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四十五年夏·跨虹橋】
魏子然被夜裡的一場雷雨困在了羅家。于是,他便借了羅衡的屋子燈火,在羅衡與文卿的指點提示下,塗塗寫寫多遍,終于在天将破曉時寫下了一篇多達上千言的文章——《丁巳年①夏與羅年兄狎妓冶遊西湖反思錄并論古今士人狎妓風氣之精神與寄托》。
說起這篇文章,除了前面那兩三百字的反思出自魏子然個人之手,後面的篇章卻幾乎是羅衡與文卿合力完成的,魏子然隻是負責整理歸納而已。
他本欲趁天将明羅教授尚未出門便将挑燈不眠而成的文章交出去,卻被告知,教授早早便被書院當值的叫過去了,連家裡人為他準備的早飯都沒用呢。
如此這般,魏子然也隻好作罷,将文章仔細卷入書筒裡。
羅衡、文卿留他在小閣樓用了早飯,他本想邀羅衡一道去書院,那人卻喜滋滋地說:“得虧你昨日陪我賣力扮戲,騙過了我叔父,所以,他今日恩準我繼續在家養傷。”
魏子然倒有些羨慕他接連幾日不用上學應卯,隻得與他告别。
而羅衡卻喚了昨日那小侍女上前,讓她取出一隻養着蝌蚪的白瓷罐,吩咐道:“你找家裡人将這一罐子玩意送到書院的齋舍,送到魏小年弟的屋裡。”
“是。”小侍女應了一聲,便抱着罐子出了小閣樓。
而魏子然聽了自是喜不自勝,卻也不勝苦惱:“我要怎麼養它們呢?若是天不下雨,上哪兒去弄無根之水?”
羅衡忍俊不禁,笑道:“說你憨癡,你是真憨真癡!什麼月亮的子孫、無根之水,那是我們的‘文秀才’在逗那小姑娘玩兒呢,你竟也當真了?不用無根之水,你往大一些的缸或是盆裡注入清澈幹淨的湖水養着就行,每日換一次水。記住,不能讓它們曬太陽,最好往水裡頭布置些小卵石、水草水藻之類的——這樣吧,我給你寫一份如何飼養的單子,你且等等。”
魏子然感激萬分,取到單子,便急匆匆出了羅宅。
一夜風雷雨電,城中屋檐樹木被摧毀不少,尚來不及清理的大街小巷裡處處可見殘花敗葉、泥水污漿,難有下腳處。
魏子然一路跑回書院齋舍,衣衫褲腳上落了滿身的泥,自然少不得又被尚攸敲打了一回。
他問起是否有羅家的人送來一隻白瓷罐,尚攸指了指窗台子上擱着的那隻白瓷罐,便進齋舍裡頭捧出了一套幹淨整潔的白布襕衫,催促他換上。
魏子然因怕錯過了羅明生的舫課,一番匆匆忙忙,臨出門前,将羅衡寫下的單子交給尚攸,吩咐他:“你幫我将這張單子再抄一份,那罐子裡的蝌蚪換盆養着,就照着這單子上的做,知道麼?”
尚攸點頭,送他出了門,方才回屋整理他那身滿是泥水污迹的襕衫。
然而,他在收拾這些衣裳時,一枚精緻小巧的竹制書筒卻滾落在了腳邊。
因湖水上漲的緣故,書院取消了今日的舫課,一衆學生隻得回到書齋裡填詞作文。
令魏子然詫異的是,今日為書齋授課詩詞經文的卻不是一直以來的羅教授,而是一位白胡子花花、行動遲緩的老先生。
老先生在一名小童的扶持下坐上講台,哆嗦着兩瓣旁人看不清的嘴唇,眯着眼慢悠悠地說:“往後啊,你們這群小娃娃就由我來教咯!你們知道我是誰麼?我跟你們說,朝廷裡那一幫能上殿面聖的官裡頭,大多是我教出來的,一個手指頭數不完的……”
此話一出,底下頓時響起一片竊笑聲,老先生身邊的小童隻能面帶尴尬地在身邊提醒了一句:“老教授,是十個手指頭。”
老先生卻不理,依舊自顧自地說:“知道了我的厲害,你們這幫娃娃就得好好聽我的話,将底子打牢實了——今兒個,我們不做别的,就對對子。”
話音方落,底下有學生大聲問了一句:“教授,您貴姓?”
“啊?”老先生側耳聽着,答道,“老朽今年八十三啦,可以做你們的太爺爺啦!”
話一出,底下又是一片哄笑。最後還是那老先生身邊的小童幫着主持局面,才勉強将這鬧劇似的堂課結束了。
午間,書院便貼出了告示,告示上羅列了五人的名字,皆是書院頗有聲望的學政教授,羅明生也赫然在列。
魏子然拉着魏子焘擠進人群去看那牆上的告示,因前面人頭攢攢,他看不完全告示上的文字,隻看到“東林黨”“結黨逞威,挾制百僚”“敗壞綱常”“停職留差”等字樣。
回頭,他便将看到的内容同魏子焘說了,魏子焘百思不得其解,問道:“好端端的為何偏偏停了教授的職?”
魏子然道:“我聽見人群裡在議論,說今年京察,許多官員皆被停職罷免了。”
魏子焘道:“那也是他們做錯了事,才被罷免的。羅教授做錯了什麼?”
魏子然搖頭,想了想,說:“你不是說他不是良師麼?不是良師,那就會犯錯,犯了錯,被京察的人抓住了小辮子,被人告到皇上跟前,那他就得被責罰了。京察的人原來和小先生是一類人,專愛背地裡告人惡狀。”
魏子焘覺着他的話太過孩子氣,沒有附和,問道:“大哥哥,東林黨是什麼?”
魏子然搖頭:“不知道。”
然而,他卻是聽說過“東林先生”這号人物。
在父親鑽營官場、努力結交官場中人時,他常随侍在側,常常聽那些人談起“東林先生”及其主持的東林大會,父親曾慕名參加過,甚至将這位先生的一副對聯供奉在了書房裡。
魏子然至今都記得那副對聯,寫的正是:
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
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
何為東林黨?他想,将“東林先生”奉為良師、與東林人士來往過密的父親,應該也算是該黨中一員。
但這些官場糾紛讓他煩悶,不想深想太多。
因此,即使知道何為“東林黨”,他也不願讓魏子焘過早知道這些。
回齋舍淨手脫帽後,魏子然便詢問尚攸:“家裡有信來麼?”
“有,”尚攸從書案上的書籍下取出一紙信函,“是夫人的信——還送來了一些吃食和衣裳,我收起來了,一并取給兩位哥兒點點。”
魏子然點頭,與魏子焘一并坐在書案前去看楊連枝的信。
信裡不過說了些家裡的日常瑣事,特意提及了薛姨娘于昨日申時平安誕下了一位哥兒,他與魏子焘又多了個弟弟,叮囑兩人在書院讀書上進,為弟弟做個好榜樣。當然,最要緊的是,要照顧好自己的身子,閑暇時多去附近走走,莫成日悶在屋裡讀書。
在魏子然看來,母親的信雖瑣碎啰嗦,卻字字句句都是關愛疼惜。不像父親的信,不是督促他上進,便是責罵他頑劣,少有像母親這樣關懷備至的文字問候。
既然母親信裡隻字未提家裡不好的事,他也便放了心。
将信小心翼翼地收起後,他又對有些呆愣的魏子焘說:“姨娘生了弟弟,我們該送份禮給弟弟。”
魏子焘心中茫然,問:“送什麼?我這裡隻有筆墨紙硯。”
“送這個做什麼?”魏子然不知他在想什麼,從挂在自己脖子上的錦囊繡袋裡取出一顆晶瑩通透的白色琉璃珠,“這是娘從寺廟裡求來的珠子,能護身辟邪。”
見狀,魏子焘便将自己脖子上的觀音玉墜取了下來:“那我送這個。”
兩人自個兒在這邊盤算着,尚攸見了,無奈勸道:“兩位哥兒,你們自己身上的這些玉啊石啊,是不能随便送人的,那是你們身上的護身符。貴府添丁,家有弄璋之喜,二位若不嫌我粗陋無知,便聯筆替我寫一份賀詞,我也好為貴府新生的小郎君備份禮,如何?”
魏子然見他說得誠懇熱切,便當先應了下來;魏子焘見大哥哥應下了,也沒什麼可推托的,自然從善如流地應了。
這邊齋舍裡正為家裡添了小弟弟而高興,書齋那頭卻因幾位德高望重的學政教授被京察官不分青紅皂白地帶去審訊問話,年長一些的學生竟聯名向府裡遞交了一份狀子,請求官府能将幾位先生放了。
哪知狀子遞上去沒多久,府裡的逮捕令便下來了,抓了帶頭的幾名學生。書院多方周旋,方才将那幾名學生領了回來,自然免不了将這些學生狠狠地訓斥一頓。
後來,官府又放回來了兩位學政,另三人卻皆被停職留差了。
魏子然打聽到羅明生已被放回家停職留差,想起那篇尚未讓其過目的文章,便打算再去一趟羅宅,親自送去給他過目。
然,他又是翻箱又是倒櫃,找遍了齋舍的邊邊角角也沒能找到那枚收納文章的竹制書筒。他猜到一種可能,便将尚攸叫到跟前來問話:“我早間換下的那件襕衫呢?”
尚攸知道他想問的是什麼,将事先收起來的書筒找出來遞給他:“衣裳我收着了——您在找的是這裡面的文章麼?”
一聽“文章”二字,魏子然心下一慌,伸手奪過那枚書筒,裡頭卻空空如也。
“文章呢?”他失聲問。
尚攸不慌不忙地道:“我看那文章淨是些歪理邪說,不敢擅自做主毀掉,便将那文章寄回去給老爺過目了,請老爺來定奪是留是毀。”
他說得面不改色,仿佛所行之事是理所當然的,魏子然卻氣得赤面紅眼,責問道:“你這還不叫擅自做主?那是我的東西,你憑什麼替我做主?你又不是我的什麼人?你不過是……不過是我爹找來伺候我們的奴仆,算什麼先生!便是我爹娘,也不能随意處置我的東西!你算是什麼人!”
尚攸隻是溫順地帶着笑臉任他責罵,并不頂撞半句一詞。
魏子焘在裡間聽到外頭的動靜,膽顫心驚地探出身子來看情況。
他隻見魏子然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淚,也不顧外頭天已黑且飄着細雨,傘也不撐地跑了出去。
魏子焘是頭回見他大哥哥沖人發火,沒來由有些發怵,但卻更擔心他淋了雨會着病,便欲出門去找他。
尚攸卻不讓他出門,勸道:“焘哥兒歇着,我去找大哥兒。”
魏子焘點頭,猶猶豫豫地對他說:“你……你别再說他不愛聽的話惹他生氣了……他身子不好。”
尚攸微笑,點頭稱是:“小人知錯。”
魏子然出了書院,一路小跑至蘇堤,恍然想起出門未帶傘。然,他心裡頭仍對尚攸有氣,不想折回去再看見他那張臉。
在細雨微風裡,他隻能借着湖上、堤岸邊遊人的零星燈火看看這黑夜裡的長堤細柳。他想着去羅宅會會羅衡,與他說說書院今日發生的事,便折了水渚邊的一杆荷葉撐在頭頂,慢悠悠地往桃花巷而去。
葳蕤燈火下,霧籠長堤,煙波搖蕩,讓這悶悶的夏夜也多了幾分詩情畫意。
登上跨虹橋,在零零點點的船上燈火裡,他蓦然聽見一聲聲清麗婉轉的歌聲從湖上飄來,循聲定睛而望,便見一葉竹筏自黑暗中緩緩飄來。竹筏上,一點燈火閃爍不定,那放聲歌唱的正身披蓑衣坐在筏子邊垂釣。
魏子然覺得奇怪,暗自思量着這樣怎能釣到魚,卻不料手中的那竿荷葉卻忽然折斷了,不偏不倚地打在了穿橋而過的那竹筏的主人頭上。
那人順手撈起飄在湖面上的荷葉,蓦地擡頭沖他揮動着那斷了莖的荷葉,笑問:“嘿,這可是你送我的見面禮?”
魏子然卻震驚得忘了去回應,隻管呆呆地看着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哪怕燈火微弱,他仍是看清了那張藏在蓑衣鬥笠下的臉,是一張帶着笑的、天真活潑又不失清秀妩媚的臉。
這是南屏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