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嶄新的學期。海天順利升入大二,我和婉清也迅速回歸正軌,全身心投入到各自的教學與研究工作中,在這熟悉又充滿活力的校園裡,繼續書寫着我們的故事。
然而,美中不足的是,新學期的教學安排,卻與我最初的設想存在偏差。系裡并未如我所願,安排我為大二學生講授古代文學,而是讓我負責大三的宋金元文學課程。返回燕園後的第二天下午,嚴主任特意來到竹吟居,向我細細解釋其中緣由:
“老蘇啊,我心裡明白,你一直盼着能親自教導海天,恨不得他大學期間古代文學兩個學年的課程都由你親自教導。但你也清楚,即便同屬古代文學範疇,每個老師的研究方向也各有差異,研究的側重點和擅長領域也不盡相同。我們安排教學工作,一直秉持着讓老師們在最擅長的領域發光發熱的原則,這樣才能為學生們帶來最優質的教學。可這學期,你們古代文學教研室的情況有些特殊,研究宋金元文學的幾位老師都出現了一些狀況。老趙身體一直不太好,這學期請了長假,沒辦法承擔教學任務;小程去日本研修,一年後才能回來;小張剛參加工作才三年,雖然年輕有沖勁,但資曆尚淺,獨自承擔大三的課程,恐怕難以達到理想的教學效果。我和你們教研室主任老袁權衡再三,最終還是覺得隻有你能挑起這副重擔。雖說你一直專注于魏晉南北朝和唐代文學的研究,不過宋金元文學你也講過好幾回,對這部分内容的把握還是很到位的。你和小張可以分擔這學期的課程,關鍵部分你多幫他把把關,這樣一來,既能讓小張在實踐中得到鍛煉,快速成長,也能讓你的教學壓力減輕一些,從而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學術研究以及指導研究生、博士生的重要工作當中。至于海天的課程安排,你也别太擔心。魏晉南北朝和隋唐五代文學這部分内容一直安排在大二下學期。到那時再讓你去教海天,在你最擅長的領域,給予他最專業、最全面的指導,同時也能讓其他同學一同受益。這學期,就先安排老李來教海天。老李一直對海天的才華贊賞有加,早就盼着能當海天的老師了。他在先秦兩漢文學領域頗有建樹,以他的專業能力和責任心,肯定會用心栽培海天的。更何況海天和你住在同一屋檐下,平日裡想指導他,在竹吟居随時随地都能進行。婉清不就是這樣成功教了他兩門外語嗎?”
看到嚴主任那副嚴肅認真又滿含期待的樣子,我心中一暖,擡手輕輕扶了扶眼鏡,臉上不自覺地露出一抹釋然的微笑:“嚴主任,您放心,我完全理解系裡的安排。實不相瞞,我一直都盼着能親自教海天,可我也明白,古代文學作為咱們中文系授課時長最長、橫跨四個學期的課程,涵蓋從先秦到近代各個時期的文學精華,内容繁雜且深度不一。想一個人毫無遺漏、面面俱到地把兩年課程完整出色地教下來,這幾乎是不可能的。系裡能考慮到讓我在最合适的時間,最擅長的領域去教導海天,這已經是對我莫大的信任和關照,我心裡十分感激。而且,服從工作安排本就是我們教師應盡的本分。如今系裡在教學人手的調配方面遇到了困難,我絕對不能因為個人的一點私心,就置大局于不顧。咱們系裡的每一位老師,都是在學術領域潛心鑽研多年,有着非常紮實的專業功底和極其豐富的教學經驗。在他們的悉心教導下,海天不管跟着哪位老師學習,都能收獲滿滿。況且老李一直以來都對海天愛護有加,他在先秦兩漢文學方面的造詣,在咱們系乃至整個學界都是有目共睹的。把海天交給他教導,我打心底裡感到踏實和放心。所以,嚴主任,對于系裡的這個安排,我完全服從,您就不用操心了。”
嚴主任原本緊蹙的眉頭瞬間舒展開來,如釋重負地長舒了一口氣:“老蘇啊,這麼多年過去了,你的心胸和格局還是一如既往的寬廣。我和老袁果然沒看錯你!”
海天在一旁笑了起來:“嚴主任,您有所不知,今天上午我爸還跟我說,晚上一定要帶我去您家裡拜訪,沒想到您下午倒是先來竹吟居了。這次海島之行多虧您幫忙,我這裡還剩下兩張空白介紹信,我爸一直記挂着,想着趕緊給您還回去,可不能耽誤您的事兒。還有啊,我們從海島回來時,島上的村民特别熱情,送了好多他們自己做的蝦醬、螃蟹籽和魚子醬。這些可都是他們的心意,都是純天然的好東西,不過數量實在太多,我們根本吃不完。我爸就念叨着,一定要挑些給您送過去。您早上煮面條的時候,就可以随手放一點,保準鮮香可口,再也不用吃那連鹽都不放的清湯寡水的面條啦!”
一句話逗得大家哄堂大笑。嚴主任笑得眼睛眯成了縫,他一邊點頭,一邊爽朗地說道:“行,你們的心意我領了,這些東西我就收下了。不過這介紹信,你們還是放在這兒吧。以後海天要是再有調查走訪的計劃,就不必再找我重新開了,直接用它就行,也省得來回折騰。”說着,他看向海天,饒有興緻地問,“哎,海天,這次采風收獲如何?我那介紹信,起沒起點作用啊?”
海天一聽,臉上瞬間綻放出燦爛的笑容:“嚴主任,您那介紹信可真是幫了大忙了!再加上我爸陪着我四處溝通協調,這一趟出去,一路暢通無阻,收集到了好多珍貴的一手資料,真是收獲滿滿!不過……”說到這兒,他的笑容漸漸淡去,臉上浮現出一絲苦惱的神色,“在整理那些數據圖表資料的時候,我發現有些數據偏差特别離譜,一看就是有大問題。但我在經濟領域完全是個門外漢,連基本的分析思路都沒有,面對這些圖表數據,就像看天書一樣,根本不知道問題出在哪兒。這個關鍵問題要是解決不了,後續好多相關問題都沒辦法深入挖掘,就像被一道無形的牆攔住了,真是幹着急沒辦法啊!”
嚴主任滿臉的笑意瞬間被震驚取代:“海天,你居然能把數據表格全記在腦子裡?我的天呐!樂黛雲說得一點沒錯,這‘拍照記憶’簡直神了!海天啊,就憑你這能力,要是去當間諜或者偵探,連微型相機都省了。行,你也别發愁了。我和經濟管理系的主任挺熟,我這就試着聯系他,讓他幫你找幾個專業的人分析分析。他們都是經濟領域的行家,看這些數據就是小菜一碟,估計一眼就能看出問題所在,沒準還能幫你挖掘出一些你壓根想象不到的關鍵信息呢。”
海天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眉梢眼角都綻放着喜悅。他向前跨了一步,聲音因為激動微微發顫:“太好了!嚴主任,您可真是我的大救星!要不是您幫忙,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我這本書要是真能寫出來,扉頁上第一個感謝的就是您!”
嚴主任開心地笑了起來:“行啊,你小子可别忘了,到時候一定把我的名字端端正正寫在最顯眼的地方!”說着,他像是突然想起什麼,猛地一拍他那個秃腦門:“對了,海天,說到出書,我還真有件事兒要告訴你。前幾天,一家出版社的資深編輯聯系我,說是他們社最近正鬧書荒,四處尋覓優質稿件,誠意邀我出本散文集。可惜這兩年我忙于行政工作和學術研究,實在沒騰出精力創作文學作品,往後估計也抽不出時間。不過我一下就想到了你。我跟他說,我們系有個大二學生,别看還不到二十歲,可已經在各大報刊雜志發表了數百篇文章,文章見解深刻、筆鋒犀利,視角新穎、風格獨特,說不定能給他們帶來驚喜。我還特意挑了幾篇你發表的文章給他看。沒想到,那編輯居然早有耳聞,還看過你的作品,印象相當深刻,就是一直不知道你的真實身份,還以為你怎麼也得三十歲了!一聽我推薦,他立馬來了興趣,讓我轉告你,要是你有出書的打算,随時找他商談合作事宜。我把他的名字和電話給你,一會兒你就到五院我的辦公室,或者去我家裡也行,給他打個電話,跟他約個時間。趁開學還不太忙碌,趕緊把這事兒敲定了,可别錯過了這麼好的機會。”
我們一家三口都不約而同地睜大了眼睛,婉清猛地站起身,手中正端着的茶杯險些打翻,她顧不上收拾,急切又驚喜地問道:“這麼說,海天有機會出書了?”
嚴主任點點頭,笑着說道:“那個出版社眼下正急需新鮮血液來開拓市場。海天年紀雖小,可洞察力和思考力卻是一流的。他文章裡獨到又犀利的見解,還有那質樸卻飽滿的情感,正是當下讀者所喜聞樂見的,在市場上極具賣點。所以我覺得,他們肯定會用心對待海天的稿件,從編輯排版到宣傳推廣,都會不遺餘力。依我看呐,海天的這本散文集出版是八九不離十了!”
“太好了!”嚴主任這番話,瞬間将我們裹挾進巨大的喜悅浪潮之中。我眼眶微微濕潤,滿含感激與敬意,細細打量着嚴主任。他正微微前傾着身子,目光柔和又帶着期許,從婉清臉上,慢慢移到海天身上,最後又看向我,那目光如同春日暖陽,暖暖地将我們一家三口籠罩。眼前這位在學生們口中被稱為“嚴加嚴”,在老師們眼裡被視為“過于執”的秃頂老頭,在過去的一年裡,如同一位不知疲倦的守護者,始終不遺餘力地關照、支持、保護着海天。那些過往的點點滴滴,每一個場景、每一次幫助,都如同珍貴的記憶珍珠,深深鑲嵌在我們心間。他的身影,穿梭在海天成長的每一個關鍵節點,用自己的智慧與力量,為海天鋪就一條堅實的前行之路。我仿佛又聽到了他那铿锵有力的話語:“我當一日中文系主任,就護他一日!即使不坐在這個位置上了,我也會窮盡自己的全部力量,為他遮風擋雨。”現在看來,豈止是保護,那種對海天發自肺腑的全方位的關懷與扶持,恰似大樹腳下的沃土,從根須最細微的末梢開始,就源源不斷地輸送着成長必需的養分,助力他茁壯成長,無懼外界的風雨侵襲。我輕輕握住嚴主任的手,聲音裡帶着無限感慨:“老嚴,這麼多年交情,客套話我就不多說了。你對海天的這份心,我們一家三口都看在眼裡,記在心上。這一年,要不是你一路護着他、幫着他,海天哪能這麼順。你為他操的心,一點也不比我們當父母的少。雖然說聲‘謝謝’太俗了,也太輕了,但我作為海天的父親,是真的特别特别感謝你。”
婉清眼眶微微泛紅,臉上帶着幾分歉意。她微微低下頭,語氣滿是誠懇:“老嚴,以前的事兒,我得跟你道個歉。那時候我不懂你的心思,每次看你對海天好一點,我心裡就犯嘀咕,總覺得你要把海天搶走。就像你說的那樣,那時看你的眼神就跟防賊似的,現在想想,真是太不應該了。後來海天成了我們的孩子,我這心裡一踏實,終于慢慢琢磨過味兒來了,你對他的好,是純粹又毫無保留的,沒有一點功利心。”說着,婉清輕輕吸了吸鼻子,“我這當媽的,真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你才好。就盼着這孩子能早點成才,不辜負您對他的一番苦心栽培,往後的日子,還得多多仰仗您繼續照顧他、提點他。”
海天也走到嚴主任面前,直直地站定,高大挺直的身姿如同一棵傲然挺立的白楊。他的聲音略帶哽咽,目光卻滿是赤誠與堅定:“嚴伯伯,您對我說的話,我一直都記着。您放心,往後的日子,不管是做學問還是做人,我都不會有絲毫懈怠。我會挺直腰杆,不懼任何風雨,踏踏實實走好人生的每一步。”
嚴主任聽着我們一家接連表達感激,尤其聽到海天第一次叫出“嚴伯伯”時,那張平日裡在學術界一貫沉穩的臉上,竟悄然爬上一抹紅暈,像是被熾熱的情感燙到一般。他微微偏過頭,不自在地摸了摸那已經謝頂的腦門,嘴角雖挂着溫暖的笑意,卻帶着幾分平日裡少見的腼腆,擺了擺手說道:“你們這一家三口啊,這話不是說遠了嗎?”然後,他的目光落在海天身上,眼神瞬間變得柔和而欣慰,眼中滿是長輩對晚輩的期許與贊賞,輕輕點了點頭,臉上的笑意也愈發真切。緊接着,他上前一步,親昵地拍了拍海天的肩膀,半開玩笑地說道:“行了,海天,趕緊地把你爸媽給我的這些‘寶貝’拎上,跟我回家打電話去。可别讓你爸媽覺得我光惦記着吃他們送的蝦醬、螃蟹籽、魚子醬,正事卻沒給辦好。咱趕緊把這出書的事兒敲定,讓我這心裡的大石頭落了地,吃起你們那些好東西才能更有滋味啊!”
一番話說得大家開懷大笑,爽朗的笑聲在房間裡回蕩,讓整個茶室被溫馨與喜悅填滿。待笑聲漸歇,海天便收拾好那些蝦醬、螃蟹籽和魚子醬,跟着嚴主任前往他家,順利聯系到了那位資深編輯。在多輪你來我往的協商後,最終敲定了文集中的作品。按照編輯的建議,文集中一多半是犀利深刻的小品文,這些文章憑借獨特視角與深刻見解,能迅速抓住讀者眼球;一少半則是叙事抒情類文章,以細膩筆觸和真摯情感,引發讀者共鳴。在選定的作品裡,一半是海天之前發表過、廣受好評的佳作,另一半則是從未示人的新作,保留了新鮮感與神秘感。編輯還貼心地給海天留下六篇文章的版面,用于收錄他接下來兩個月新創作的作品,鼓勵他在這期間繼續沉澱、打磨,為文集注入更多新鮮活力。确定好這些關鍵事項後,編輯給出了詳細的時間規劃:按照流程,文集大約在十一月初就能定稿,後續還有審核、排版、印刷、宣傳等環節,預計明年三四月份就可以正式出版發行了。
聽聞這個喜訊,我們一家三口和嚴主任都滿心歡喜,可我們卻默契地選擇将這份快樂深埋心底,對旁人絕口不提。海天的出衆才華,此前已無端為他招來兩場風波。盡管這幾個月一切看似風平浪靜,可細細想來,一個大二學生便能出書,這般成就,在北大校史上都難尋先例。我們心裡清楚,一旦這個重磅消息傳出,不知又會掀起怎樣的驚濤駭浪,誰能保證不會再冒出第二個呂曉明暗中使絆子?又有誰能知道其背後是否潛藏着更為強大、難以抗衡的勢力?海天如今根基尚淺,這個時候,還是盡可能地低調行事,少給自己招來不必要的敵人,穩穩當當地發展才是最好的選擇。
不過,令人詫異的是,海天回國後,至今沒有和我們談及一句有關呂曉明的話題。期末停課複習的那兩周,他整日沉浸在書本裡,一門心思撲在功課上,和班級同學幾乎沒什麼往來。考試一結束,他就火急火燎地趕回蘇州老家,自然沒察覺到班裡少了個人。本想着開學回到學校,環境的變化或許會讓他想起呂曉明,主動和我們聊聊。可日子一天天過去,他對此事依舊隻字不提。後來聽張萬斌說,開學報到注冊那天,海天看到負責登記的是楚江吟,又聽到旁邊同學笑着打趣“班長大人,辛苦啦”,才下意識地問了一句:“呂曉明呢?”當被告知呂曉明在他出國一周後就轉學了,他隻是微微一怔,沉默了片刻,随後便沒再繼續追問,仿佛這個消息對他來說,隻是一陣無關緊要的微風,輕輕拂過,未留下一絲痕迹。其實,即便他當時再多問幾句,也問不出什麼來。除了王麗麗,根本沒人知道呂曉明轉學的真實原因。同學們雖然都在私下猜測這事和海天有關,可都是毫無依據的胡亂猜想,對具體情況一知半解,更想象不到我們老兩口也被卷進了這複雜的事件當中。也正因如此,就算有個别心懷不軌的人,想借着這件事挑起海天的怒火,故意制造麻煩,也完全找不到下手的機會。我們當然更不會主動把這些事情告訴海天。婉清甚至悄悄跟我說:“得了,就讓海天一直什麼都不知道吧。他從一開始就是最無辜的,何必再給他添堵,他原本純淨的心裡投下一道沉重的陰影呢?”
我打心底裡贊同婉清的想法,可多年的閱曆讓我本能地預感到,事情遠沒有她想得那麼單純。從海天在法國給我們的來信中就可以看出,他必定是從那簡短的通話中,敏銳地捕捉到了我和婉清的異樣情緒。以他洞若觀火的洞察力,怎麼可能不把這些細節和呂曉明轉學這一異常舉動聯系起來呢?我甚至笃定,他或許早已隐隐約約猜到了事情的真相,隻是時過境遷,他選擇放下過往,既不想舊事重提追究到底,也不願再因這些過往勾起我們不愉快的回憶。這個孩子總是這樣,年紀輕輕,卻有着遠超同齡人的通透與豁達,心裡藏着事,卻默默獨自消化,把所有的溫柔與善意都留給了身邊的人,真是讓人心疼又欣慰。
一個月後,海天在海島上收集整理的圖表數據資料的分析結果終于出爐。果不出海天所料,那些密密麻麻的數據背後隐藏的驚人真相,如同一把重錘,狠狠敲擊着衆人的神經。經濟管理系的那幾個專家甚至精心撰寫了一篇詳實的分析報告,力求将所有問題毫無保留地呈現出來。在深入分析數據後,諸多沉疴頑疾浮出水面。貪污腐敗現象肆意蔓延,猶如毒瘤般侵蝕着小島的根基。資金被大量挪用、侵占。資源分配極度不公,壟斷現象頻出,公共資源被肆意浪費,惠民政策難以落實,普通島民隻能望洋興歎,即使擁有精湛的捕撈技藝和勤勞的雙手,也難以在這片富饒的海域獲得應有的回報。當經濟管理系的主任把報告交給海天的時候,不禁皺着眉頭,低聲嘟囔道:“你這是哪個地方的數據啊?這水也太深了!這些問題要是不解決、不根除,這地方沒個發展,必将長期被貧困籠罩,百姓的日子可怎麼過啊!”
手捧這份沉甸甸的報告,海天的眼神一寸一寸掃過上面的每一字每一句。随着閱讀的深入,他的眉頭越皺越緊,握着報告的手因用力而指節泛白,牙齒下意識地咬住下唇,胸膛劇烈地起伏着,目光中燃燒着憤怒的火焰,卻又被一層冷峻的克制所籠罩,隻是死死地盯着報告,仿佛要用眼神将那些醜惡的問題灼燒殆盡。片刻後,他深吸一口氣,緩緩擡起頭,臉上的肌肉逐漸放松,恢複了平靜,隻是眼神中多了幾分決絕。他沒有說一句話,隻是緩慢而沉穩地将報告小心地疊起來,放入信封。随後,他邁着堅定的步伐走進小書房,将信封輕輕放在那疊厚厚的資料最上方,仿佛在放置一份即将開啟正義之戰的戰書。然後,他站在書桌前,挺直的身軀如同一棵在狂風中屹立不倒的蒼松,目光堅定地望向窗外,眼神中滿是堅毅與果敢,恰似一位蟄伏的戰士,在黑暗中默默積蓄力量,等待着破曉的那一刻,向黑暗勢力發起緻命一擊。
接下來的日子在平靜中緩緩流淌,如同一首舒緩的小夜曲,每一個音符都跳躍着生活的溫暖。海天忙着聽講,忙着讀書,忙着比較文學研究所的課題研究,閑暇之餘,也沒忘記為即将出版的圖書做最後的完善,常常伏案寫作,字斟句酌。我和婉清則忙着授課,忙着指導學生,課餘時間我便投身于學術研究與著述,婉清則操持着家中大小事務,把我和海天照顧得無微不至。每一天的生活平淡卻充滿溫馨和幸福,宛如春日裡潺潺流淌的小溪,水面雖波瀾不驚,卻能聽見水底魚兒嬉戲的靈動聲響,沿途還點綴着缤紛的野花,在暖陽下散發着迷人的芬芳。
在這甯靜而溫暖的時光裡,十月的最後一日,陽光如金色的綢緞,輕柔地鋪滿了小院的每一個角落,竹吟居的門鈴,被一個意外的客人輕輕按響。
鈴聲清脆,打破了小院的靜谧。我帶着一絲詫異,緩緩推開那扇沉甸甸的大門,竟見如晉笑吟吟地立于門前。那熟悉的笑容如同穿越了歲月的長河,瞬間将我帶回了五年前的光景,仿佛他剛從五院、文史樓或者燕南園他的家裡出來,跨越了五載春秋,再次踏入了我的世界,依舊帶着那份儒雅與親切,聲音中還是那不變的爽朗:“蘇老師,能進來讨碗茶喝嗎?”
“哎喲喲!我當是誰呢,原來是咱們武大中文系那位風光無限的秦大主任啊!”熟悉的聲音又将我拉回現實,積攢五年的思念與驚喜瞬間如潮水般湧來。我一邊笑着,一邊調侃道:“好家夥,您這大忙人,今天怎麼突然有空來我這兒啦?快進來快進來,您這一來,我這寒舍都跟着熠熠生輝咯!”
“哎呀,蘇老師,您可饒了我吧!”如晉連連擺手,笑意卻更深了幾分,“您再這麼打趣,我可真不敢進您這竹吟居的大門啦!”話雖如此,他還是習慣性地擡腳跨過門檻,踏入小院。站在院子中央,他的目光緩緩掃過每一處熟悉的景緻——金頂紅柱的涼亭,長滿青苔的老井,高大繁茂的西府海棠,粉牆灰瓦的七間房屋,好似在與久違的老友一一重逢。他的眼眸深邃而溫柔,仿佛盛滿了歲月的流光,嘴角微微上揚,帶着一抹淡淡的笑意。那笑容裡,既有重逢的欣喜,又有對舊時光的深深眷戀。片刻的沉默後,他輕聲歎道:“五年了!又看到這一切了,真好!”
接着,他的目光緩緩落在我身上,仿佛要将我整個人細細描摹。從頭頂到腳底,他的視線一寸寸移動,最終在我鬓角泛白的發絲上停留了片刻。那一瞬,他的眼中閃過一絲疼惜與感慨,像是看到了歲月悄然留下的痕迹。然而,這抹情緒很快被欣慰的笑意取代,那笑容依舊如春風般和煦,仿佛從未被時光侵蝕:“蘇老師,您還如以前那般健朗。五年來,我時常讀到您的論文和著述,每次研讀,都仿佛再次坐在您的課堂上,聽您娓娓道來。每一次,都讓我受益匪淺啊!”
“你這小子,還是這麼會說話。那高明的實話是越說越溜啊!”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也饒有興緻地将他細細打量一番。他身形比從前清瘦了些許,可脊背依舊挺得筆直,舉手投足間,那股儒雅高貴的書卷氣分毫未減。眼角和唇邊新添了幾道淺淺的皺紋,非但沒讓他顯得蒼老,反而多了一種成熟的,哲人般的韻味。尤其是,他的身上有一種由内而外煥發出來的嶄新的活力,這讓他看起來精神飽滿而神采奕奕。看來,學術和行政的雙重重擔并沒有把他壓垮,反而激發了他身上的無限潛能。我滿心感慨,忍不住由衷贊歎:“如晉,看着你在學術領域深耕不辍、成果斐然,行政工作上也幹得風生水起,尤其是把武大中文系治理得井井有條,各方面都遙遙領先,走在全國高校前列,我打從心底裡感到欣慰啊!不過……”話到此處,我話鋒陡然一轉,“我可聽說,你對系裡的學生和老師要求相當嚴苛。虧你自小在燕園長大,又在北大讀書、工作了二十多年,竟把堂堂副部級高校的中文系管得跟部隊似的,還落下個‘活閻王’的稱号。好家夥,比咱北大學生嘴裡念叨的那個‘嚴加嚴’ 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如晉聽罷,不禁朗聲大笑起來:“蘇老師,您有所不知,武大和北大可大不相同,尤其是中文系。我剛到那兒的時候,那裡的老師和學生,幾乎個個都在混日子,用‘一盤散沙’來形容都算輕了。連我父親看了都直搖頭,說早知如此,還不如留在北大,何必千裡迢迢跑到江南來受這份罪。您也知道,矯枉必須過正,我若不雷厲風行地整頓一番,那些歪風邪氣根本刹不住,教風學風也别想扭轉過來。這不,經過三年的摸爬滾打,總算是看到了風清氣正的好勢頭。我琢磨着,再豁出去挨上幾年罵,讓這種風氣徹底穩固下來,然後再慢慢給他們松綁。不過,要想像北大那樣寬松自由,那是絕對行不通的。真要是放開了,那幫家夥還不得上天?”
如晉這番話,看似雲淡風輕,仿佛隻是随口一提,可字裡行間卻隐隐透着一絲淡淡的苦澀,像一杯清茶裡悄然沉澱的苦味,雖不濃烈,卻久久不散。我深知,這輕描淡寫的背後,藏着難以想象的艱難,仿佛一座冰山,浮出水面的隻是微不足道的一角,而深藏水下的,卻是無盡的冷峻與沉重。即便未曾親眼目睹,我也能想見,推行“矯枉過正”這四字,他要承受多少诋毀與指責,又會得罪多少利益相關之人。而所有的苦果,都隻能由他獨自咀嚼,默默吞咽,像夜行者獨自咽下寒風中的冷露。這種滋味,若非親身經曆,常人根本無法承受。我深吸一口氣,目光中滿是疼惜,仿佛透過他的笑容,看到了他背後那無數個不眠之夜與無聲歎息。我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沉聲道:“如晉啊,這三年,真苦了你了!”
如晉猛地咬住了嘴唇,頭下意識地微微低垂。那一瞬間,我瞥見他的目光中陡然泛起一層薄薄的水汽,像是被一陣微風吹過,水面泛起的漣漪。他沉默片刻,再開口時,聲音裡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深沉顫音,像是從心底深處擠出的歎息:“蘇老師,這三年,太多次了,我總會忍不住想,要是您在我身邊,我這日子,大概會好過許多。”
我的心狠狠一顫,胸腔裡湧動着難以言喻的酸澀,仿佛有一隻手緊緊攥住了我的心髒。耳邊似乎又回蕩起他年少時那意氣風發的聲音,清澈而堅定:“既然生在這個時代,我們總要有一份責任與擔當吧。”可如今,誰又能知道,這份責任與擔當的背後,是怎樣的艱辛與苦澀?透過他眼底深藏的疲憊與無奈,我仿佛能看到他在改革的荊棘之路上艱難跋涉的身影。他獨自面對如山的阻礙,每一步都充滿艱辛,每一次抉擇都伴随着痛苦。那些誤解與指責,如冰冷的箭雨,無情地向他射來,而他卻隻能默默承受,咬緊牙關,一步一步堅定向前。無數個深夜,孤獨與壓力如影随形,他在黑暗中輾轉反側,卻無人傾訴,無人慰藉。那些被壓抑的委屈,那些在寂靜深夜裡的掙紮與煎熬,此刻如洶湧的潮水向我奔湧而來,輕而易舉地攻占了我的心房,讓我心疼得幾乎窒息。
“如晉……”我緩緩伸出手,輕輕撫上他的肩膀,試圖給予他些許安慰。然而,千言萬語湧上心頭,卻又在唇邊化作了沉默。我深知,此刻再多的言語都顯得蒼白無力。很多時候,如晉需要的并非是空洞的安慰,而是一個能靜靜傾聽他心聲的人。這個人,要懂他所有的艱辛,理解他看似堅強外表下那顆脆弱的心,接納他的全部,無論是優點還是缺點。在這個人面前,他可以毫無顧忌地宣洩内心積壓已久的負面情緒,讓被壓力束縛的心得到片刻的松弛,讓在風雨中飄搖的信念得以穩固。就像一艘在茫茫大海中曆經風浪的船隻,終于找到了甯靜的港灣,得以修整,再次揚起風帆,向着遠方的目标堅定前行。以前同在北大時,我就是他身邊那個能讓他安心傾訴的人,竹吟居就是他溫暖的避風港。可如今,我們遠隔千裡,山水重重,相見已然變得如此艱難,更不要說像往日那般,在竹吟居的茶香中,毫無保留地傾心交談。這種深深的無能為力之感,如烏雲般籠罩着我,讓我在這一刻,竟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話語,來表達心中那如亂麻般的複雜感受。
如晉像是敏銳地捕捉到了我眼中滿溢的心疼與心底那一絲難以言說的愧疚,原本微微低垂的眼睑輕輕一顫,刹那間,那萦繞在他面容上的倦意與落寞迅速褪去,如同被一陣清風拂散的薄霧,取而代之的是如春風拂過湖面般的和煦笑容。那笑容溫暖而明亮,仿佛剛才的疲憊與苦澀隻是我的一場錯覺。“算了,好不容易見上一面,不說這些讓人掃興的話了。”他随意地撣了撣肩頭,像是要把剛才沉重的話題一并撣去。接着,他的視線快速掃過熟悉的小院,又向廚房的方向看了幾眼,随後扭頭看向我,笑着問道:“師母呢?又買菜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