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桐一時間,竟然無法理解聞端的這番話。
不是無法回答其中的内容,而是謝桐不知道,聞端為何會問出這樣的話來。
謝桐自己覺得,夢見了什麼荒唐事,從來都不重要——即使那些不正經的描述令他如鲠在喉,十分的不自在。
但終歸到底,那隻是夢,也隻是夢中窺見的文字描寫,謝桐從不認為這些過于出格的描述會成真。
既是預知夢,上天警示了謝桐未來可能會誤入的歧途,那他繞開走不就行了?何必過分糾結呢?
因此,謝桐對聞端這個無甚實際意義的問題,略感驚奇。
他抿了下唇,别開目光,避免與聞端直視,淡淡道:“……沒有。”
“朕沒有夢見你,老師。”謝桐說。
聞端面容上很淺的笑意消失了,他像是無比意外似的,定定看了謝桐許久,直到确認謝桐并沒有在開玩笑,才低低出聲:
“沒有臣嗎?聖上。”
謝桐忽然聽見桌上傳來一聲清脆的杯盞相撞響動,撩起長睫一看,原來是聞端在放下捏在手裡的茶杯蓋兒時,沒有掌握好力度,不小心讓杯蓋與杯沿相撞,發出了動靜,還讓杯子裡的茶水蕩出了些許。
“……臣失儀了。”
短短瞬息之間,聞端就恢複了往常的神态,就如剛剛的失神都是旁人的幻覺一般,他放下手,平靜道:“請聖上恕罪。”
謝桐“唔”了一聲,說:“無妨。”
其實有點心虛,謝桐心想。
他并非全然未夢見任何與聞端有關的“預知文字”。
在最初看見的那本《萬古帝尊》中,實際上花了大量篇幅,來描寫聞端這個人。
在書中,聞端身為帝師,冷血暴虐,獨攬大權多年,是主角“謝桐”生平最恨之人,還是書中最大的佞臣反派,注定要成為主角千古明帝道路上的攔路虎、墊腳石。
文裡面詳細描述了聞端是如何架空新帝謝桐的朝政大權,又是如何在各種決策中刁難謝桐,阻止他想為民為國所做的任何自主舉動。
還在朝中結黨營私,成為大殷朝名副其實的權臣,隻手遮天。
而主角謝桐在聞端的壓迫下,咬牙與他虛與委蛇,實則暗布棋局,将表面上看起來無懈可擊的聞端的政權體生生撬出了一個角,并把自己的人一點點安排進去,替換掉聞端操縱的傀儡。
從傀儡皇帝,到一步步牢牢把控朝政大權,主角謝桐花了九年。
二十九歲那一年,主角謝桐成功制造了一場宮變,率軍将聞端圍殺于乾坤殿前。
至此,《萬古帝尊》關于最大反派聞端的劇情才正式結束,主角謝桐走向下一個明帝道路上的新挑戰。
在謝桐的夢中,這本書的文字浮現比任何一本不靠譜的同人文都來得清晰、明了。
他甚至能夠毫無阻礙地回憶起,《萬古帝尊》中是如何描寫聞端被殺的那段激動人心的劇情的。
作者在寫就這段文字時,并沒有花費大量筆墨去描繪“謝桐”和“聞端”這對相識相鬥快二十年的宿敵,在終于迎來結局時的,互相臉上的神情。
而隻寫了寥寥幾句對話。
書中,“聞端”被俘于刀劍之下,渾身浴血時,開口:“臣有話,想要問聖上。”
“謝桐”道:“說。”
“聞端”問他:“臣想知,聖上是何時恨臣入骨,恨不得親手将臣血刃于金殿前的呢?”
“謝桐”則淡淡回答:“從你成為朕的太傅那一日起,朕就日日活在痛苦之中,心中恨意從未斷絕過。”
聽了他的話,“聞端”竟然大笑出聲,道:
“臣之幸也!”
随後坦然被殺。
在夢中看見這段劇情的時候,即使隻有冰冷的文字,謝桐依舊仿佛能透過那些發光的石頭,看見乾坤殿前那驚心動魄的血腥一幕來。
除了《萬古帝尊》這本書,其餘被謝桐發現的同人文,從來沒有一本是将他和聞端組成“CP”的。
用讀者們的話來說,主角謝桐,和反派聞端,兩個人之間隻有血與恨,沒有一丁點“CP感”,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産生CP間的愛意。
……雖然謝桐自己覺得,那些文中表現愛意的方式,也并不像是正常人能做出來的。
不過無論如何,謝桐其實是夢見了關于聞端的描寫的。
但關鍵是,他不可能将《萬古帝尊》裡的内容對聞端道明,隻能含糊其辭,表示并沒有夢到過。
不然,難道他要說:聞太傅,朕夢見你架空朕成為了傀儡皇帝,于是朕忍辱負重,終于在多年後把你當衆砍了頭嗎?
就算隻長了半顆腦子,謝桐也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何況,他其實有所預感,認為《萬古帝尊》這本文裡面的内容,比那些亂七八糟的同人CP文都要重要。
至少,謝桐與聞端的故事,在今時今日之前,都與《萬古帝尊》中無比相似,并非無稽之談。
所以……
謝桐垂在袍袖中的手指蜷縮起,感到呼吸都有幾分困難。
聞端就坐在他面前,這個男人,與在謝桐十二歲那一年出現時,似乎沒有什麼太大變化。
眉目依舊俊美過人,氣度仍然從容不迫,如果硬要說有什麼不一樣的,不過是日漸沉穩的威勢,以及越來越令外人難以捉摸的、深不可測的心思。
老師,謝桐在心裡喚着這個熟悉的稱呼。
你真的會如書中那樣對我嗎?
這個問題,謝桐既然不會問出口,也就不會得到答案。
兩人坐在前廳,又就“預知夢”此事簡單地聊了聊,謝桐心有所想,不太能打得起精神來。
但更出乎他意料的是,聞端看上去也心不在焉的,自始至終都垂着眼,盯着桌上的茶水走神。
這話聊不下去,謝桐也不想再硬聊,于是主動起身,開口道:“時間不早了,老師府中事務繁忙,朕也不便再叨擾了。”
聞端神情一頓,像是剛回過神來。
“……今後聖上若對‘預知夢’有任何疑惑或想法,都可與臣來探讨。”
聞端也起身相送,嗓音緩緩:
“臣也認同張國師的看法,聖上如果謹慎行事,做出正确的決策,走上正确的道路,就不會出現夢中那些過于離奇的結局。”
“聖上,事在人為。”聞端道:“但很多事也并非一人可為,聖上若為難,臣會盡力相助。”
謝桐抿住唇,沒有說什麼,想了想,索性換了個話題:
“差點忘了,朕還要從曾經的寝房中取回一些物品,老師,你帶朕過去吧。”
聞端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臣,遵旨。”
*
謝桐曾經居住了七年的地方,就在聞端的寝房隔壁。
這個院落裡有一棵參天而立的銀杏樹,枝葉繁茂,謝桐從前還會爬到樹上,藏身在茂密的葉間,以此來逃避聞端的每日考學。
——是,謝桐從前最怕讀書。
作為不受寵的三皇子,謝桐在宮内無拘無束地長到了十二歲,成為了一個滿肚子草包的文盲,每天考慮最多的事情,無非是今天帶着暗衛關蒙去哪裡鑽牆洞。
先帝倒是曾經派過大儒來教習幾位皇子讀書,但謝桐比起兩位皇兄來,性情頑劣,年紀又太小,完全跟不上要學習的東西,幾乎每逢上課必逃。
先帝沒有特意關注,教習的大儒也拿謝桐沒辦法,索性随他去了。
直到謝桐長到十二歲,忽然間有了一個姓聞的老師。
彼時聞端剛剛年滿十八,在朝廷衆官們眼中,比乳臭未幹的謝桐也好不到哪裡去。
他們都沒有料到,僅僅一年過後,龍椅上的先帝會突發急症病倒,連發了數道聖旨。
第一道是立謝桐為太子;
第二道是先帝病重期間,由太子監國;
第三道旨意是因太子年幼,朝中各事,由太傅聞端代為處理。
那一年,謝桐也從宮裡搬了出來,暫住到聞端的府中。
其實太子不住在皇宮,也不住在自己的東宮内,是不合規矩的,但不知道當年聞端用了什麼方法,擺平了那群喋喋不休的言官,把謝桐接到了身邊。
謝桐起初不明白這樣用意為何,後來逐漸想明白,聞端是把自己這個“太子”,牢牢地控制在了手心裡。
隻要謝桐在聞府内一日,其他朝廷命官就不會有私底下接觸太子的機會。
而謝桐的所知所學,盡數來自聞端,甚至連為帝的禮儀規範,都是被聞端親自手把手教會的。
他身上始終有聞端篆刻下的烙印。
聞府百年銀杏樹下的這一方院落,有着幾乎是謝桐目前一半人生的回憶。
樹下有幾塊磨得光亮的白玉石闆,是謝桐練武時最常站立的地方。
木窗框上發白掉漆的一小塊地方,是謝桐每每讀書讀得無聊了,雙臂搭在上邊,仰頭看窗外時造就的。
銀杏樹粗糙長着綠苔的樹幹上,有許多道陳舊黯淡的墨痕——那是謝桐被罰站在院中背書時,忿忿不平,用大毛筆沾墨在樹幹上畫下的“小人聞端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