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聞端成為謝桐的太傅之前,年紀更小的時候,謝桐也曾有過一段不滿一年的、短暫的太學時光。
八歲那一年,按照宮内的規定,謝桐被送到了離宮十裡外的梧桐書院,與其他年紀相仿的小郡王、郡主,以及朝中命官們的小孩一起學習。
梧桐書院是寄宿制,不論身份地位,入了學,就一律都要住在書院修建的小廂房裡,還是三人寝。
小謝桐當年,和現在的丞相簡如是、刑部侍郎齊淨遠住在同一間屋子裡。
簡如是的父親是朝廷正三品吏部侍郎,與皇子一同入太學無可厚非。
然而齊淨遠的父親當年,不過是個從六品小官,在朝中人微言輕。齊淨遠是靠着結交了多位郡王郡主,才獲得了入太學的機會。
不過當時才八歲的謝桐,對這些彎彎繞繞一概不知。
他隻關心自己的處境——蔔一入學,謝桐就不小心把簡如是那床柔軟的被褥給燒了,還險些燒到了齊淨遠榻上去。
整間廂房烏煙瘴氣,簡如是站在房門口,望着自己那漆黑一團的床榻,呆住了。
謝桐是皇子,書院自然不能拿他怎麼樣,但為了以示懲戒,書院沒有給三人另外安排新的廂房,而是讓他們自己想辦法将屋子打理好,繼續住在裡面。
無可奈何之下,三人花了整整一天的時間修整廂房,直到月上中天,才勉強把裡頭收拾幹淨。
但簡如是的榻上肯定是不能睡人了。
于是謝桐愧疚地将自己的床貢獻出來一半,請簡如是睡在自己旁邊。
幾天後,書院才讓人把屋子修繕完畢。
這短短幾天的同住同睡情誼,讓小謝桐對簡如是頗感親切,至于齊淨遠……那家夥性格頑劣,暫且不提。
飛快逝去的太學時光裡,小謝桐總是愛和簡如是黏在一起。
不僅如此,謝桐還發現,自己和簡如是身邊總是圍繞着一群太學生,每天都不一樣。
那些人跟着他們上課,跟着他們去花園裡玩捉迷藏,熱熱鬧鬧的,十分好玩。
“簡如是。”小謝桐用驚訝的語氣道:“你好受歡迎呀。”
不像謝桐自己,在皇宮裡總是孤孤單單的,沒什麼人願意陪他玩。
當年比謝桐也大不了多少的簡如是别過臉,用一種若有所思的目光看了謝桐一會兒,輕聲說:“……并不是我受歡迎,三皇子。”
謝桐不以為然,覺得這是簡如是在謙虛。
梧桐書院的太學生涯過了半年有餘,謝桐就認識到了許多新朋友。
大家一起讀書、一起逃課被老師責罵、一起在魚塘裡捉烏龜、一起翻牆出書院去外面看遊花街。
也就是在那一年,謝桐在路邊看見了十五歲的聞端高中狀元,騎馬過街的盛況。
“狀元郎真好看。”謝桐的小夥伴們叽叽喳喳地讨論道。
玉冠青袍的狀元郎身影已經遠去,謝桐依舊趴在酒樓的窗戶上,羨慕開口:“我也想中狀元。”
簡如是聽了,笑了一笑:“您是皇子,怎麼還需要去科舉呢?”
謝桐從窗戶上爬下來,想了想,說:“我覺得還是當狀元比較威風。”
當皇子并沒有什麼了不起的,特别是當一個生母早逝、不受寵的皇子。
簡如是安靜了片刻,伸手将謝桐爬窗子弄得亂糟糟的衣袍打理了一下,安慰道:“三皇子,等你以後長大了,也有機會這樣威風。”
“是嗎?”謝桐在原地轉了兩圈,給簡如是展示自己的模樣,還問:“那我會和剛剛那位玉樹臨風的狀元郎一樣好看嗎?”
簡如是正色道:“三皇子比誰都好看。”
*
謝桐一個人坐在碧荷亭裡出神。
午後的風稍暖了些,從潋滟的湖面上掠過,輕柔地吹拂起亭子四面的竹簾來。
謝桐坐了半晌,沒喚宮女過來伺候,自己起身,将簾子全部拉了上去。
簡如是方才已經走了,謝桐瞧着石桌上的冷茶,想起自己剛剛冷面無情的答話來。
他冷淡地對簡如是說:“無論你對朕是什麼心思,如今朕是天子,你是臣,朕與你之間,就隻能有君臣之情。”
簡如是有些怔愣,久久地看着謝桐,低聲道:“是臣……逾越了。”
“臣原以為……與聖上之間,還存有幾分兒時相知相識的友情。”
謝桐:“……”
一時之間,謝桐甚至想扶額苦笑。
原來簡如是說的是這個,他還以為——
還以為那個荒唐夢境的預示竟然成真,簡如是性情大變,獸性大發,竟然敢公然在這光天化日之下對謝桐陳述他的“CP情”。
是自己錯怪了簡如是,謝桐心想,難得有幾分内疚。
因為那個夢,自己是否太過草木皆兵了?見誰的言行舉止都透着一股怪異,看誰的眼神都深不可測,疑神疑鬼,甚至錯怪了好人。
隻是這一琢磨,沒等謝桐出言解釋,簡如是已經神色如常地提起了下一個話題,像是絲毫不在意剛才發生的事情。
如此,謝桐也隻好順着他的話繼續。
約莫半個時辰的會面後,簡如是起身告退,謝桐送他出了碧荷亭,并道:“今日的談話,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
簡如是微微點頭,神色平靜:“臣明白。”
從碧荷亭出來,需要穿過禦花園才能回到宮道上。
謝桐的近身宮女蟬衣上前,為簡如是引路。
原本兩人一前一後安安靜靜地走路,經過禦花園裡一個不大的池塘時,簡如是卻忽然停下了腳步。
“……簡相?”蟬衣不解,停下來開口問。
簡如是沒說話,月白長袍的青年垂着眼,從袖中取出了某樣小巧玲珑的東西,而後擡起手,看似十分随意般,将其丢進了池塘裡。
蟬衣一愣,她眼力過人,這極短暫的瞬間,便瞥見那像是一個做工精緻的檀色香囊,纏枝蓮紋樣簡潔秀麗,即使遠遠一瞧,也能看出是上品。
香囊噗通一聲落入池中,很快沉底不見了。
這麼重?蟬衣稀罕地想。
簡如是收回手,看了她一眼,突然開口:“你是聖上身邊的蟬衣吧。”
“本相謝過蟬衣姑娘引路之舉。”簡如是又淡淡道:“剛才本相途中不慎丢了一個香包,如此小事,還望你不要見怪。”
蟬衣渾身一凜,低着頭說:“是,奴婢什麼也沒看見。”
簡如是依舊是那副春風和熙的模樣,聽了她的話,語氣溫和道:“謝了,請蟬衣姑娘繼續引路吧。”
*
入夜,晚膳後,謝桐發現羅太監帶着幾個小太監,将一大堆折子搬進了禦書房。
“這是在做什麼?”謝桐蹙眉,看着地上那如小山高的奏折:“這些折子,是從哪兒來的?”
謝桐登基後,規定三日一早朝,其餘時候,如無萬分重要的大事,朝臣們都是上折給謝桐批示。
每日的奏折有專人負責收集遞送至禦書房,一般在辰時就會完成此項任務,現在這麼晚了,怎麼還有這麼一大堆送過來?
“回聖上的話,”羅太監擦了擦臉上的汗,躬身道:“這是太傅府上送來的,奴才隻是命人将其搬入禦書房,方便聖上批閱。”
“……”謝桐盯着堆積的折子片刻,随手拾了最頂上一本,翻開看了看。
這折子不是上給自己的——謝桐一眼掃過,就能得出這個結論。
手裡這本折子,擡頭沒有“臣某某叩禀聖上”,其内行文表述也從未提到過自己這個皇帝,隻是就禀奏之事進行陳述,字詞清晰,簡單明了,是為修繕某縣河道所需經費上的折。
與謝桐這段時日看見的那堆溢滿華麗虛詞、卻無實際正事的奏折截然不同。
這些是遞給聞端的折子。
羅太監叫人擡完折子過來,就退下去了,留謝桐一人站在禦書房中,在明亮的燭火下,垂睫看着這些真正意義上的“奏折”。
“什麼意思……”
謝桐無意識地喃喃道:“怎麼突然……?”
“聖上。”羅太監在書房外,隔着門道:“太傅大人求見。”
謝桐應了,轉過身,就見聞端邁過門檻,擡步入了禦書房。
“臣見過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