請教。于是,在接下來的兩周裡,海天一頭紮進了補課、咨詢和複習之中,西廂房的燈光常常一亮就是一個通宵。婉清看在眼裡,疼在心上,可畢竟複習時間有限,她又不好說什麼,隻能默默在生活上給予他無微不至的關懷。一日三餐換着花樣做,不僅味道可口,還特别注意營養均衡。夜宵也準備得極為豐盛,隻為讓海天迅速恢複精力。西瓜、香瓜、草莓、櫻桃這些解暑水果從未間斷。海天外出補課時,她還會貼心地為他準備兩大杯自己親手制作的冰鎮鮮榨果汁,一杯自己留着喝,另一杯送給補課的老師。西廂房的涼席、夏被、蚊帳、紗窗,無一不是精心挑選的上乘之品。那台功能強大的昂貴電風扇,婉清反複調整擺放位置,隻為在為海天解暑的同時,避免直吹使他着涼。每當海天學習至深夜,婉清總會在睡夢中數次驚醒。她生怕海天因心疼自己而分心,不敢讓海天察覺自己關注的目光,卻又忍不住悄悄透過窗戶凝望。有時,她甚至一直癡癡地盯着窗簾上映出的那個專注學習的高大俊朗的身影,在我三番五次的催促下方肯躺在床上,卻輾轉反側,久久難以入眠。
可是,即便把自己忙碌成了一個高速運轉的陀螺,海天依舊敏銳地察覺到了母親的憔悴。一次用餐時,他放下手中的碗筷,盯着婉清臉上那兩個濃重的黑眼圈,鄭重地說:“媽,您就算整晚不睡覺,對我的學習又有什麼幫助呢?反而會讓我擔心,沒辦法專心學習。您隻有睡好覺,把身體調養好,我才能心無旁骛地學習。我告訴您啊,我眼睛可尖了,您隻要有一絲憔悴,都逃不過我的眼睛。那時,我肯定會心疼得要死。您一定不希望我這樣吧!那您就聽我的,好好睡覺,這才是對我最大的支持。”
婉清的眼眶一下子就紅了,眼中滿是疼惜與感動。她輕輕擡起手,溫柔地撫摸着海天的臉龐,聲音微微顫抖:“兒啊,媽懂了,媽就是心疼你太拼了。你這麼努力,媽以後肯定好好睡覺,絕不再讓你操心。”
自那以後,婉清每次望向挑燈夜讀的兒子,雖然滿眼依舊是化不開的疼惜,卻再也不肯熬夜,給海天送去夜宵後就乖乖上床休息,用實際行動給予海天最堅實、最有力的支持。海天沒了後顧之憂,學得更加刻苦,終于在考試之前完成了複習任務,在六月底按時參加了期末考試,并再度一舉奪魁,各科成績依然一騎絕塵。有意思的是,這個成績在中文系沒有引起絲毫漣漪,所有人對海天創造奇迹似乎都已經習以為常,隻是見怪不怪地一笑。偶爾有其他院系的同學好奇地詢問,中文系的學生也隻能無奈地搖頭,苦笑着哀歎一句:“撼山易,撼章海天難啊!”
海天更是絲毫不把這個所謂的“奇迹”放在心上,考試結束當天就像一灘軟泥般撲在自己的床上睡了個昏天黑地,第二天一大早就跑到火車站,買了一張去蘇州最早車次的火車票,回到家裡就一頭紮到西廂房,迫不及待地收拾行李,準備回蘇州老家。看着海天歸心似箭的模樣,我和婉清心中滿是複雜的情緒。我們理解他對親生父母的思念,那是源于血脈深處的無法抑制的牽挂。可一想到他馬上就要離開,那股惆怅的情緒就如同春日裡的柳絮,絲絲縷縷悄然纏上了心頭。不過,我們對這一天也是早有準備。于是,在海天收拾行李的時候,我和婉清捧着準備好的禮物,輕輕推開了西廂房的門。
正在專注地往行李箱裡裝衣物的海天,聽到門被推開的聲音,動作猛地一滞,驚訝地擡起頭。看到我們一前一後走進來,他臉上瞬間浮現出一抹不自在的紅暈。“爸,媽!”他站起身,雙手局促地在身前下意識地搓動着,“我本來打算收拾好行李再跟你們說的,畢竟我剛回國還不到二十天,按道理應該多陪陪你們,隻是……”
“海天,什麼都不用說,我和你媽都懂。”我臉上帶着溫和的笑意,和聲細語地打斷了他的話,“我們僅僅和你分開一個多月,就想你想得坐立難安。你和親生父母将近一年沒見,彼此心中那份思念和牽挂想必早已如潮水般洶湧了。所以,趁着這個暑假,好好與他們聚一聚,在他們面前好好承歡盡孝。不用擔心我和你媽,畢竟這一年中,你絕大部分時間,還是在我們身邊度過,咱們一家三口相處的日子還長着呢!我和你媽也給你親生父母準備了兩份薄禮,這次就托你帶過去,也替我們向他們問個好。”
說着,我把手中的禮盒小心翼翼地放到房間裡那張寬大的書桌上,對海天說:“我給你父親從榮寶齋選了一套文房四寶。這半年我和他通了兩回信,每次他都用毛筆書寫,看那筆鋒剛勁有力、收放自如,書法功底着實深厚,想必他會喜歡這套東西。”
言罷,我輕輕打開禮盒,刹那間,古樸典雅的氣息撲面而來。宣紙質地綿韌,就像上等的絲綢,泛着柔和的光澤,觸手溫潤;毛筆毫鋒尖銳,在光線下閃爍着細密的毫芒,筆杆上雕刻的精美花紋訴說着工匠的匠心獨運;硯台造型古樸,紋理細膩得如同山間蜿蜒的溪流,每一道紋路都像是歲月留下的痕迹;墨錠烏黑發亮,堅硬如鐵,湊近細聞,一股淡淡的墨香萦繞鼻尖,那是傳承千年的墨韻。
海天的目光瞬間被吸引,情不自禁地伸出手,用指尖輕輕摩挲那細膩的宣紙,随後拿起毛筆,在手中反複轉動端詳。他的神情專注,指尖微微顫抖,顯然是識貨之人,一眼便瞧出這套文房四寶價值不菲。此刻,房間裡安靜得隻能聽見他輕微的呼吸聲。我心下明白,這份禮物送對了。
婉清輕手輕腳地走過來,伸出手,輕輕碰了碰海天的胳膊,這才把沉浸其中的海天喚醒。“兒啊,我給你母親做了雙老北京布鞋。”她邊說邊拿出那雙飽含心意的鞋,“上次咱倆逛街,我買鞋的時候,你提過我和你母親鞋碼一樣,我就照着自己的尺碼試着做了一雙,也不知道她穿着合不合腳。要是不合适,你就拿回來,我再按她的尺碼重新做一雙。”
說着,婉清把鞋遞給海天。海天雙手輕輕接過,帶着幾分好奇,細細端詳起來。這雙布鞋鞋面用的是柔軟的黑色燈芯絨,每一針每一線都均勻細密,處處彰顯着婉清的用心。鞋底由多層白布疊加,一針一針納制而成,針腳密密麻麻,既結實又耐磨。鞋口處繡着精緻的小花,淡雅的色彩為這雙質樸的布鞋添了幾分靈動俏皮。
海天靜靜地凝視着這雙鞋,不由自主地撫摸着那細密的針腳,良久才擡起頭,輕聲說 :“媽,您做這雙鞋,一定費了很多功夫吧。”
沒等婉清開口,我在一旁接過了話茬:“海天,你不知道,你媽傳承了你外婆的手藝,打小做鞋就特别在行。她住進竹吟居後,我們一家老小的鞋,全是她親手做的。直到現在,我穿着她做的布鞋,都比穿着任何一雙外頭買來的鞋舒坦。要不是你日常愛跑步打球,需要穿運動鞋,她早就給你做一雙了。不過這雙鞋可真費了她不少心血。從四月份,她就開始琢磨這件事,光是确定鞋底用的白布層數,就反複琢磨了好幾天。你出國那一個多月,每天晚上,她都坐在窗前,借着那柔和的燈光,一針一線地細細縫制,就怕哪裡出了差錯,你母親穿着會不舒服。就這樣,前前後後,足足用了兩個月的時間,總算在你回國之前做好了。”
“别聽你爸瞎扯,哪有他說的那麼玄乎。”婉清嗔怪地瞪了我一眼,緊接着又迅速把臉轉向海天,似乎生怕海天心裡過意不去,趕忙解釋道,“做鞋就得讓人穿着舒坦,就跟做菜就是要讓人愛吃是一個道理,要不然費多大勁都白搭。媽也就是在平時教完書、忙完家裡活的閑工夫,順手縫上幾針罷了。你母親要是喜歡這鞋,往後媽多給她做幾雙,讓她換着穿。咱多少還有這麼一門手藝,能派上用場,不是挺好的嘛。”
海天聽着婉清這番話,眼中湧動着複雜的情緒,有感激,更有被深深觸動後的動容。他的嘴唇微微張開,像是想說些什麼,卻又被滿腔的情緒哽住了喉嚨。然後,他緩緩低下頭,再次看向手中的布鞋,修長的手指輕輕撫過鞋面,一寸一寸,像是在觸摸一份無比珍貴的心意,又似在感受母親縫入每一針每一線的溫度。随後,他突然單膝跪地,小心翼翼地把布鞋輕輕放進打開的行李箱,像是在安置一件即将踏上重要旅程的傳家寶,放好後,還特意将鞋擺正,又用手輕輕撫平鞋面上并不存在的褶皺。接着,他起身來到書桌前,小心翼翼地将攤開的宣紙整理好,輕輕放進禮盒,又把毛筆、硯台一一歸位,緩緩合上禮盒,雙手穩穩地捧起,走到行李箱旁,蹲下身子,在衣物間騰出一片空間,将禮盒輕輕放入,再仔細地用衣物将其包裹嚴實,确保它不會受到絲毫磕碰。做完這一切,他站起身,看着我和婉清,眼底閃爍着一抹特殊的光亮:“爸,媽,我替我的父母謝謝你們。這兩樣禮物,他們肯定喜歡得不得了。”
聽着海天質樸又滿含感激的話語,一股暖流瞬間湧上心頭,我的内心被溫暖填得滿滿當當。可就在這時,一個念頭如閃電般劃過腦海,我猛地一拍額頭,急切地脫口而出:“海天,你先等等,我還有一樣東西,得麻煩你帶給你父母。”
話音剛落,我便快步朝着書房走去,熟練地推開那扇通往裡間的小門。那裡面是一間暗室,密不透風的狹小空間裡,顯影液那特有的刺鼻氣味肆意彌漫。我順手按下開關,昏黃的燈光悠悠亮起,柔和的光線傾灑而下,為四壁上那些靜靜晾幹的照片勾勒出一圈如夢似幻的光暈。我的目光急切地在屋内掃視,最終定格在桌角那本厚厚的相冊上。它安靜地躺在那裡,精緻的封面泛着溫潤的光澤,散發着淡淡的油墨香氣。我穩穩捧起它,匆匆地回到西廂房,将相冊鄭重地遞到海天手中。迎着他眼中滿是疑惑的目光,我帶着笑意,用輕柔又溫暖的語氣說道:“海天啊,這本相冊裡,藏着的全是這大半年來我給你拍的照片。前些日子,我專門把它們重新沖洗了一套,按照時間順序,一張一張精心排列在這本相冊裡。你把它帶給你父母,這樣,即便他們遠在蘇州,也能透過這些照片,清晰地看到你在這邊生活的點點滴滴,感受你生活裡的每一份喜怒哀樂,就如同親身陪伴在你身旁一般。今後,你每次回蘇州老家,我都會精心為你準備這樣一套照片,裝進新相冊,讓你的父母能時刻跟上你的成長腳步,不錯過你人生中的每一段精彩旅程。而且,你不在他們身邊的日子裡,這些照片也能成為他們的慰藉和心靈寄托,聊解他們對你綿延不絕的思念。”
海天眼底那一抹特殊的光亮,漸漸凝聚成兩滴晶瑩的淚珠,漸漸浮上眼角,墜在他長長的睫毛上,宛如清晨荷葉上搖搖欲墜的露珠。他緩緩低下頭,輕輕翻開相冊。映入眼簾的第一張照片,便是新生報到那天,他誤闖我的鏡頭時被抓拍的。海天的目光一下子被吸引,像是被磁石牢牢吸附,手指不自覺地輕輕撫上照片裡自己那張輪廓分明又滿懷憧憬的臉龐,深邃的眼眸中閃爍着回憶的光芒,似乎那一天我們的每一句交談,每一個互動都在腦海中清晰重現。良久,他才緩緩地、戀戀不舍地繼續往下翻。于是,未名湖畔的晨跑、課堂上的聽講互動、圖書館裡潛心閱讀、燈下的伏案寫作、籃球賽上那震驚四座的單臂扣籃、頒獎典禮高舉獎杯的高光時刻、鐘鼓樓上憑欄遠眺、四合院裡與老北京們相談甚歡、新年聯歡時的精彩表演、秋日裡的作畫、春色中的騎行、雪地上的漫步……還有在竹吟居的家庭生活:廚房裡炒菜,煙火氣彌漫在整個房間;小院海棠花下彈吉他唱歌,青春的朝氣與春日的明媚融為一體;西廂房挑燈夜讀,燈光見證了他的努力與堅持;茶室裡與學者教授品茗暢聊,思維的火花在空氣中激烈碰撞;婉清腳傷後扶着婉清練習走路,他的眼神裡滿是關切與耐心;年夜飯的碰杯,酒杯裡盛滿了團圓的幸福與甜蜜;春節書寫春聯放鞭炮,紅色的春聯、噼裡啪啦的鞭炮聲,充滿了節日的喜慶;還有我們一家三口與雪人一起合影的全家福,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每一張照片都銘刻着他在大一這段時光裡的點點滴滴,每一個瞬間都承載着珍貴的回憶與深厚的情感。我們随着海天一起重溫這些照片,過去近一年時間的那一幕一幕,又一次在眼前清晰浮現,那些歡笑與淚水、奮鬥與成長,溫情與陪伴,仿佛就在昨天。
終于,海天看完了所有的照片,他緩緩合上相冊,動作輕柔得如同在合上一段珍貴的歲月。他把相冊輕輕放到身邊的書桌上,然後站起身,向前一步,張開雙臂,将我和婉清緊緊擁入懷中。他的聲音帶着一絲哽咽,卻又飽含力量:“爸,媽,謝謝你們為我的父母準備這麼貼心的禮物,他們一定會特别感動。對于我來說,這一年那麼漫長,又那麼短暫。而有你們陪伴在我身邊,這一年又那麼充實,那麼幸福。我隻想告訴你們,”他抱得更緊了些,像是要用這個擁抱,把所有的感激和愛都毫無保留地傳遞給我們, “爸!媽!你們,也是我的親生父母。你們與我的情感羁絆,與蘇州的父母同樣深厚。在我心中,血濃于水,情更濃于水!我對你們的愛,和對我蘇州的父母的愛一樣深,一樣濃,此生不變,來生也不變!”
“海天!”
“兒子!”
我和婉清同時發出一聲熱切的低呼,聲音被洶湧的情緒裹挾着,竟顫抖得厲害。我們幾乎同時伸出手,緊緊地将海天擁在中間。雖然從海天第一次喊我們爸媽,我們老兩口就深知他已經把我們當成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但此刻,親耳聽到他鄭重而堅定地說出“親生父母”這四個字,那擲地有聲的話語,甚至将這份愛延伸到來生,我的心依然被狠狠擊中。感動如潮水般将我徹底淹沒,我覺得每一個細胞都沉浸在這份濃烈的愛意裡,滿心都是難以言喻的滿足與幸福。
那天,海天收拾好行李後,又鋪開紙張、研磨好墨,為竹吟居的三間上房題寫了名字和楹聯。客房被他取名“雅集堂”,楹聯為“傾壺待客花開後,出竹吟詩月上時”;書房命名為“金石屋”,楹聯是“家有藏書墨莊香遠,門無俗客竹徑風清”;而茶室則名曰“茶煎谷雨”,楹聯僅有八個字:“松風煮茗,竹雨談詩”。所有題字的落款都是“海天”。“爸,媽,在我離開的這段日子裡,你們就把匾額和楹聯做好,等我回來,就能看到自己的題字啦!”海天将毛筆擱在筆架上,走到我身邊,像以前一樣拽着我的袖子,帶着點撒嬌似地口吻對我說,“不過院子的涼亭和東西廂房的題字我還沒想好,等我想好了,再慢慢寫出來,好不好?”
“好!好!”我微笑着,眼中滿是寵溺,“你這小鬼頭啊,怕是早就想好了,就等着下次離開我們之前再題寫出來,好讓我們在你不在身邊的日子裡,借着這個打發時間,對不對?”
海天像是被一下子戳中了心事,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沉默片刻後,卻沒有否認,隻是露出一絲腼腆的笑意。随後,他走到婉清身邊,雙手輕輕搭在婉清的肩膀上,微微俯身,明亮的眼眸緊緊盯着婉清的眼睛,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道:“媽,還是那句話,要是我回來時,看見您和我爸瘦了一點點,我以後就哪裡都不去了,天天在你們身邊看着你們吃飯!所以,你們一定要好好吃飯,不許瘦了啊!”
“你這孩子,合着就會拿這招拿捏你老媽啊!”婉清佯裝嗔怒,輕輕點了點海天的額頭,“好好好!我們答應你好好吃飯。不過你也得答應我們,趁着這暑假可勁兒放松放松。你瞅瞅你這兩個月,除了昨兒好好睡了一覺,就沒踏踏實實歇着。這次可不許再把自己累着喽,否則……”
“否則怎麼着?”海天調皮地打斷了婉清的話,臉上帶着一種狡黠的笑意,眉毛一挑,眼睛裡閃爍着促狹的光芒 ,“您是不想給我做飯了,還是幹脆打算不認我這個兒子了?”
“嘿!你這小子,恃寵而驕了吧!覺着你老爸老媽拿你沒轍啦?”婉清雙手抱在胸前,佯裝嚴肅地瞪着海天,歪頭想了片刻,突然眼睛一亮,臉上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對了,我跟你說啊,要是你不好好照顧自個兒,我跟你爸也不踏踏實實吃飯,到時候你就是守在旁邊盯着,那都白搭,非得把你心疼得抓心撓肝兒的,咋樣?”
“媽,您……您怎麼跟個孩子似的?”海天無奈地苦笑,攤開雙手,輕輕搖了搖頭,“得得得,我投降了!我答應你們,在離開你們的日子裡,一定好好照顧自己。你們也要答應我,每次我不在你們身邊的時候,不管離開多久,都要好好保重自己,讓我無論在哪裡,都能安安心心的。要是你們說話不算數,那我說話也不算數!”
“行了行了!你們娘倆,都跟孩子似的,說着說着還鬥起嘴來了!”我急忙打斷他們的話,臉上挂着慣有的笑容,可心底卻無端泛起一絲不安。我下意識地甩了甩頭,試圖将這沒來由的情緒統統抛開。随後,我邁着沉穩的步子走到他們面前,左手輕輕落在婉清的肩頭,右手溫柔地搭在海天的肩膀上,目光柔和地從婉清轉向海天,鄭重其事地說道:“咱們一家三口啊,早就是緊緊綁在一起的,誰都離不開誰。不管是誰暫時離開,不管要走多久,最後總歸是要回到這個溫暖的家。所以分别的時候,咱們都得把自己照顧好,這樣再相聚時,才能好好地相互陪伴,一塊兒享受這幸福日子。你們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婉清臉上那佯裝的嗔怒瞬間消散,海天原本帶着幾分調皮的神情也變得認真起來。他們相互對視一眼,又一同看向我,幾乎同時重重地點了點頭,像是在向彼此、也向這個家許下鄭重的諾言。
第二天一大早,盡管海天再三拒絕,我們還是執拗地将他送到了火車站。不僅如此,還特意買了兩張站台票,一路陪着他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一直把他送上車廂,幫他找到了鋪位,又仔細地安頓好行李,每一個細節都不曾落下。在海天的多次催促下,我們終于在火車啟動前一分鐘,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車廂。婉清依然站在車窗前,一句又一句地叮囑着海天,直到站台工作人員上前,輕輕将她拉到安全線外,她的目光依舊緊緊鎖在車廂内的海天身上。火車啟動的一刹那,海天探出頭來,向我們用力揮了揮手,臉上挂着一如既往的燦爛的笑容,那笑容如同春日暖陽,溫暖而明亮。這一刻,我和婉清的淚水再也不受控制,奪眶而出,肆意地流淌在臉頰上。我急忙伸出手臂,一把抱住婉清那因想要追随列車奔跑而微微前傾的身體。淚眼蒙眬中,我們望着車窗外海天那燦爛的笑容随着列車的疾馳越來越遠,直至化作一個模糊的小點,最終消失在蜿蜒的鐵軌盡頭,消失在那被晨霧微微籠罩的遠方。
七月,本是鏡春園和朗潤園最美的季節:垂柳荷葉,綠暗紅酣,蟬鳴鳥啭……尤其那幾片水塘,滿滿的一池荷葉,人未到,荷香已沁鼻潤腦,爽心開智。以前每逢暑假,我總喜歡捧一卷書,找一荷塘之畔的綠色長椅,或坐或卧,在清風、荷香、蟬鳴與蛙叫交織的美好境界裡,靜靜地消磨着一個又一個閑适的下午。可如今沒了海天的陪伴,每一個炎炎夏日似乎都變得格外漫長。在婉清緊緊的盯視下,我的飯量好歹算是有了保證,但精神頭總是恹恹的,甯願在書房裡吹着風扇,埋頭撰寫我的著作和論文,也不願走出竹吟居一步。婉清倒是比我積極得多,每天清晨,她依然會雷打不動地拽着我前往未名湖畔散步。“咱可不能因為海天不在身邊,就把這老習慣給丢了啊!”她一臉認真,語氣裡滿是不容置疑,“你可是答應過海天的,要好好保重自己。要是一天天這麼悶着,把身體搞垮了,等海天回來,我看你拿什麼臉面對他。”
我苦笑了一下。大概婉清自己都沒意識到,這所謂的“老習慣”,滿打滿算實施還不到一年時間。其實我知道,婉清也是強打精神。她對海天的思念,相較于我隻怕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段日子,能慰藉我們的,除了依照海天題字去定制那三個房間的匾額和楹聯,就隻剩他一封又一封的來信了。海天幾乎每周都會寄信回來。每次接到他的來信,我和婉清總會坐在灑滿陽光的窗前,輕輕拆開那帶着墨香的信封,讓那熟悉的字迹映入眼簾。一行行生動俏皮的文字裡,滿是他對暑假生活的分享。那些瑣碎又溫暖的日常,如同春日裡的暖陽,驅散了我們心底的陰霾,讓我們覺得他似乎從未真正離開,仿佛下一秒,就能看到他蹦蹦跳跳地走進家門。他在信中寫道,一年未見異常再次踏上山塘街的青石闆路,看到悠悠的小橋流水,承載着他童年回憶的老房子,還有後院天井裡那棵枝繁葉茂的高大梧桐樹,一切都顯得既熟悉又陌生,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湧上心頭。談及我們送的禮物,他的字裡行間都透着喜悅。婉清親手做的那雙老北京布鞋,讓他母親愛不釋手,一穿上就舍不得脫下來,哪怕隻是在屋内踱步,都小心翼翼,生怕蹭破了鞋面,弄髒了這份珍貴的心意。那本厚厚的相冊,更是成了他們家的寶貝,父母二人翻了一遍又一遍,每一張照片,都能勾起他們滿滿的好奇。他們拉着海天,非得讓他把照片背後的故事一五一十、詳詳細細地講清楚,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有時,他也會在信中跟我們大倒苦水,說父母獨自承擔家務許久,好不容易盼到他回去,便把所有家務活一股腦兒都丢給了他,讓他感覺比婉清腳踝骨折的那三個月還要忙碌勞累。不過,他也驕傲地提到,自己做出的一道道北方菜,竟大受父母歡迎,還獲得了他們極高的稱贊:“跟你高伯伯做的一樣純正地道!”當然,在每封信的末尾,他都不忘再三叮囑我們照顧好自己。在七月份的最後一封信中,他甚至用誇張的語氣半開玩笑地說:“爸,媽,在我父母的‘殘酷剝削’下,我都快累散架子了!你們倆可千萬不能有誰病倒,不然我回去可就真沒活路啦!”
讀到此處,婉清“嚯”地一下站起身,眼眶都急紅了,臉上寫滿了心疼與氣憤:“這是幹什麼呢?咋能這麼折騰我兒子!不行,我必須得寫信跟他們掰扯掰扯。前段時間海天累成啥樣了,好容易放了假,也不讓孩子好好松快松快,竟然還把他當小勞工使,這還是親爹親媽嗎?”說着,她心急火燎地擡腳就要往外沖,可剛邁出一步,她猛地回過神,又匆匆收住腳。緊接着,她轉身緊緊拉住我的胳膊,身子都急得微微顫抖:“老頭子,寫信來不及啦!咱倆麻溜地買張火車票去蘇州,我非得當面跟他們好好唠唠不可。哪能這麼對待孩子呢,要是把咱海天累出個好歹,我這心可咋受得住啊!”說完,她拽着我就往外走,那風風火火的樣子,好似慢一秒海天就會被累趴下。
“你瘋了?”我雙手扶住她的肩膀,用力将她穩住,臉上寫滿了無奈與嚴肅,“人家是海天的親生父母,含辛茹苦養育海天整整十八年,把海天培養得這麼優秀,你有什麼資格對人家養孩子的方式指手畫腳,說三道四?再說了,你以為海天說的都是真的?你那寶貝兒子啊,十有八九是誇大其詞,他這麼說,不過是想讓我們保重身體罷了。你可得清楚,海天也是人家的心頭肉,人家心疼孩子的程度,一點都不比你差!他們怎麼會真讓自己的孩子累壞了呢?”
婉清聽了我的話,頓時像被抽去了力氣,腳步僵在原地,臉上的急切與沖動漸漸褪去。她緩緩低下頭,輕輕咬了咬下唇,别過頭去,雙手下意識地抱在胸前,像是在抵禦内心的不安,眉頭依舊微微皺着,帶着一絲難以消散的嗔怪。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緩緩擡起頭,輕輕歎了口氣,聲音裡滿是無奈:“海天這孩子啊!就知道騙他老媽我!哼,等他回來我非找他算賬不可!不過那兩口子也真夠狠心的了,放個假還讓孩子幹那麼多活。要是我,可狠不下這個心!”她一邊小聲嘟囔着,一邊輕輕搖了搖頭,眼中滿是心疼,臉上依然殘留着些許不甘與擔憂。
我忍不住拉住婉清的手,輕輕拍了拍,眼中帶着幾分溫和的調侃:“人家這樣教育孩子,自有人家的道理。你還别不服氣,海天要是從小在你身邊生活,肯定不能像現在這般獨立、懂事、有擔當。”
“那可未必!”婉清下意識地脫口而出,眼神卻不自覺地躲閃了一下。沉默片刻,她輕輕歎了口氣,肩膀微微放松下來,像是在心裡默默承認了我的話。過了一會兒,她似乎想到了什麼,眼睛突然一亮,原本還有些糾結的眉頭瞬間舒展開,一把拉住我的胳膊,身子親昵地靠過來,撒嬌似的晃了晃:“老頭子,即使不是這樣,咱們也去趟蘇州吧,一來見見海天老家的父母,二來就當假期咱倆一起出門旅遊了。從結婚到現在,二十多年了,除了陪你去參加學術會議,咱倆假期還真沒怎麼四處溜達過,這次就當把這些都補回來了。”
“你呀!幹脆就說你想兒子得了!”我順勢攬住她的肩膀,輕輕将她往懷裡帶了帶,眼裡滿是調侃與溫情 。
“想兒子咋啦?難道你不想?”婉清立刻反唇相譏,她微微揚起下巴,眼神裡帶着一絲狡黠,還有藏不住的思念,“咱北大暑假曆來時間長,這眼瞅着還有一個月呢,咱倆還不如四處走走逛逛,到時候和海天一起回來,不比在這院子裡幹耗着強?”
我沉吟了一下:“你說的也有道理。出去走走放松放松,也能解解對海天的思念。不過,海天在咱們身邊待了将近一年,這次暑假,是他和老家父母難得的相聚時光,攏共就兩個月。咱們現在貿然過去,實在有些不太合适。要是他們一門心思忙着招待咱倆,哪還有時間和自己兒子好好親近呢?依我看啊,不如等八月過半,咱們再啟程去蘇州,到時候在海天家小住幾天,之後再和海天一道回來,一路上彼此也好有個照應,你說呢?”
婉清的眼神裡閃過一絲失落,原本期待的神色也黯淡了些,糾結了好一會兒後,她終于擡起頭,看着我的眼睛,輕輕點了點頭:“行吧,你說得也在理,半個月的時間,咬咬牙咋的都好過。就盼着這日子能過得快些,到時候咱們一家人熱熱鬧鬧地一起回來。”
可是,還沒等婉清想好給海天的父母準備什麼禮物,八月初,海天的一封信就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一下子打亂了我們的計劃。他在信裡告訴我們,自己已經離開蘇州,前往煙台附近的一個小漁村度假。這座小漁村隐匿在一座與世隔絕的小島上,他高二暑假初次踏足此地,自那以後,每個暑假都必定會在這兒住上一個月,如今已是第三次重遊故地。信裡還說,這裡的人們生活條件相對艱苦,可風景卻美得如同世外桃源,海天打算一直住到八月底,然後從這裡直接從返回北大。
放下書信,我和婉清四目相對,片刻後,幾乎同時說了一聲:“走!”于是,我當即前往火車站,順利買好了兩張前往煙台的卧鋪車票,回到家中和婉清一起收拾好行李,第二天就坐上了前往煙台的列車。看着窗外飛速掠過的景色,我半開玩笑地對婉清說:“聽海天說,這個小島生活條件可不怎麼樣,跟處處透着溫婉秀麗的人間天堂蘇州比起來,簡直是天壤之别。咱倆第一次外出度假,就選了這麼一個偏僻之處,你不覺得委屈?”
“和兒子在一起,有什麼好委屈的?”婉清沒好氣地等了我一眼,“說什麼天堂?海天在哪兒,哪兒就是天堂!别說是一座條件艱苦的小島,就是一片荒無人煙的深山老林,隻要海天在那兒,咱也二話不說,擡腳就去!”
婉清的聲音清脆而有力,整個車廂似乎都回蕩着這股熾熱的母愛。那是一種毫無保留、跨越萬水千山也要奔赴孩子身邊的執着與深情,恰似我們所乘坐的這輛一往無前的列車,無論前方是崇山峻嶺,還是荒漠沙丘,都無法阻擋它奔赴目的地的堅定步伐。
第二天曙色微露時,列車準時停靠在煙台火車站的站台上。下車後,我們無心欣賞這座全國聞名的海濱城市,徑直奔向長途汽車站,在街頭随便找了個早餐攤,簡單對付了幾口,便買了最早一趟開往龍灣的長途汽車票。經過數小時的颠簸,我們終于來到了這座不大的海濱縣城。縣城裡彌漫着淡淡的海腥味,街邊的建築帶着質樸的漁家風格。我們又幾經輾轉,在當地人的熱心指引下,終于找到了通向那個小島的唯一一座碼頭。
碼頭上僅有幾隻略顯破舊的漁船。因為往來乘客極少,一個月也難見一個陌生面孔登島,所以這些漁船并不從事專業客運,平日裡主要是把島上的海産品運往陸地,再順便載回島上急需的日用百貨、油鹽醬醋等生活必需品。當我和婉清這兩張明顯帶着外地特征的面孔出現,操着一口地道的京腔打聽前往小島的船隻時,正在整理漁網、修補船帆的漁民們紛紛停下手中的動作,投來驚訝的目光,那眼神裡滿是疑惑與好奇。然而,當我們提及海天的名字,他們原本略帶警惕的面容瞬間松弛下來,取而代之的是熟悉而親切的笑容。聽聞我們是海天的父母,一位皮膚黝黑、身形健碩的中年漁民立刻熱情地放下手中的活兒,大步朝我們走來,一邊爽朗地笑着,一邊揮手招呼我們上船,那熱情勁兒,就像迎接遠道而來的貴客。
漁船完全是木質結構,歲月在它身上留下了斑駁的痕迹,沒有配備現代化的機械動力,僅靠一面略顯破舊的船帆和幾支結實的船槳在大海上前行。很慶幸,那天的天氣格外眷顧我們,晴空萬裡,微風輕拂,海面雖泛起微微波瀾,但也還算平穩。船緩緩駛離碼頭,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悠然前行,海風輕柔地拂過臉龐,帶着大海特有的鹹濕氣息,絲絲縷縷鑽進鼻腔。婉清是第一次看到大海,她站在船舷邊,眼中滿是新奇與震撼。海風肆意吹亂她的頭發,她卻渾然不覺,隻是下意識地緊緊抓住船舷,身子微微前傾,像是想要把這遼闊的大海盡收眼底,嘴裡還不時發出輕輕的驚歎,一會兒指着遠處的海鳥,一會兒又看向翻騰的浪花,臉上洋溢着孩子般純真的興奮。我則站在船頭,與船主随意又熱絡地攀談。
船主是個很健談的樸實漢子。沒用我多問,他就操着一口濃重的山東話,繪聲繪色地向我介紹這個不足千人的小漁村的概況和奇聞異事,一邊說,一邊熟練地調整着船帆的角度,黝黑的臉上始終挂着質樸的笑容。我認真地聽着,不時回應幾句,偶爾被他風趣的話語逗得哈哈大笑,在這輕松愉快的氛圍裡,漫長的航程也變得短暫起來。兩個多小時後,我們終于依稀望見了那個小島的大緻輪廓。它就像一隻單薄的小船,在茫茫大海中漂浮。船主指着那片朦胧的綠色,對我們說:“老哥,再過一個多小時,我們就到家了。你和大嫂也進艙裡好好歇一歇。關于俺們那村子,俺知道的也就這麼多啦,你要想知道更多,回頭問你兒子去,這小子知道的可比俺們多多了!
“海天,他比你還了解這裡?”我仿佛聽到天方夜譚般睜大了眼睛,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的驚訝。
“那可不咋的!”船主極為肯定地點了點頭,語氣中帶着幾分佩服,“這孩子頭一回來就對咱這小漁村上了心,到現在都沒斷過。島上家家戶戶他都跑遍了,有些都去了十好幾趟。他不光打聽眼下的事兒,過去的事兒也刨根究底,連俺太爺爺那時候的事兒都問得門兒清,啥雞毛蒜皮的小事都不放過。而且啊,這孩子還特别稀罕聽故事,不管誰家的故事,他都聽得入神,一邊聽還一邊記,有時候還拿錄音機錄下來。聽說他還專門跑到龍海市的什麼圖書館、文史館查找了好多材料呢。俺們這些在島上土生土長的人,都比不上他這個外來娃了解這裡!”
聽着船主的講述,我腦海裡浮現出海天的身影,那些瑣碎的細節慢慢拼湊起來,讓我隐隐約約意識到,他在這片土地上的付出,似乎有着更為重要的意義。“看來海天和大家相處很融洽啊!”我不禁感慨道,“沒想到大家還挺願意跟他聊天,耐着性子一件又一件地跟他講那些零零碎碎的往事。”
船主爽朗地笑起來,海風肆意扯着他的笑聲,悠悠傳向遠方:“那可不咋滴!你家那小子,真是個杠杠的好小夥兒!俺還記得兩年前,他頭一回來俺們這兒,坐的就是俺這船登島。那時候,他就拎着個箱子,背着個畫夾,風塵仆仆的,俺們都尋思他是從哪兒來寫生的學生娃子。他說想找個消停人家住些日子,俺就把他領到俺娘家去了。那時候俺爹沒了,俺和俺姐也都成家另過了,俺娘自個兒守着個院子,正缺個唠嗑的伴兒。你家那小子一來,可把俺娘稀罕壞了。長得帥那是沒話說,心眼兒還好使,能幹又實在,把俺娘當親奶奶一樣照顧,啥活兒都搶着幹。日子長了俺就發現了,這孩子精着呢,學啥會啥。平常的做飯、挑水、劈柴都不在話下,後來連補漁網、編蝦簍這些漁家活兒,也都學得有模有樣。他還常跟着俺們出海打魚,撒網、起錨這些事兒,也都弄了個八九不離十。沒事兒的時候,他就背着畫夾去海邊,一待就是大半天,有時候畫上幾張畫,不管是日出日落,還是晴天陰天,經他手畫出來的大海,跟活了似的。這麼有本事又熱情善良的小夥兒,誰能不待見?時間長了,大家夥都把他當自家人,啥家長裡短、雞毛蒜皮的事兒都樂意跟他唠。每次他要走,都要塞給俺娘一筆錢,俺娘說啥都不收,說自家孩子住着,要啥錢呢?他拗不過俺娘,也就沒再堅持。可下次來,肯定拎着大包小包的好東西,說是孝敬俺娘的呢!”
聽着船主這一番飽含熱忱與喜愛的講述,我的心底湧起一種身為父母的驕傲與欣慰,同時也有一種深深的感動,感動于這片土地上的人們給予海天的接納與疼愛。海天能在這陌生的地方,憑借自己的真誠與努力收獲這般深厚的情誼,讓我愈發明白,他在成長的道路上,正以自己獨特的方式,勇敢地探索世界,收獲溫暖與力量,而我,也因他的這份成長與蛻變,心中滿是自豪與安心。
當天邊的晚霞如同一幅絢麗的油彩畫卷,肆意鋪展在海平面上時,我們終于抵達了這個與世隔絕的小島。碼頭周圍停靠着大大小小的漁船。上岸後,我們居然還看到一塊“國家地質地貌保護單位”的黑色大理石碑。“俺們這小島,可是火山噴發形成的。”船主熱情地像我們介紹,黝黑的臉上洋溢着質樸的笑,“聽海天說,島的最北邊是啥來着?對了,叫典型的火山岩地貌!俺們也聽不太懂,那邊全是大石頭,平常也沒人往那兒去,可海天就稀罕去那兒看海,一待就是老半天。到底是北大的高材生,和俺們這些粗人做派就是不一樣。哎,對了!”他突然來了興緻,目光在我和婉清臉上打轉,“你們老兩口一聽口音就是從北京來的,可海天說話帶着點南方味兒,莫不是打小沒在你們身邊?”
“嗐,沒錯兒!”婉清臉上挂着笑,大大方方地說道,“海天打小兒在蘇州長大,去年考上北大才到我們身邊。這不,暑假他先回了趟蘇州老家,前兒來信說在這兒呢,我們倆一琢磨,就想着來瞅瞅。他呀,指定做夢都想不到能在這兒瞧見我們,到時候保準兒吓一跳!”
說到這兒,婉清忍不住笑出了聲。船主也笑了:“這就對了!俺就說俺咋記着海天提過自個兒是蘇州人呢!走走走,俺帶你們去俺娘家尋他。保準兒一見面,那小子得樂開花!”
在船主的引領下,我們緩緩踏入這座小漁村。村子不大,攏共也就二百來戶人家。幾條逼仄的土路蜿蜒其間,将一戶戶農家小院串聯起來。路邊草叢裡随意搭着的漁網,散發着濃烈的魚腥味,尼龍線交織的網面上,零星挂着幾片細碎的魚鱗,在夕陽的餘晖下,閃爍着細碎的光。小院的圍牆大多是用大塊粗糙的石頭堆砌而成,牆頭也曬滿了漁網,像是一層特殊的裝飾。圍牆矮矮的,多數連門都沒有,隻留一個寬敞的豁口。家家戶戶的門半掩着,透過門縫,能瞧見堂屋中供奉的神像,和擺放得整整齊齊的木闆凳。人們早已用過晚飯,此刻正三三兩兩,惬意地聚在院子裡或院門口閑聊。男人們穿着洗得發白、款式老舊的汗衫,衣角随意地别在腰間,露出被海風和烈日雕琢得黝黑的皮膚;女人們則圍着褪色的碎花圍裙,頭發簡單地挽在腦後,幾縷碎發在臉頰邊随風輕搖。孩子們穿着松松垮垮、打着補丁的舊衣裳,在大人身邊嬉笑打鬧,無憂無慮。瞧見我們這兩張陌生面孔,衆人眼中瞬間閃過好奇,像被磁石吸引一般,紛紛朝船主圍攏過來詢問。一聽說我們是海天的父母,衆人臉上好奇瞬間化作驚喜與熱情,争着搶着與我們打招呼。大家你一言我一語,關懷與問候如潮水般湧來,足見海天在這裡的人緣着實不錯。我們一邊回應着大家的熱情,一邊跟随船主來到一座甯靜的小院兒外。
走進院子,一棵高大粗壯的桑樹瞬間映入眼簾。那樹幹極為茁壯,估摸得要三個人手拉手,才勉強能夠合抱。繁茂的樹冠猶如一把撐開的巨大綠傘,将大半個院落溫柔地籠罩其中。樹下,有着一個小小的石凳,一隻潔白的大公雞威風凜凜地挺立其上。它高昂着頭,雞冠鮮紅似火,一雙圓溜溜的眼睛斜睨着站在圍牆外的我們,周身散發着一種驕傲、自負且不可一世的獨特氣概。石凳下方,它的“太太們”帶着一群毛茸茸的雞寶寶,正歡快地踱步、啄食,時不時發出清脆的“咯咯”聲。海天就在這石凳的不遠處席地而坐,手裡熟練地補着一張漁網。他身邊蹲着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梳着兩個小小的麻花辮,辮梢上紮着紅色的頭繩,正跟海天叽叽呱呱地說着什麼。海天微微側着頭,臉上挂着溫和的笑,時不時輕輕點頭,回應着小女孩那些天馬行空的想法,手上的動作卻一刻不停,一挑一繞,絲毫不見生澀。
船主帶着我們邁進院子,扯着那副大嗓門,臉上帶着藏不住的笑意,高聲喊道:“海天,你瞅瞅誰來喽!
海天猛一擡頭,手中的梭子和網線不覺滑落在地上。“爸!媽!”他輕聲地,做夢般地低呼着,雙眼瞪得如同銅鈴,眼中滿是不可置信,仿佛在懷疑自己是否産生了幻覺。突然,他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拉扯,猛地站起身,動作太過急切,驚得身旁的小女孩都往後縮了縮。“爸!媽!”他再次呼喊,聲音因激動而陡然拔高,帶着幾分顫抖,“我的天哪!你們怎麼來了?”話音還沒落,他便大步流星朝我們奔來,腳步急切而慌亂,一個不留神,差點被地上橫七豎八的漁網絆倒。婉清急忙緊跑幾步迎上去,一把扶住他,連聲嗔怪道:“慢着點兒!别摔着!你這孩子!”海天順勢一把将婉清緊緊抱住,又長臂一伸,把身旁的我也拉進他溫暖有力的懷抱,手臂用力到微微發顫,像是要把我們融入自己的骨血裡。“我做夢都想不到能在這兒見到你們!太好了!真的是太好了!”他臉頰绯紅,眼眸中閃爍着璀璨的光芒,比天邊那絢麗的晚霞還要奪目。
“海天,輕點兒,你都快把媽勒得喘不過氣啦!”婉清的聲音中依然帶着濃濃的嗔怪,可那掩不住的激動與喜悅,還是從她的語調裡滿溢出來。海天這才松開緊箍着的手臂,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婉清,腦袋歪向一邊,左瞅瞅右看看,臉上洋溢着歡快的笑容:“不錯!不錯!一看就知道你們飯量沒減!爸,媽!你們到底是怎麼來的呀?我算着我那封信寄出去還不到一個星期呢,你們倆該不會是坐着火箭跑來的吧!”
“我們接到信當天就去買了火車票,第二天就坐火車趕來了!”我擡手拍了拍海天的肩膀,目光也在他身上來回打量。一個多月沒見,這孩子比之前黑了些,身形也壯實了不少,渾身透着一股子使不完的勁兒。我又扭頭看向婉清,見她的目光也緊緊黏在海天身上,不由得打趣道:“怎麼樣?你那寶貝兒子,沒被他老家的父母累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