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桐一忍再忍,終于忍受不能,一手撐住地上的草墊子,猛地一用力,從坐着的地方站了起來。
“聞太傅,免禮。”
謝桐一連退了幾步,同時盡量顯得平靜道:“好端端的,在這裡給朕請安做什麼?”
聞端不緊不慢地起身,用袖口拂去膝上沾染的一點灰塵,語氣随意:“臣是怕聖上心有不滿,特來向聖上解釋的。”
謝桐輕吸了一口氣:“朕說了,沒有不滿,沒有生氣,朕隻是……”
“隻是在臣從不行跪禮的舉止中,察覺到臣手裡的權柄過重,對臣是否真正尊重你這個新帝、是否依舊存有想當一手遮天的權臣的心思,感到懷疑罷了。”
“聖上,”聞端的嗓音仍然溫和:“臣說的,對嗎?”
謝桐站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沉默了一會兒。
“是。”在這隻有兩個人的時候,謝桐索性也不再遮掩,大方承認了:“太傅,朕對你有所忌憚,難道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
“即使你今日在朕面前跪了,那又如何。”
謝桐淡淡道:“隻要你一日不在朝上、不在衆臣面前對朕跪,那今日這番舉動,不過就是哄朕開心,并無實際益處。”
聽見謝桐的話,聞端竟然唇角勾起,笑了一下。
“聖上心裡想什麼,臣其實明白。”他半點不惱,不疾不徐道:“但聖上的要求,恕臣不能做到。”
謝桐蜷起袍袖中的手指,語氣冷冷地說:“你果真要對朕不敬嗎?”
聞端卻搖了搖頭:“臣并非此意。”
“那你是何意?”
聞端沒有立即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反問了一句:“聖上,先帝登基之前是否為太子?登基後在位一共幾年?期間政績如何?”
謝桐愣了一下。
貿然評價前任帝王是大不敬,謝桐雖然對先帝感情不深,但仍對其有着基本的尊重,聞端突然問這些話,是為什麼?
但看着聞端的墨眸,謝桐蹙了下眉,還是如實回答了:
“父皇排行第四,當年并不是太子……但當年的太子于宮中謀逆,朕的皇叔盡死于宮變,父皇才順應天命登基。”
“父皇在位二十一年,期間輕徭役、薄賦稅,将科舉的文試武試分開,開了平民子弟也能科舉的先河。與北境的匈奴打了三次大仗,後簽訂互通商路的和約,收複了北境丢失的六個小城。”
聞端慢慢點了點頭,又問了謝桐另一個問題:“聖上覺得,先帝可是位明君?”
“……”謝桐說:“朕不能妄論父皇的功過,交由史書與後人評說就是。”
聞端:“看來,聖上是覺得,先帝算不上一代明君。”
謝桐抿唇,不說話。
“先帝于宮變中奪得皇位,登基時不過三十有二,正是年富力強之時。在位數年,也有不少功績,但直至聖上你即位,大殷依舊天災人禍不斷,各地小股流亡勢力作亂,匈奴年年違背和約騷擾我境平民。”
“暫且不論民間百姓如何看待,就連聖上你,都無法确定地說出,先帝是明君這個定論。”
聞端在塔内徐徐踱步,平淡道:“而聖上即位前,臣已經為你掃清了所有阻礙,隻等你弱冠之年就可繼承大統。”
“先帝曆經萬難,最後依舊耽于美色,将朝廷治理得一團烏煙瘴氣。”
聞端停在謝桐面前,目光對視間,他問:
“那聖上又是如何覺得,自己這樣從小就未得到正統皇儲培養,依附着一個權臣順風順水得到皇位,不過二十歲就登基的年輕帝王,是可以将大殷治理好,成為青史留名的明君的呢?”
謝桐沉默了一刹那,很快又擡起眼:“朕不會是先皇那樣的人。”
聞端颔首:“臣相信聖上。”
“但要成為明君,光有自信是遠遠不夠的。”他緩慢道:“聖上曆練不足,又何以能擔起重任,何以令衆朝臣信服?”
謝桐神色微動:“你是說……”
“聖上要當明君,先從奪回臣手中掌握的權力開始。”
聞端垂下眼,長長的睫毛在俊美面容上投下一小片陰影,低低道:
“聖上,要臣在衆人面前對你行跪拜禮,靠的從來不是請求,而應該是命令。”
“臣也等着那一天,心甘情願對聖上俯首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