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四十四年春·淨荷堂】
茶餘飯後,魏子然便被人叫到了外頭的酒席間,在一陣陣酒氣茶香裡,他規規矩矩地與在座的青年才俊、碩耆老儒一一見了禮,聽了些恭維誇贊的話,隻覺心灰意懶。
席間,父親又與他介紹了杭州府各州縣書院、私塾的教授、先生,算是打個照面,日後入了學能多關照提攜幾分。
這一場生辰宴直鬧到掌燈時分,客人才悉數拱手告辭。
人走茶涼,魏子然反倒覺得耳邊清淨自在了許多。
而父親少不得将他叫到跟前耳提面命,反複叮囑他:“入了夏,我便打算将你與焘哥兒送進崇文書院讀書。那兒不比家裡,犯了錯沒人替你兜着,任打任罰,由不得你的。你身為兄長,得做好表率,再不能貪玩胡耍,帶着弟弟上進才是正道。今日讓你拜見的幾位客人,都是你日後的貴人,你得時時去拜訪,于你總會有幫助的。”
魏子然一一受教,不置一詞。
生辰宴後,他因南家的缺席而黯然神傷,整日悶在屋子裡不願見人,對任何人與事皆提不起一絲興緻。
如此渾渾噩噩地過了幾日,他漸感身子不适,将養了些時日,身上輕松了,心裡頭卻始終不順暢。
陰雨綿綿的春日,陰冷無風,他不願再悶在屋子裡養病,便讓映紅搬了桌椅茶凳到檐下坐着,隻管呆呆地看那冥蒙春雨、叆叇春雲。
映紅移了棋盤棋子過來,欲陪他打發這無聊的雨日,央求道:“子然,我們來玩‘五子連珠’①吧?”
魏子然默然,一聲不響地凝視着她紅潤光潔的臉蛋,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淨慈寺裡見到的那張嬌嫩臉龐,便笑着依了她。
檐外雨水潺潺,檐下棋子丁丁②,倒也能消磨這長長的春晝。
晚間,楊連枝過來瞧了瞧他的病情,見無甚大礙,便放心了不少。
她陪他在房裡用了晚飯,察覺到他心思倦倦,隐約猜到了他的心事,柔聲開解道:“你的心思,娘對爹提過,你爹也願玉成此事。隻是,這是你的人生大事,急不得,也馬虎不得。前幾日,爹娘已請冰人去南家說合這門親事,那頭有些意動,又有信物作證,料想不會推脫。隻是一直沒個準信兒,爹娘也不好同你提起此事,怕這事若不成,反倒惹你傷心失意。娘如今同你說起,也算是先與你通個氣兒,這事不論成還是不成,你都莫再犯癡了,成麼?”
魏子然默默聽着,雖埋怨父母竟是一點風聲也不曾透露給自己,但畢竟是順從了他的心意,心裡自然感激萬分。聽了楊連枝這般安撫勸慰的話,他哪敢不依,隻管點頭應允。
楊連枝見他眼中有了些光彩,欣慰之餘,又不免憂愁歎息。
那日,她與魏顯昭說起兒子的這般心思時,魏顯昭詫異了許久。他本不同意過早為孩子議親,可這孩子的癡病不是一日兩日了,若不及早将親事定下,這病也沒有徹底根治的時候。
楊連枝深知他這癡病是常年悶在藥氣熏天的屋子裡悶出來的,如今既然将身子養好了,就該放他出去了。
送他進學院一事,她縱使再不舍,也明白魏顯昭這般做的良苦用心。
飯後,母子倆在房裡閑話,映紅忽跑進來,說:“老爺回來了,遣人來問哥兒的病情,說是若無礙,便過來同他說件事。”
楊連枝心知是南家那邊有了回信,便道:“那你便讓來人給他回個話,說然哥兒病已無礙,想見父親。”
映紅應了聲“是”,便忙着出屋給來人回了話。
魏顯昭得了信,甚至來不及換身衣裳,便獨自一人前往魏子然的屋子。
甫一進屋,楊連枝見他那身被雨水淋濕的長衫,忙起身替他脫了長衫,又命映紅将屋内的薰籠取出,生了火爐去烘他的衣裳。
她替他抻着薰籠上的那件長衫時,聞到那衫子不是尋常衣物的氣味,卻是沾滿了酒水脂粉氣,心不由沉了一沉。
她問:“吃過了麼?”
魏顯昭點頭:“在外頭吃過了。”
說着,便招了魏子然上前,摸着他光潔白嫩的額頭問:“今日都做了什麼?”
魏子然老老實實答道:“同紅紅姊下棋。”
楊連枝見父子倆要叙話,便喚了映紅同到屏風後去熏衣了。
魏子然見魏顯昭今日神情和悅,知曉這時的父親是好相與的,便趁此機會将楊連枝說起的與南家的親事提了出來,适時問了一句:“南家有回信了麼?”
魏顯昭道:“我來,就是要與你說一說這件事。”
魏子然一驚一喜,脫口問:“定下了麼?”
魏顯昭看着他忐忑中滿含期待的目光,冷笑道:“同你說起這個,你就來勁了?”
魏子然滿面羞愧,默默無言地垂下了頭,胸腔内的一顆心卻跳動如鼓,既不安又期待。
須臾,他便見母親從半開半阖的豎屏後探出半邊臉,笑着對父親斥道:“你好好與他說話,總是這樣陰陽怪氣地拿話戳他,也不怪他不肯同你親近。”
魏顯昭面上讪讪,也不欲再吓唬他,遂笑道:“錢塘南家姐兒的庚帖,已是替你們換過了。”
魏子然喜不自禁,吵着鬧着要看庚帖;魏顯昭卻闆了臉道:“這事父母已是替你做成了,你得收心了!自此,你可得安安心心念書,日後出息了,才不算辜負了這段姻緣!”
魏子然莫名吃了一頓訓斥,也不敢再吵鬧,心想着事已做成,倒不必非得要尋根究底。
而楊連枝卻覺得魏顯昭的突然變臉委實奇怪,回了卧房,便滿是疑惑地問了一句:“南家真的同意了?你不是在哄他?”
魏顯昭神情晦澀,從衣襟内摸出紅豔豔的庚帖遞了過去:“你自己看看。”
楊連枝将信将疑地接過來,匆匆掃了一遍,覺得不對勁;再細細地逐字逐句地核實,更是滿目驚駭:“我們求娶的不是南屏麼?怎麼成了南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