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子然因睡不着,便獨自一人坐在屋檐下聽雨打芭蕉的聲音,倒覺春夜聽這聲音比詩詞裡秋夜的雨落芭蕉聲,更添了幾分孤獨憂愁。
與他同屋的許荊光從别處回來,見他一人獨坐在屋檐下,便走過來坐下與他攀談:“小哥兒興緻不錯。這夜景,适合品茗清談,能賞臉麼?”
魏子然緩緩笑道:“恭敬不如從命。”
許荊光見他應了,便起身進屋尋了一盒龍井春茶,就在檐下烹茶閑談。
兩人不過随意交談,談的皆是杭州内外的山川景緻、人物風貌及吃食玩意,而談到杭州大大小小的酒樓食肆,許荊光不免要說到南家的發家史,自然便談到了逝者許氏身上。
“我這位姑母頗能持家,算命的說她命裡是旺夫的,果不其然,隻是走得太早了,令人悲歎惋惜……”許荊光說,“我這位姑父呢,老實穩重,也是個能吃苦守家的,就是性情有些懦弱多情,不夠決斷,容易感情用事。大夥兒勸他早日讓姑母入土為安,他卻盼着我那離家出走的表妹聽聞母親去世的消息後,能回來在母親的棺木前哭一哭靈,如此,才不負這段母女之情——唉,他明明知道,我那表妹走了便不會再回來了……”
魏子然許久未聽到南屏的消息,即使是南屏從小在南家的事,他也無從聽聞。因此,對于許荊光在這時候同他提到南屏,他便格外留心去聽,故作冷靜地道:“許兄為何如此斷定南……您那表妹不會回來了?南家皆說是她身邊的媽媽将人誘拐走了,我想,她定然想回來。若是得知慈母已辭世,也定然萬分傷心難過。”
許荊光卻莫測一笑,為他杯裡續上新茶,說:“死者為大,我們不妄議死者,還是說說魏小哥兒的事吧?”
魏子然見他對許氏與南屏的事如此諱莫如深,愈發覺得可疑。但,他說得沒錯,死者為大,此情此景,确實不宜妄議死者生前是非。
對方既然欲探知自己的事,他便大大方方地應了一句:“許兄原來對小子的事有興趣,不知是哪件事牽起你的興緻?我很樂意同你說一說。”
“小哥兒是個爽快人,那我就不藏着掖着了!”許荊光笑道,“哥兒可還記得某年某日夜裡,跨虹橋上的贈傘人?”
魏子然一驚,笑道:“自然。恕小子怠慢無禮,當時未能當面向許兄緻謝;也請許兄曲宥小子當年的擅作主張之舉,希望小子的自作主張沒給許兄帶來麻煩。”
許荊光笑道:“我感激你還來不及!若非小哥兒從中牽線,那紙扇油傘店裡的王氏女兒也不會覓得良緣,免了我遭人怨恨。”
魏子然一心以為這人與那王氏女兒成了好事,内心有幾分激動欣喜,正要說些恭喜的話,那人卻兀自幽幽續道:“我不是她的許官人,她自然也不是我的白娘娘。”
“什麼?”魏子然亂了,“許兄是何意?你與王氏女兒……”
“我以為你知道呢!原來竟一直被埋在鼓裡麼?”許荊光奇道,“你家裡的那位小先生倒是沉得住氣,口風緊得很啊,倒瞞過了你這位‘月老’!若我得來的消息不假,那把傘,現今應在你家小先生手裡。”
“你的意思是……小先生與王氏女兒因那把傘定情了?”魏子然簡直難以置信,全然想不到尚攸那樣不知情不知趣的人竟也貪戀這世間風月。
此時,他再看身邊這位同他飲茶閑談的許家郎君,恍然發現這位哥兒的一舉一動皆讓人捉摸不透。
他想,許是自己與這人相交不深的緣故吧。
很長一段時間裡,兩人皆彼此無話,隻是慢慢飲茶,靜靜聽雨。
忽而,寂靜雨夜中,有琴聲自莊内傳出,伴着雨聲,守着亡人,更覺凄清可哀。
魏子然并非懂琴之人,但這琴聲裡的哀思足以打動他,技法聽着也頗圓熟優美,顯然是深谙此道的行家。
這琴聲牽惹了他心底無法與人訴說的思念,一時竟沉浸了進去。
靜默中,一旁的許荊光忽低低感歎了一句:“雨夜聽表妹的這支悼亡曲,讓人心裡發酸發脹啊。”
魏子然問:“彈琴的是南家的哪位姐兒?”
許荊光瞅他一眼,諱莫如深地笑問:“不是我誇口,錢塘南家兩位姐兒一善琴樂、一工詩文的才名,杭城街頭巷尾皆知,哥兒竟不知麼?這善琴樂的正是你未來的娘子!”
魏子然窘迫萬狀,尴尬笑道:“略有耳聞,隻是……不敢冒昧打聽。”
他可不會說,他的心思一直放在南屏身上,對于另兩位即使略有耳聞,也未曾放在心上過。
頓了頓,他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問道:“南家三位姐兒,那最小的可有什麼才名?”
許荊光垂下眼簾,目光晦澀,許久才道:“才名不曾聽聞,體弱多病倒略有耳聞。”
話音未落,他忽而湊近魏子然,在他耳邊悄聲問道:“貴府原本說定的是我的這位屏兒表妹,為何出爾反爾改聘了湘表妹?她大了你四歲,與你年齡性情皆不符,你為何要悔婚?”
魏子然不知如何回答,卻無由來地感到了一絲壓迫慌亂,竟不敢直視他那雙幽深漆黑的眼睛。
此時,這個人的一雙眼是漆黑冰冷的,似檐外冰涼細密的初春冷雨,涼入骨髓。
他覺着自己隐隐約約明白了什麼。
“你心中的白娘娘……”在漸漸淡去的凄涼琴音裡,他緩緩問,“是這位鼓琴的湘姐兒?”
許荊光嘴裡發出一聲極輕的冷笑,舉杯飲茶,雙眼死死盯着夜空下纏纏綿綿的雨線,低聲道:“魏小哥兒,你真是位糊塗月老,亂扯紅線配鴛鴦,将自己的姻緣也攪得一團亂。”
魏子然無言以對,隻是默默凝視着他,說:“我無心拆人姻緣,若你二人真心相愛,我願成全。”
“那倒不必!”許荊光飲下手中的那杯茶,勾唇一笑,道,“我這人從不希求他人的施舍同情,是我的,終歸是我的——小哥兒,你且慢慢飲茶聽雨,許某暫不奉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