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四十七年春·迎晖山莊】
除夕夜裡的鞭炮聲在緩緩升起的紅日裡慢慢消散,環城而過的苕溪水光潋滟,在一片燦爛奪目的紅霞裡緩緩流動,潺潺水聲流過千家萬戶。随着豔陽高升,寂靜無聲的街道已漸漸有車馬人流來往的聲響,家家戶戶也已開門納客,喜氣洋洋地迎接着新春。
在漸漸熱鬧鼎沸的人群裡,一位身穿孝服、頭纏孝巾的年輕小厮兒右臂倒挾着一把黑色雨傘,行色匆匆地進了城。
街上行人見了這人這樣的裝扮,紛紛避了開去,轉頭難免與身邊人議論一番,無不為新年裡便出了喪事的那家人悲歎幾聲。
由于昨夜守歲至深夜,魏府中上下人等在新年的第一天裡皆起得遲,至天光大亮、日頭高升的時候,府内才漸漸有人走動。
府内司阍掌門的是将将管事不久的薛氏兄長薛鼎。他因是來投奔在此處的妹妹的,所以,府中萬事萬物從不敢怠慢,做事勤勉,待客周到,頗受魏顯昭的重視與信任。
新年裡的頭一天,他起得比往常更早一些,忙忙碌碌了一早上,他早已将各處的門房鎖鑰打理妥當,開了大門來迎客。
遠遠地,他便看見那“倒挾報死傘”①的年輕小厮兒急匆匆朝這頭來了,本欲回避,那小厮兒卻徑直在魏府門前停住,一聲不響地将右臂下的黑傘倒放在了大門處。而後,這小厮兒便與他行了一禮,送上喪帖,哀聲說:“我是錢塘南家的,煩請通報貴府老爺一聲。”
薛鼎心知此事不可小觑,忙上前接了喪帖,将人請進門房,奉上茶水:“請稍待,我這就去通知家老爺。”
薛鼎不敢耽誤片刻,出了門房便急急地趕往了淨荷堂。
此處院門已開,薛鼎與這兒掌門的說了一聲,又入内院通知主人。
院内,房中侍女、女童将将起身,正忙着卷簾開窗,玉竹也正服侍着房裡的老爺、夫人起身更衣。聽門外有侍女傳話,說:“薛管事将将過來說,南家派人送喪帖來了。”
魏顯昭與楊連枝聽了這話,驚了一驚,匆匆忙忙整理洗漱一番,夫妻倆便去見了薛鼎,讓他将南家報喪的請到前院的廳堂裡。随後,楊連枝又吩咐玉竹,讓她通知廚房準備些茶水點心送過去。
魏顯昭接見了那小厮兒,看完喪帖,又細細問了幾句南家主母仙逝前後的具細。
那小厮兒悲悲戚戚地說:“主母卧床大半年了,年底好容易能起身了,也漸漸能吃些東西,家老爺也放心了。昨夜大夥兒守歲迎新年,倒疏忽了主母,不想半夜裡那病又發作起來,沒一會兒人就沒氣兒了……”
因小厮兒不便在此久留,吃了些茶點便匆匆離去了。
而楊連枝自聽聞了許氏病逝的噩耗,心甚惋惜哀憐。
她深知許氏是為南家操勞過度而疾病纏身,如今才三十出頭,便煙消玉殒,想想實甚可哀可悲。
她想到自己這大病初愈的身子,也不知能捱到幾時,不由痛不可抑,這半日裡眼淚便沒斷過。
她想前去吊唁,魏顯昭覺着以她這樣的情緒和身子,實在不宜身臨那樣痛徹心扉的場面,便将她勸阻了下來,隻帶了魏子然及一幹随從前去吊喪。
此次吊喪,魏顯昭是以親家身份而來的,所備的吊儀和祭品皆是照南家婿家的品格置辦的,妥帖周到。
而魏子然作為南家未來的女婿,對于這位未來丈母娘的喪禮,便是以女婿的身份來服喪的。
他是頭次參加别人家的喪禮,從被南家親族接進南家後,整個人皆是恍惚的。一切禮儀流程,皆在大人的教導下完成,不偏不倚。
就這樣,他便以南家未來女婿的身份在南家住了下來,仍舊是住在了當年養病的東院。
他終究是個少年人,即便作為南家女婿,也不能為許氏的喪禮做些什麼,隻是神思恍惚地看着衆人為這位不幸早逝的精明能幹的主母忙碌着。
陸續有南家的親友前來靈堂前吊孝緻哀,魏顯昭更是請來了青雲子來此做道場,悼亡超度的經文沒日沒夜地念了三五日。頭七、二七、三七更是忙得不可開交,今日請和尚念經,明日又請道士做法,人人皆沉浸在悲傷中。
魏子然并不覺得悲傷,隻是覺得茫然無措。
他曾懷疑過,南屏在南家的不如意與離家出走,皆是這位受人稱道的母親逼迫的。
而自從父母為他說定了南湘後,他甚至已不再将自己看成是南家的未來女婿了。
出殡這日,杭城内外楊柳青青、春花然然,是一派萬物複蘇景象。而送殡的儀仗隊,卻滿面缟素、形容哀戚。
魏子然夾在南家的一衆兒女子侄輩中,聽着一路的哭嚎聲,行走在這春意盎然的原野上,隻覺萬分凄涼,竟是不知不覺地流下了眼淚。
這些日子,他不曾體會到逝者逝去的悲傷,卻在這燦爛的春光裡,感受到了死亡的悲痛。
萬物的盛衰枯榮總逃不出四季的輪回,而人類的生老病死,又怎能逃出命運的輪-盤呢?
許氏的靈柩厝置在了錢塘門外的迎晖山莊裡,暫不入土下葬。
晚間,送殡的親友散去了一些,隻有太平坊南家與許氏娘家的一些親人留了下來。魏子然本不欲留下,因魏顯昭曾萬般叮囑他要以女婿身份盡孝道,他也便一道留了下來。
山莊房屋有限,莊裡人在征詢南家當家人南錦的意見後,便為一衆人安排了房間。而魏子然則與許氏娘家的一位哥兒安排在了一間屋子裡。
這哥兒,魏子然有些印象,正是那年跨虹橋上送傘、小閣樓探病的少年書生許荊光,其實算不上是許氏的娘家人,隻是許家隔了好幾代的遠房親戚的一個遺腹子。因他父母早亡,許家看他孤苦無依,便抱養在了家裡,悉心撫養。
至于這位哥兒與那王氏姑娘“贈傘”之間的情緣糾葛,自尚攸将傘還回去後,魏子然也便不得而知了。
夜裡,山上飄起了淅淅瀝瀝的春雨,落在這寂靜無聲的山莊裡,顯得格外凄涼。
魏子然所住的這間院子裡,處處種着海棠、芭蕉。山上花期雖遲,許是今年氣候偏暖的緣故,院裡的那一株株海棠已是含苞待放了,那一叢叢芭蕉更已抽條如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