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差矣!”羅衡望着她,認真道,“這世間,聰明靈秀的女子不在少數,反倒有許多愚笨呆蠢的男子,姐兒萬萬不可過分自謙,我可是看過你的文章呢!”
“什麼時候……怎麼會看到?”魏書婷蓦地呆了,忐忑不安地看着他,轉瞬便明白了,“我寄給大哥哥的那些文章書信,他都給你看了?”
“倒不是都看了。你大哥哥人雖小,行事還是有些分寸的,不能示人的書信,他自然不會随意給我這個外人看,放心好了!不過……”羅衡頓了頓,又道,“你那些文章裡關于父母對子女的偏見,倒是挺新奇大膽的,裡頭說‘世上父母寵男而厭女,胡為乎?父母視男為心頭肉,女則雞之肋,胡為乎?男兒讀書萬卷行路萬裡,女兒不能為,胡為乎?世間乃男男女女之世間,男為人,女不為人乎?’我看着倒是面目含羞,痛恨自己身為男兒了。”
魏書婷羞赧萬狀,紅着臉淺淺笑道:“這些不過是同哥哥發的幾句牢騷,讓你看笑話了。”
羅衡卻幽幽歎道:“你這牢騷振聾發聩,醒人耳目,令我羞愧無比。我從前隻覺世間女子可憐可愛,值得我輩用真心憐惜愛護,卻從未想過,她們活在這世間有諸多委屈和不公,而這委屈與不公,她們還無法訴之于口。你卻是我見過的頭一個敢将這委屈不公喊出來的,許是少年無畏吧。”
魏書婷一時羞澀緊張得無言以對,隻是強作鎮定地低頭抿了一口茶,卻忽見他傾了身子過來,衣衫貼着她的衣衫,那濃濃的衣香緊緊纏着她的心,讓她頭暈目眩。
他在她耳邊輕輕歎了一口氣,不無遺憾地說:“你若是男子,該多好!”
說着,他的手撫上她發上的那株花,輕輕笑問:“我那時同你說話,你怎麼一句話不說就跑了?是怕我麼?”
魏書婷渾身發抖,心跳不能自已,不知他為何突然間又變成這副輕佻模樣了。她不動聲色地往旁移了移,卻被他抓住了衣袖,她登時吓得流出了眼淚,雙目含淚地看着他:“我求求你……放開我。”
羅衡歎一口氣,歇了逗弄她的心思,松了手,仰頭喝下一口茶,笑道:“小姑娘經不起逗——你大哥哥快回來了,讓她瞧見你這樣哭,我便有些為難了。”
魏書婷擦了擦眼淚,悶悶坐着不理他。
羅衡隻覺這小姑娘的脾性十分可愛,随意不拘地同她說:“你雖年幼,還是個孩子脾性,我卻不拿你當孩子看,而是當成一個可以肆意交談的朋友,所以才對你說了那些不知輕重的話,你不會因此而厭惡疏遠我吧?”
魏書婷扭頭看他,他滿臉笑,迎着窗外的日光,格外耀眼真誠,不禁心有所動,低聲問:“何為朋友?”
羅衡道:“古有伯牙子期,子期死而伯牙絕弦,某雖不才,但也願做你的那個‘子期’,不知可否?”
魏書婷埋首嘟囔:“我可不會鼓琴。”
羅衡笑道:“可你會寫文章啊!”
魏書婷心裡歡喜,擡眼問他:“那你與我大哥哥是什麼朋友?”
“我同他啊——”他故意拖長聲調,遲遲不回答她,在咿咿呀呀的戲聲裡笑道,“在外人看來,應是狐朋狗友!”
聽及,魏書婷噗嗤笑了,卻又認認真真地提醒道:“我大哥哥可是不可多得的老實人,你不能欺負他!”
羅衡嗤笑不已,但也沒有反駁。
與羅衡的來往,魏書婷是瞞着魏子然的,自然也不會在家人面前露出一點迹象。
因兩人确定情誼是在露春園的金鱗池上,魏書婷便将兩人之間的交往稱作“金鱗之交”。因此,送給羅衡的書信,她便以“金鱗友人”相呼。
有了羅衡這位“金鱗友人”,魏書婷自然會冷落自己的同胞哥哥。從前會寫信向他請教讀書時遇到的問題,現如今有了年齡稍長學識豐富的友人可請教,魏子然自然便被她抛到一旁了。給魏子然的信裡,她多是列出一系列書單,請求他搜羅出來後寄回家裡。
魏子然自然注意到了妹妹的變化,心裡雖好奇,但妹妹交代的事,仍是勤勤懇懇、竭盡心力幫她完成。
月底,楊連枝忽然病倒,吓得魏子然連夜從書院趕了回來。他來不及換身衣裳,便直奔母親床頭,見了父親,便問:“娘害了什麼病?怎麼就倒床不起了?”
魏顯昭引他到抱廈,又讓人去喚魏書婷。
魏書婷來時,雙眼紅腫得似兩顆圓鼓鼓的桃子;魏子然一心以為她是在哭母親的病,倒也沒有在意。
待魏顯昭屏退左右人等後,魏子然便聽父親問了一句:“你妹妹交了個‘金鱗友人’,你認識此人麼?”
魏子然蓦地擡頭,一臉難以置信。
他正深思沉吟間,又聽父親不辨喜怒地說:“我堂堂魏家姐兒,小小年紀便與不相識的男子書信往來,吟風弄月,一口‘哥哥’,一口‘妹妹’,如此輕薄浮浪,這要是傳出去,她還嫁得出去麼?子然,你老實交代,那人是不是羅家的那個浮浪小子?”
魏子然即使猜到了幾分,也不敢在這樣的關頭損害妹妹的清譽,便硬着頭皮狡辯道:“請爹恕罪,這人不是别個,正是孩兒。隻因孩兒在書院讀書枯燥無聊,便想着在妹妹身上尋點樂子,書信往來,不以兄妹相稱,但以友人慰懷,其中孟浪戲谑之言,還請父親恕罪!”
魏顯昭冷冷笑道:“你既說你是‘金鱗友人’,且說說你這位‘友人’在信裡都與你妹妹說了些什麼?”
魏子然心虛,笑道:“不過是些信口胡說的讀書愚見,說過便忘了。”
“你當你爹是傻子麼!”魏顯昭氣憤填胸,怒道,“魏子然,你這兩年在書院讀的什麼聖賢書!跟着那些狐朋狗友學些不三不四的行徑,成日裡遊街看花、狎妓冶遊,到如今竟引誘你妹妹幹些敗壞名聲的勾當,你……你簡直氣死我也!你給我跪在外面好好反省反省!”
一旁的魏書婷見父親為自己之事盛怒責怪魏子然,忙上前哀求道:“爹,不關哥哥的事!哥哥身子弱,受不得夜裡的風露,您要罰便罰女兒!”
魏顯昭低頭瞅着她,緩緩笑道:“你說得沒錯。你身為女子,不知安分守己,卻被外頭那些輕薄男子引誘,瞞着家人與人暗中書信往來,實屬不該!但念你年幼,又是初犯,且罰你每日抄寫《女誡》一遍,直至不再犯過為止。”
事已至此,魏書婷不敢有異言,畢恭畢敬地道:“女兒遵命。”
魏顯昭便讓玉蘭将人領回去,并再三申令對其嚴加看管,再有疏漏,嚴懲不貸。
他再看神色黯然的魏子然,心頭雖惱火,可終究是憐惜他的身體,隻道:“在這裡跪一個時辰,好好反省!”
随後,他又命映紅在一旁看顧着些,便轉進了暖閣後的卧房。
室内,楊連枝将将蘇醒,正向玉竹詢問外頭的動靜,玉竹不敢據實而報,隻搖頭說不知。見了魏顯昭,她如遇大赦,在他的授意下,緩緩退了出去。
而楊連枝見了他,便抓着他的手問:“你怎麼罰他們了?婷兒還小,子然身子又弱,你罵罵便好了,别折騰孩子們的身子。是我……是我沒管教好他們,最該受罰的是我。你若罰了他們,便連我也一道罰了吧!”
魏顯昭見她凄楚蒼白的面容,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方道:“你不可再這般縱容他們,這是在害他們!你且安心靜養你這頭疼腦熱的舊疾,家裡的事暫且讓映容幫你管一管。”
楊連枝沒說什麼,隻是心裡始終牽挂着兩個孩子的事,整夜也不得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