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末,天色還沒亮,大宮女蟬衣就接到了從禦書房傳來的急谕。
“收拾聖上的衣物和随身物品?”
蟬衣有些詫異,試探性道:“聖上是要……搬寝殿麼?”
羅太監搖了搖頭:“聖上要出宮,去東泉縣。”
“東泉縣?”蟬衣即使是個宮女,也對這個地名有所耳聞,更加驚訝了:“那邊不是鬧水患麼?聖上萬金之軀,怎麼能去那種地方?”
羅太監長歎一口氣:“聖上打算過去體察一下民情,親自督促當地官府加快治理水患的速度。”
蟬衣想說什麼,但又咬住下唇,沒有說出口。
她明明聽聞,東泉整個縣都被淹了,縣府也不知是否安在,聖上貿然去那種危險萬分的地方,真的沒有問題嗎?
羅太監朝她擡了擡下巴,示意:“快點兒吧,等天色大亮之後,聖上和聞太傅就準備出發了,現在正在禦書房裡等着呢。”
“這麼快?”蟬衣怔了一下,又捕捉到另一個字眼:“聞公也要去?”
“對。”羅太監說:“有聞太傅在,想必聖上此行定能順利。”
*
謝桐從禦書房裡出來的時候,去往東泉縣的隊伍已經整裝待發,停在宮門口附近,沉默地伫立着,侍衛們的盔甲在朝霞下反射着光芒。
羅太監小心地領着幾個抱着木箱子的侍衛,跟在謝桐身後,詢問:“聖上,您先前吩咐的東西都準備齊了,聞太傅那邊……”
他的話還沒說完,謝桐就輕飄飄地打斷了他:“聞太傅要什麼,你去問他,不應該來問朕。”
羅太監猶豫了一下,用餘光瞄了眼走在謝桐右後方的男人,說:
“可是半個時辰之前,聞太傅說,以聖上您的意見為準,您讓他帶什麼便帶什麼,不能帶什麼就不帶什麼。”
謝桐突然停下了腳步。
“你究竟是聽朕的命令,還是聽聞太傅的命令?”他冷冷道。
羅太監愣了一下,忙低頭認錯:“聖上息怒,奴才這一根筋的腦袋轉不過彎來,奴才這就去問聞太傅,這就去。”
怎麼回事這是……聖上平日裡的脾性明明不錯,怎麼一大早忽然發這麼大火?
是昨晚一夜未眠的緣故麼?
謝桐又用冷冽的目光剜了他一眼,這才重新往前走了幾步,徑直踩着馬車外鋪設的木凳,掀簾進了馬車裡。
聞端則在外面站住了。
羅太監指示其他人把箱子搬到後面的馬車上去,又拿着手裡的簿子,走到聞端旁邊,小心問:“聞太傅,您這邊……”
聞端垂了下眸,淡淡道:“聖上讓你們給我準備了什麼?”
羅太監語塞了片刻:“這……聖上沒吩咐奴才們給您準備東西。”
對上聞端的墨眸,羅太監一悚,忙補充說明:
“不過奴才按照一般的慣例,還是給您準備了一箱子換洗衣物、軟靴等尋常用物,您看看,還要不要帶上什麼?”
聞端的視線在羅太監手上那本記錄着所需用品的簿子上掠過,頓了頓,開口說:
“禦書房裡,聖上那副棋盤,也一并帶上吧。”
禦用的馬車十分寬敞結實,裡面不僅設有休憩用的軟榻,還有可以推拉放置的茶幾,左右兩側皆有儲物櫃,甚至還擺有筆墨紙硯與數本書籍,貼心至極。
謝桐坐在馬車裡,趁還沒啟程不太搖晃,伸手從旁邊的矮櫃裡抽出了幾張宣紙,用筆在上面寫下了幾個字:
“東泉縣”、“水患”以及“潰堤”。
注視着紙上的這幾個詞,謝桐很輕地,蹙了一下眉。
包括東泉縣在内的南部沿海地區的水患,在謝桐登基之前便已有端倪。
今年入冬以來,那片地域的雨水就一反常态地越來越頻繁。
謝桐看過欽天監的記載,起初是三五日下一場雨,然後下雨的日子逐漸變多,雨水結束的時間也越來越久,直到今天,東泉縣所在的地方,已經連續三十一天沒有停過雨。
過于充沛的雨水,使得東泉縣内的數條河道水位暴漲,淹沒了地勢較低的農田和草屋,然後又漫進了大量人口所在的主城内。
但東泉的水患,謝桐畢竟早已有所了解。
反倒是縣内攔住大江的堤壩倒潰一事,讓他心中頗為不安。
原因是,謝桐并非是第一次看見潰堤的字眼。在事關東泉縣的急報傳入宮中之前,更早的時候,謝桐就看見過這個災難的發生。
——在那個預知夢中,在夢中那本字迹清晰的《萬古帝尊》裡。
謝桐将筆擱下,把面前的宣紙揉成一團,一手支着額,閉了閉眼。
從現在起,第一個預知被實現了。
馬車外面有着仆從們忙忙碌碌搬箱子的動靜,謝桐沉默地坐在車内,聽着外面傳來的聲音。
如果夢中所展示的一切都是真實,那他和聞端……
車簾忽然被人掀起,謝桐感受到面前光亮忽現,下意識睜開眼。
聞端披着黑色的狐毛大氅,一手拿着個什麼東西,彎腰進了謝桐的馬車内。
“……”謝桐放下撐着腦袋的手:“聞太傅,這是朕的地方。”
言下之意,你的馬車在後頭。
聞端毫不在意,徑直坐在了謝桐對面,而後把手裡的東西放在了矮桌上。
“怕路上無聊,臣特來陪聖上解解悶。”
謝桐低頭一看,聞端将他禦書房裡,那盤黑白二色的玉質戰棋取來了。
這棋是他的心愛之物,但因為忙碌,自從聞端派人把這棋盤送入宮中之後,謝桐就始終沒有再尋到空閑,與人在棋盤上對弈過。
明明手癢,但謝桐還是别開臉,冷聲道:“朕沒有興緻。”
聞端已經着手在整理棋盤,聽見謝桐的話,停下了動作,靜了半晌,開口問:“聖上……還在生氣?”
謝桐反問:“朕生什麼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