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輕輕點了點頭,臉上帶着溫和的笑意,說道:“是啊,一聽說西直門有賣螃蟹的,她早飯剛一落肚,就火急火燎地出門了。依照她那性子,不挑到滿意的,肯定不會回來,估計還得好一會兒呢。”
“螃蟹?”如晉微微一愣,随即眼中閃過一絲恍然,輕輕拍了下額頭,感慨道:“瞧我這腦子,今天是重陽節,可不正是品嘗河蟹的好時候嘛!”
我笑着擺了擺手:“不是河蟹,她心心念念的是海蟹。咱們要是想吃河蟹,周邊随便哪個市場都能買到,還犯得着跑那麼大老遠去西直門?”
“海蟹?”如晉吃了一驚,眉頭微皺,“這個時候吃海蟹,咱北京又不靠海,價格肯定貴得離譜,這也太不劃算了吧!”
我無奈地歎了口氣,苦笑着搖頭,語氣中帶着幾分寵溺:“嗨,昨天我們一家三口聊起重陽節吃螃蟹的事兒,兒子就随口嘟囔了一句‘河蟹吃起來總歸是沒有海蟹鮮美’,沒想到你師母就上了心,今天一大早非要去買海蟹,攔都攔不住。這一年下來,我算是看透了,當媽的要是寵起兒子,那股子勁兒一上來,還顧得上劃算不劃算,滿心滿眼就隻有孩子的喜好了,旁人真是一點轍都沒有。”
如晉的眼睛驟然一亮,擡手猛地一拍額頭,滿臉都綻放着興奮的光彩,語氣中帶着幾分懊惱和滿懷的欣喜:“蘇老師,您看我這記性!一進門就顧着和您叙舊,竟把恭喜您喜得貴子這事給忘了。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您知道嗎,四月初何九盈老師到我們系參加學術會議,我請他吃飯,席間他對您家公子贊不絕口,說他入學不到一年就震動了北大校園。我剛在門外,仔仔細細品味了他題寫的匾額和楹聯,上房這幾間屋子的墨寶,想必也是他的手筆吧?那書法筆力與才情,一看就不同凡響。再說,能被蘇老師您認于膝下,品性肯定純良。哎,他現在在哪兒呢?我好不容易來趟北京,一定要見見這位大名鼎鼎的章海天。”
望着如晉那副迫不及待的模樣,聽着他對海天毫不吝啬的誇贊,我的心裡滿是歡喜與驕傲:“要是沒去圖書館,他下第一節課就能到家。就算去圖書館看書,中午也會回來吃飯。”說到這裡,我頓了頓,語氣中帶着幾分關切:“對了,如晉,你這次來北京,是參加會議,還是有其他工作上的事兒?怎麼事先都沒跟我吱個聲兒?”
如晉連忙擺了擺手,語氣中帶着幾分歉意:“這次來北京是洽談一個合作項目,原本之前都已經談妥了,誰知道又橫生枝節,我隻能臨時跑這一趟。原計劃是今天上午收尾,所以買的是晚上的火車票。結果昨天晚上事情就順利解決了。”他說到這裡,語氣變得輕松起來,眼中帶着幾分笑意:“我心裡第一個念頭就是,今天無論如何都得抽空來拜訪您,所以一大早我就趕過來啦!好不容易來趟北京,怎麼也得見您一面吧!”
我臉上的笑意愈發濃烈,眼睛彎成了月牙,興奮地拍了拍如晉的肩膀,語氣中滿是熱忱:“哎呀,這太好了!你不是晚上才走嗎?正好留在這裡吃中午飯。海天下午也沒課,我們爺倆陪着你好好小酌幾杯。咱們痛痛快快聊上一下午,把這些年沒說的話都補上!”
如晉連忙推辭,語氣中帶着幾分謙遜和關切:“蘇老師,吃飯真不用了,您和師母平時也忙,哪能再給你們添亂?海天眼瞅着也該期中考試了吧,正是得抓緊時間複習的時候,怎麼能因為我耽誤一下午的時間?得知你們一切都順順利利的,我就放心了。我就想見見師母和海天,心裡記挂着他們,見了也就踏實了。”
“瞧你說的,如晉啊,來我這竹吟居,怎能不吃一頓飯就走?”我佯裝不滿地瞪着如晉,特意提高了音量,語氣中帶着幾分調侃和不容拒絕的堅定,“何況今天是重陽佳節,我怎能讓你‘獨在異鄉為異客’呢?怎麼着,當上武大中文系主任,是瞧不起我這個小院兒了,還是看不上你蘇老師了?”
“哎喲,蘇老師,您可千萬别這麼說,我哪敢有一絲那樣的想法。”聽到我這番明顯調侃的話語,如晉的臉上依然染上一絲窘迫,語氣中帶着幾分無奈和妥協,最終歎了口氣,臉上的窘迫被一抹溫柔的神色替代:“好好好,我留下,我留下還不行嗎?唉!”他長歎了一口氣,“其實我心裡也一直盼着能和您一家好好聚聚,尤其是想見見海天。以前您總念叨孩子的事兒得講究緣分,我實在太好奇,他到底是怎麼和您二老就投上緣了。您都不知道,年初接到您的來信,我們一家子興奮得不得了,捧着您寄來的全家福翻來覆去地看。父親還特意拿出他自釀的菊花酒,說要好好喝幾杯慶祝。他說您這麼多年的遺憾可算補上了,還誇海天一看就有蘇家人的風骨,純粹善良,正直坦蕩,甯折不彎,和您就是一家人。哪像他,兒子明明是親生的,卻……”
如晉突然住了口,笑容猛地僵在臉上,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像是被什麼狠狠擊中。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喉嚨裡像是被什麼哽住。緊接着,一抹慘痛的神色迅速爬上他的眼角眉梢。他的身體微微顫抖着,下意識伸手想要支撐,卻一把抓住了涼亭的柱子,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仿佛要把手指摳進柱子裡。他的肩膀劇烈起伏,似乎在竭力壓抑着内心翻湧的情緒。好一會兒,他才慢慢平靜下來,胸膛還在微微起伏,臉上依舊沒有什麼血色,但那抹慘痛已漸漸消散。他緩緩轉過頭,神色愧疚,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對不起,蘇老師,我失言了,也失态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這才恍然想起,如晉的父親秦教授去世還不到兩個月。他是在九月初剛開學的時候走的,可消息傳到北大,已經是一個月之後,還是武大曆史系的一位教授來參加學術會議時帶來的。這位教授和如晉家是鄰居,據他所說,秦教授走得極為突然。前一天兩人見面時還談笑風生,第二天上午,秦教授就突然倒在了自家花園裡。聽到這個噩耗,我的眼淚瞬間奪眶而出。接下來的好幾天,我都輾轉難眠,腦海中總是不由自主地浮現出秦教授在那動蕩十年裡獨自清掃圖書館的身影。在風雨飄搖的艱難歲月裡,他為了給我和如晉撐起一片學術的晴空,不惜荒廢自己寶貴的十年時光。這份恩情重如泰山,而我還沒來得及報答,他卻匆匆離去,叫我怎能不悲痛萬分。
得知消息的當晚,我趕到嚴主任家中,借他的座機給如晉打了電話。電話裡,如晉的聲音異常平靜,他對我和嚴主任的慰問一一緻謝,卻不願意多談,隻是說一切都過去了,若日後有機會相見,再與我詳談。那時,我心裡就隐隐覺得有些不對勁,可在别人家裡也不便多問。此刻,看着如晉這難得一見的失态模樣,再聯想起之前秦教授來信中隐隐透露的他們父子間長期積累的矛盾,我幾乎可以斷定,秦教授的死必定另有隐情,而且這件事給如晉帶來的打擊,肯定是毀滅性的。我仿佛能看到他内心深處那道鮮血淋漓的傷口,也不知道時至今日是否已經愈合。這一切,讓我的心裡滿是難以言說的痛楚。想到這裡,我不假思索地一把抓住如晉的手臂,懇切地說:“走,如晉,跟我去茶室。你有五年沒品過竹吟居的茶了吧。咱們還像從前那樣,泡上一壺香茗,在袅袅茶香裡促膝長談,把你心裡的話都一股腦兒地倒出來!說個酣暢淋漓!”
如晉的眼眶陡然泛紅,嘴角卻一下子咧開,露出一個感動而欣然的笑:“好哇,蘇老師,正巧我給您帶來一盒湖北名茶恩施玉露。這茶我在武漢常喝,不過沒有竹吟居老井的井水浸泡,這五年喝什麼茶都沒滋沒味的。如今又重歸這裡,怎能錯過咱竹吟居獨有的茶香?”
于是,如晉像以前一樣,随着我走進那間他熟悉的茶室。泡上一壺恩施玉露後,在袅袅茶香中,他果然毫無保留地道出了秦教授去世的始末緣由。他的聲音低沉而緩慢,仿佛每一個字都帶着沉重的分量。他講起他們父子由來已久的矛盾,這種矛盾在他當中文系主任這三年中越積越深,像一根緊繃的弦,随時可能斷裂。他講起矛盾爆發的那個周一的夜晚,妻女回娘家小住,他在參加一個不得已的應酬後疲憊地回到家裡,卻被秦教授從頭到腳地痛罵,言辭犀利,句句戳心。他講起自己在忍無可忍時,終于犀利地反擊,言辭同樣毫不留情。那一刻,父子之間的裂痕再也無法彌合。他講起接下來的三天冷戰,父子倆如出一轍的倔強讓兩人在同一屋檐下竟沒見一次面,沒說一句話。那種壓抑的氣氛,仿佛連空氣都凝固了。他講起自己終于下定決心與父親溝通,站在父親卧室的門外苦苦解釋,飽含血淚的聲音中滿是懇求與無奈。然而,父親始終不肯把門打開,隻讓他從自己親手抄寫的《歸去來兮辭》和《與山巨源絕交書》中做出選擇:要麼辭官不做,要麼斷絕父子關系。他講起自己在劇烈的顫抖和巨大的痛苦中,卻一秒鐘都沒有猶豫,抓起《與山巨源絕交書》,搖搖晃晃走進自己的卧室後轟然倒地。那一刻,他的心仿佛被撕裂成兩半,一半是愧疚,一半是絕望。他講起那個徹夜難眠的夜晚,父親書房的燈光也亮了一整夜。他聽着父親在書房裡踱來踱去的腳步聲,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他的心上。他講起第二天他早早離家,沒有勇氣以一個背叛者的身份面對父親,卻在上課時接到了妻子的電話,跌跌撞撞趕到醫院時,隻看到父親那張慘白的臉和那雙到死都不肯閉上的眼睛……如晉說得很坦誠,每個細節都毫無保留。說到動情處,他的聲音會顫抖,眼淚會無聲地滑落。說不下去的時候,他會默默埋頭喝茶,待挨過洶湧的情緒後繼續說下去。我默默地聽着,情緒随着他的講述劇烈地起伏波動,緊張、激動、酸楚、疼惜、心痛……種種情緒混雜在一起,在我的胸膛中不斷地攪動翻湧,讓我一顆心一直在不停地顫抖着。可是,我卻沒有插一句言,也沒有打斷過他一次,隻是默默地為他續上一杯又一杯的茶,在他情緒波動較大時握住他的手,在他最痛楚的時候走過去心疼地攬住他的肩膀,讓他在我懷裡靜靜地流淚,也把自己的淚和他的淚流在一起。
終于,在飲盡整整一壺茶後,如晉結束了那段痛苦的回憶。他緩緩擡起頭,眼眶微紅,眼睑仿佛被一層沉重的陰霾籠罩,透出難以消散的疲憊與憔悴,好似剛剛從一場漫長而艱辛的跋涉中歸來,每一寸肌膚都寫滿了旅途的勞頓。然而,他的目光卻帶着一種劫後餘生的平靜,不再有講述時的顫抖與悲恸,取而代之的是一泓深不見底的甯靜,宛如暴風雨過後平靜而深邃的湖面,雖波瀾不驚,卻藏着無盡的過往。這種平靜讓我既欣慰又心折。我注意到,在剛才那番沉痛的講述中,如晉即使在痛楚到渾身發抖時,也未曾失聲痛哭。我深知,這絕非他故作堅強的隐忍與掩飾。隻要走進這間茶室,無論他平日裡多麼精明幹練,都會卸下所有的防禦與僞裝,将内心深處的脆弱與無助毫無保留地袒露在我面前。他的平靜,意味着他真的從這緻命的打擊中走了出來,心中那道巨大的創傷已然愈合。盡管每次觸碰仍會帶來絲絲痛楚,卻不會再裂開,更不會鮮血淋漓。我曾經曆過父母罹難時那種撕心裂肺的悲恸,那痛苦如影随形,折磨了我二十多年,直至那個秋雨蒙蒙的清晨,在海天溫暖堅實的懷抱裡才得以徹底釋放。不過我清楚,父母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都在拼盡全力護佑着我,我們之間沒有絲毫的隔閡與怨怼,唯有無盡的愛與思念。可如晉的情況卻截然不同,他與秦教授爆發了如此慘烈的沖突,秦教授直至離世,都未曾理解和原諒他,滿心都是怨恨與憎惡。我想起如晉描述秦教授去世那天早晨的情景,他因不敢面對父親而倉皇離家時,最後一次看到父親的模樣:“當我走到樓下的時候,還是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書房的窗戶。于是,我看到玻璃後面映出了一張蒼白的面孔,那是父親的臉。我第一次發現,父親的臉竟如此蒼老,蒼老的臉上寫滿疲憊,而那陰沉的、咄咄逼人的目光,即使隔着厚厚的玻璃,也能感到充滿了怨恨與憤怒!他就用這樣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我,仿佛在盯着一個多年的仇人。這目光像鞭子一樣,抽打在我仍然滴着血的心上。我發出了一聲呻吟,連忙逃亡似地離開了那裡。可是,我逃開了父親的目光,卻永遠也逃不開那目光中的怨恨與譴責!”當我聽到這裡時,覺得自己的心都在滴着血。沒有人比我更清楚,如晉一直深深地愛着自己的父親,多年來父子相依為命,共同走過風風雨雨的經曆,讓那種敬愛、感激和眷戀與日俱增,遠比一般的父子之情更加深厚牢固。面對父親的強勢以及父子間因人生理念不同而日積月累的矛盾,他也一直盡量忍讓、遷就與回避。可如今,父子間的緣分竟以這樣令人難以接受的方式戛然而止,這對本就壓力重重、如履薄冰的如晉來說,無疑是一場滅頂之災。無論他多麼堅強,面對這樣無法彌補的遺憾與創痛,都不可能輕易釋懷。我不禁暗自思忖,他究竟經曆了怎樣煉獄般的痛苦掙紮,才得以走出這團如濃霧般讓人窒息的陰霾呢?
“如晉,”我再次輕輕握住他的手,隻覺自己的聲音和目光都在微微顫抖,“這種折磨與煎熬,你……你到底是怎麼挺過來的啊?”
如晉深吸了一口氣,緩緩擡起頭,目光中多了幾分回憶與思索:“蘇老師,實不相瞞,父親的去世,對我來說的确是一場毀滅性的打擊。您也知道,父親為了我,做出過怎樣的犧牲。沒有他,就沒有現在的我。他含辛茹苦地培養了我,最終我卻義無反顧地背叛了他。在父親去世後的幾天内,無論在清醒時還是在睡夢中,我都覺得父親的目光在盯着我,一會兒是窗戶後面那無比憤怒與憎恨的目光,一會兒是靈床上那死氣沉沉卻不甘心的目光。每次,當我從噩夢中,被這可怕的目光驚醒時,就會覺得地獄的深淵在我的腳下張開了。那真是我生命中最脆弱最無助的日子,我每天都在絕望和崩潰的邊緣徘徊,甚至覺得自己恐怕下一秒就要撐不住了。直到一個朋友問了我一句話:如果父親沒有去世,一切可以從頭開始,我是否會改變自己的選擇。”
“你不會,絕對不會!”我幾乎是脫口而出,話一出口,才驚覺自己的反應竟如此迅速,連我自己都來不及細想緣由。“如晉,這麼多年,我太了解你了。從你求學時,我就從你身上看到了那種‘以天下為己任’的遠大抱負和深沉情懷,一直以來,你都渴望在自己力所能及的範圍内有所改變、有所擔當。上天好不容易給了你施展拳腳的機會,你怎麼可能半途而廢?”我微微頓了頓,目光緊緊鎖住他,情緒愈發激動,“這些年,你一路走得太不容易,經曆了多少旁人難以想象的艱難困苦,每一次都咬着牙挺過來了,為的就是武大中文系的老師和學生們,為他們營造一個純粹的學術環境和氛圍,那是你傾注了三年心血才打下的堅實基礎啊!你怎麼可能為了秦教授一個人,就把這一切都毀了?别說給你一次機會,哪怕再給你十次八次甚至更多的機會,我都敢笃定,你的選擇隻會有這一個!因為這是你内心的堅守,是你一生都不會放棄的理想啊!”
如晉眼中刹那間湧起層層感動,那目光熾熱而深沉,宛如一汪被暖流激蕩的湖水:“蘇老師,這麼多年過去了,您始終是最懂我的那個人。”說罷,他仰頭長歎,胸腔裡溢出的氣息仿佛裹挾着無盡的感慨:“您說得對,或許,這就是當初我即使心在滴血,卻仍一秒鐘都沒有猶豫地選擇《與山巨源絕交書》的緣由。可是,在父親剛離世的那段混亂日子裡,負罪感和内疚感如影随形,我不假思索地将自己置于罪人的位置,内心被自我譴責填滿,甚至未曾為自己辯解過一句。若不是朋友當時抛出那個問題,我恐怕還在自責的泥潭中越陷越深,無法自拔。後來,我給了朋友和您一樣的答案。朋友聽後,隻對我說:‘既然如此,您還有什麼可自責的?魚和熊掌不可兼得,您不過是舍魚而取熊掌罷了。’”
刹那間,我對如晉口中提及的那位“朋友”,從心底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感激之情。我知道,正是這句話,如同一束光,穿透了如晉内心長久以來籠罩的陰霾,讓他從無盡的自責與悔恨中逐漸掙脫出來。“是啊,如晉,你的朋友說得沒錯。既然别無選擇,就不要為此自責和後悔。”我身體微微前傾,目光真摯而堅定地看着他,“平心而論,在這件事情當中,你所做的每一個決定、每一個舉動,都經得起最嚴苛的拷問。回顧你們父子相處的這四十多年,作為兒子,你該盡的所有本分都盡心盡力地做到了極緻,甚至到了最後,你還站在父親的房門外,苦苦地解釋、哀求。秦教授的離去,根源并非是你的所謂‘背叛’,而是源于他太過固執。他完全可以堅守自己的人生理念和生活方式,可他不該強硬地将這些一股腦兒地強加給你。這,才是導緻他最終走向悲劇的緻命原因。”
“是啊,我的朋友也這麼說。”他平靜而略顯疲憊的臉上,緩緩浮現出一抹溫柔。那溫柔很淡,卻像是穿透陰霾的微光,将他整個人都柔和地包裹起來。“要是沒有這位朋友,我可能早就被這沉重的打擊壓垮了。那段日子,我覺得自己像是在黑暗裡打轉,怎麼也走不出來。不過,就像我之前在電話裡跟您說的,一切都過去了。雖說留下了巨大的、無法彌補的遺憾和傷痛,但誰的人生能沒有遺憾和傷痛呢?隻要這些不幹擾我的生活,不成為我向前走的阻礙,就沒什麼大不了。”他輕輕笑了笑,笑容裡帶着曆經滄桑後的釋然:“或許從另一個角度看,這種遺憾和傷痛也成了我的铠甲,就像手上磨出的厚厚的老繭,雖然不美觀,卻能在我拼搏的時候給我保護。蘇老師,您真的不用為我擔心。人生裡最艱難、最黑暗的時刻我都熬過來了,我想以後不管遇到什麼風雨,我都能坦然面對,勇敢前行。”
他的眼中浮現出一種堅毅而笃定的光芒,那光芒猶如破曉的晨曦,穿透了長久以來籠罩在他周身的陰霾與疲憊,讓他整個人都煥發出一種别樣的神采,仿佛重新注入了力量與希望。看到這一幕,我懸着的心終于落了地,不禁長長地松了一口氣。“還有其他人知道這件事嗎?”我依然有些不放心地問。這件事太沉重,也太敏感,一旦傳出風聲,哪怕隻是捕風捉影,對如晉都會産生難以估量的負面影響。畢竟在旁人眼中,他是雷厲風行、無堅不摧的武大中文系主任,而父子間這般激烈的沖突與遺憾,很可能會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成為攻擊他的把柄,稍有不慎,便會讓他陷入輿論的漩渦,危及他來之不易的事業與聲譽。
如晉搖搖頭:“蘇老師,您放心,這件事除了您、我,還有我那位朋友,再沒有旁人知曉,就連念瑤,我都未曾透露半個字。”
聽如晉這麼一說,我不禁微微一怔,内心泛起層層漣漪。念瑤是如晉的妻子,是恢複高考後第一批考上北大的學生,盡管她隻比如晉小兩歲,如晉卻以老師的身份出現在了她求學的課堂上。他們之間的愛情從校園萌芽,熱烈又純粹,念瑤看向如晉的眼神裡,始終交織着崇拜與敬仰。在她心中,如晉就是那座巍峨聳立、永不坍塌的山峰,是她生活裡每分每秒都依賴的堅實依靠,這份依賴早已融入她生活的瑣碎日常,成為她生命的底色。這些年,念瑤和婉清一樣,把家裡的大小瑣事都打理得井井有條,全心全意照顧着如晉和女兒,讓如晉能毫無後顧之憂地投身事業。可她與婉清又截然不同,婉清性格堅韌剛強,能與我并肩應對生活的風風雨雨;而念瑤更習慣躲在如晉的羽翼之下尋求庇護,她的安全感很大程度上來源于如晉的堅強。也正因如此,如晉明白自己不能有絲毫軟弱的表現。無論在外面遭遇多少煩惱、痛苦和心酸,他都選擇獨自默默承受,在家裡始終以一副無堅不摧的姿态面對念瑤。即使念瑤察覺到他情緒有些異樣,他也總是裝作若無其事,用雲淡風輕的微笑巧妙地掩蓋内心的波瀾。他深知,自己是念瑤的避風港,一旦自己表現出脆弱,不等他倒下,念瑤首先就會被那絕望的預感擊垮。在這樣的情況下,面對如此沉重又敏感的事情,如晉勢必對妻子選擇了隐瞞。可他卻對那位朋友毫無保留地和盤托出,這份信任,實在是令人震撼。如晉一向謹慎,能讓他如此放心地敞開心扉,他們之間的情誼與默契,必定深厚到了極點。這樣的友情,在如晉的人生中,無疑是極為珍貴的存在,也讓我對那位未曾謀面的朋友,多了幾分好奇與感慨。
“如晉,”我輕聲問道,“你的那位朋友,也是武大中文系的嗎?”
如晉輕輕颔首,應了一聲:“嗯!蘇老師,她幾乎和您一樣,知曉我一路走來的每一分艱辛,明白我内心深處的每一絲苦澀,看穿我那看似堅不可摧的外表下藏着的脆弱與疲憊。在她面前,我就如同在您面前一樣,無需任何的隐瞞與僞裝。那些藏在心底最深處的話語,我都能毫無保留地傾訴出來;無論是痛快淋漓地放聲痛哭,還是嬉笑怒罵地宣洩情緒,都無需顧忌。”
他微微眯起眼睛,像是陷入了一段溫暖的回憶,嘴角不自覺地上揚:“和您這間滿是茶香與溫情的茶室一樣,她也有一方專屬于自己的小天地。每當我的靈魂被痛苦、憂傷、憤怒、委屈、失望、辛酸、膽怯、憂郁等如烏雲般濃重的灰色和黑色情緒反複折磨,直至疲憊不堪、搖搖欲墜時,我就會如同往昔一次次踏入竹吟居一般,匆匆奔赴她的那方小天地。在那裡,我可以徹底地釋放自己,毫無保留、毫不掩飾地将這些壓得我喘不過氣的負面情緒統統發洩出來,讓那顆在生活重壓下不堪重負的心得以舒緩放松;讓那根因長期緊繃而疲憊不堪的神經能夠得到充分的休憩與調整。蘇老師,毫不誇張地說,對我而言,在武大的她,就等同于在北大的您。她是我在那座城市裡的心靈避風港,是我在滿是荊棘的人生道路上艱難前行時,唯一能放心停靠、安心舔舐傷口的溫暖港灣;是我在茫茫黑夜中,無論何時回頭,都能看到的那盞散發着柔和光芒、永不熄滅的希望之燈。”
聽了如晉的這番話,我感覺自己心底那根緊繃許久的弦終于徹底松了下來,一顆心也穩穩地落了地。沒想到在武漢,如晉竟也能擁有這般肝膽相照、赤誠相待的摯友。尤為難能可貴的是,這位朋友與他同在武大中文系任職。我心裡十分清楚,以如晉系主任的身份,要在朝夕相處的同事中結交一位能做到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朋友,實在是太不容易了。就拿嚴主任來說,自從戴上那頂象征權力的烏紗帽,便好似被一層無形的屏障隔絕開來。在系裡,他很難再與其他人說上幾句掏心窩子的話。即便是和我們這些相識多年、知根知底的老朋友相聚,也隻是在生活瑣事上傾訴一些肺腑之言,工作中遇到的難處幾乎隻字不提。而且,由于他那“過于執”的個性,在堅持原則的過程中,甚至無意間得罪了一些曾經的故交好友。哪怕是對待像錢理群那樣,由他親手栽培、忠心耿耿的得意門生,嚴主任也僅僅是放心地交付一些不宜公開的秘密任務,至于自己内心的苦澀、一路走來的辛酸,以及那些不為人知的脆弱瞬間,絕不會毫無保留地盡情袒露。有時我甚至會想,若如晉真如嚴主任所說坐上北大中文系主任的位置,他是否還能像現在這樣向我毫無保留地傾吐心聲。權力的重擔,常常會改變一個人,讓曾經簡單純粹的情誼變得複雜微妙。而如今,如晉身邊能有這樣一位知心朋友,在他承受壓力、遭遇挫折時,能給他提供一個毫無保留宣洩情緒的空間,能設身處地理解他的處境,這怎能不讓我由衷地為他感到慶幸呢?
“如晉啊,你身邊能有這樣珍貴的情誼,宛如冬日裡的暖陽,夏日中的清風,在你漫長的人生道路上,源源不斷地給予溫暖與慰藉,支撐着你無畏地走下去。我這心裡,實在是既踏實又欣慰。”我感慨萬千,臉上不自覺地浮現出一抹溫和且欣慰的笑容,“你務必好好珍惜這段難得的緣分,可千萬别辜負了這位摯友。另外,你們同屬中文系,平日裡相處一定要格外注意分寸。職場之中,人心複雜,一旦讓旁人察覺到你們走得過于親近,不管是對你還是對他,都極有可能招來無端的猜忌與非議。這一點不用我多說,你這小子向來比我精明,自然會把握好這個尺度。還有,”我再次緊緊握住他的手,仿佛要将我全部的力量與信念傳遞給他,語氣中滿是懇切與堅定,“放開手腳大膽地幹,盡情施展你的抱負,去創造出獨屬于你的輝煌,打造武大中文系的燦爛盛景。秦教授若在天有靈,看到武大中文系人才輩出,學術成果豐碩,思想火花四濺,定會理解你的良苦用心,由衷地感到欣慰。他會明白,你不是一個背叛者,你和他其實殊途同歸,你們雖然選擇了不同的道路,但從未背離過共同的初心與堅守。”
如晉的眼中閃爍着感動的淚光,唇邊卻露出一抹真摯的笑容。他重重地點了點頭,聲音略帶哽咽卻又充滿力量:“蘇老師,這麼多年了,還是您的話最能說到我的心坎兒裡。您放心,我心裡有數,我會帶着您的囑托和希望,一步一步穩穩當當地走下去。”
我心中一陣感動,握着他的那雙手又緊了一些。窗外,陽光斜斜射進茶室。光斑在桌面跳躍,照亮了如晉帶着釋然與希望的臉,也照亮了我們彼此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