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又幹淨利落挖掉了元安的右眼,手一松,任由元安跌坐在地上,痛苦地捂住眼眶,鮮血汩汩流出。
他疼得大腦一片空白,靈魂似乎短暫飄忽在半空中,冰冷地俯視一站一立的鬼和人,元安突然想到柳折清帶回的藥才熬好就浪費了,畢竟一個連眼珠都沒有的瞎子,永遠都不可能看得見了。
柳兄到時候又要罵他沒有照顧好自己,哦不對,柳兄說不定活不過今晚。
元安突然擡頭,用那雙血淋淋的眼睛“望”着紫袍書生,他本該歇斯底裡發瘋,卻在滿身血腥氣中壓抑地質問道:“我做錯了什麼?”
紫袍書生思考一番,他不喜歡這個問題,一個瀕死的獵物應該乖乖求饒,而不是撐着一口氣咄咄逼人:“一個凡人不配談對錯,就好比人吃肉,我們吃人也是天經地義。”
元安撕破了往日平靜外表,神色猙獰:“天經地義?神鬼到底算什麼?多少凡人求神拜佛隻為了一條活路,若是求的是你們這些東西,不如殺之!”
頭一次有人問拘魂使,為什麼凡人必須跪拜神鬼,為什麼不能屠神殺鬼?紫袍書生神色輕蔑:“殺之?天命不可違,神鬼不可逆!你們這些蝼蟻也配?”
天命、神鬼,元安仔細琢磨這兩個詞,若他違了天命,殺了神鬼,是不是就不會任神鬼宰割,他眼眶中的血液漸漸停了。
“嘶——”紫袍書生突然感覺握在手心的兩顆眼珠發燙,趕緊松開手,隻見掌心留下兩個圓圓的灼燒傷痕,那兩顆眼珠寶光閃耀,漸漸騰空,然後飛回到元安眼眶裡。
夜黑山林冷寂,荒草蔓蔓,一木一葉皆被這寶光照亮,元安身上的衣物被熊血浸透,好似披着一件紅衣袈裟,面上無悲無喜,兩行血淚流淌。
紫袍書生退後兩步,心中有些後悔,這人到底什麼來頭?早知直接抹了這人脖子,如今看來竟有些麻煩,他還記得鬼界那幾箭,還有那句古怪的梵音……還是先走為妙!
“天快亮了,小生還有差未交,這次就先放過你,那位兄台血快流幹了,你不去見他最後一面嗎?”紫袍書生最後一句陡然提高語調,捅心窩子刺激元安,同時腳下小風自旋,眼看就要溜回鬼界。
“殺了你,沒人去引他的魂,他就不會死。”
元安眼珠的寶光漸漸隐退,隻留下瞳孔邊鑲了一圈金光,看起來似人非人,他耳邊又響起梵音,隻是這次不像之前缥缈,反而莊重威嚴,甚至暗含一絲兇悍蠻荒之意,無數從未見過的光影閃過,最終将眼前映入眼簾,視線牢牢鎖定了紫袍書生。
紫袍書生在他眼中如同一團灰霧,仿佛被風一吹就散了,而周邊山林花葉則是蒙蒙白霧,元安學着剛才腦海裡的畫面,五指朝下,單手觸地,嗡——
降魔印!紫袍書生心驚,隻感覺腳下地動山搖,剛才還打旋的小風立刻不成形,他趔趄好幾步,突然腳下地面裂開百丈,他雙腳踩空,霎時墜入一個無底黑洞。
“啊啊啊不——!”凄厲的叫喊回蕩。
紫袍書生雙目圓睜,心有不甘,他才拿異獸紋!袖袍中甩出一段鎖鍊疾馳而上,想要卷住地面的古樹穩住身形,可地面好似空物一般,飛出洞口的鎖鍊哐當一聲便砸在地上。
哐啷哐啷——鎖鍊沒有支點,順着黑洞又極速落下去,眼看隻剩一小段時,元安這才擡起一隻腳踩住鎖鍊末端,他居高臨下俯視洞中的紫袍書生,此時兩人的境地完全翻轉過來。
身在鬼界,最怕的就是無間地獄,而這種無邊界的下墜,讓紫袍書生一陣膽寒,縱使他有無數神通,可卻半點使不出來,他此時已顧不得顔面,急切地叫喊:“别殺我!你們不是想查那疫鬼的秘密嘛,這些我都知道!我若死了,三山鎮的人逃不脫,都要給我陪葬!”
“神鬼不可信,更何況你未安好心。”元安搖頭,他這次又重新舉起了長弓,沒有箭矢,沒有佛偈,他隻是輕輕一拉弓弦,萬道金光如星如雨一般落下。
紫袍書生漆黑的瞳孔絕望地睜大,他整個鬼消融在絢爛的金光中,火樹銀花不夜天,竟比人間煙花會還盛大。
元安等鎖鍊那段晃了晃,最終歸于沉寂,他才松腳,無主的鎖鍊瞬間墜入深淵之中,大地開始轟鳴顫抖,最終合攏在一起。
他已經殺了拘魂使,現在隻要趁黑白無常趕來之前,趕回柳折清的身邊,柳兄就有救,元安歸心似箭,頭也不回地朝山上趕。
卻沒有發現在他走後不久,地面突兀地鼓起一個小包,一段玄色鎖鍊宛如活物頂出地面,頂端冒出一陣輕薄的灰霧,幻化出紫袍書生的模樣,隻是此時他此時虛弱地呈現半透明狀。
“煞星!煞星!煞星!!!”他連罵三聲,後悔自己怎麼招惹了這兩位煞星,平白折了自己百年修為。
“我要找酆都那位給我評評理去,一介鬼差受辱,怎能放過這倆狂徒?!”紫袍書生越想越對,打狗也要看主人,他打不過這兩人,可不代表他後面那位是吃素的。
盡管想起那位不禁打了個寒顫,可如今隻有那位能庇護他了,他一瘸一拐打算先退回鬼界,卻在此時聽到一陣缥缈歌聲,不遠處熒熒鬼燈亮起。
“虎落平陽被犬欺,區區野鬼也敢在我面前放肆了。”紫袍書生陰鸷地盯着歌聲來處,正愁火沒處發,這下正好補補身子。
他耐心地等待鬼火燃到自己眼前,卻發現隻有些奇怪紗衣起舞,似鬼又不似鬼,他今夜吃了好幾次虧,不敢大意,從身後虛空扯出百道鎖鍊。
“去!”
鎖鍊天然克制鬼物,可那紗衣觸之即像霧散開,風一吹便恢複原狀,哪裡傷得了半分?歌聲愈清亮,舞姿愈曼妙,紫袍書生開始神志昏沉,他拼命想移開視線,捂住耳朵,卻不自覺地沉迷其中。
半刻後,他緩緩邁出一步,手臂僵硬舞動,紗衣則圍上來貼着他群舞,廣袖飄逸柔美,紫袍書生的四肢也漸漸輕盈起來,最後舞姿竟保持一緻,一件件紗衣披上他身上,紫色的錦袍從袍尾染上朱紅,一點點漫上來。
熒熒鬼火此時如溪水般彙聚在一起,竟在中央燃起沖天碧藍篝火,紫袍書生繞着篝火獨舞,舞姿越來越狂野,如同古時巫祝祭祀。
而今日的祭品自然是紫袍書生。
意識最終消散前,紫袍書生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會死在今夜,他眉眼耷拉,輕聲喃喃:“真是個蠢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