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童子擡頭之際,魏子然的雙目便移不開了,忐忑又激動地盯着那童子,輕喚了一聲:“李屏山?”
“你們是相識的麼?”郎清驚詫萬狀,一雙眼在兩人之間不住審視,最後落在李屏山身上,“好你個小猴兒,竟背着我結交了位有錢的哥兒!罰你唱一支曲子!”
那李屏山斜睨着他,笑道:“我高興唱便唱,不高興,休想讓我開嗓!”
說着話,他又傾了身過來,頂着與南屏無幾的臉湊近魏子然,一雙眼細細地打量着眼前這位緊張不安的哥兒,促狹笑問:“你認識我,我卻不認識你,我的名氣已這般大了,竟連你這樣閉坐書齋的小娃娃也聽說了麼?說說你是從誰那兒知道我的?”
聽他這樣問,魏子然便知這人已全然不記得那年跨虹橋上的奇遇了。思及此,他心底不免有些失落。
畢竟,他與南屏有着如此相似的面貌,他熱切期盼這人能記住自己。
然,面對李屏山的疑問,他卻沒有說出兩人相識的始末,隻道:“我是從這位郎家哥哥這兒知道你的,他說了今日會引你與我們相見,我想在他身邊的便一定是你了。”
“哦——這樣啊……”李屏山似有些失望,深深歎了一口氣,說,“我以為我已名滿杭城了呢,原來是場夢!”
他的失落,魏子然無言安慰,隻是默然微笑,卻是對面的郎清說道:“你隻要多在人前開開嗓,你的名聲總會傳出去的!若你願進我的戲班子,我保管讓你名動杭城!”
李屏山絲毫不為所動,不屑道:“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我隻求你能幫我把我那身契還給我!”
郎清微微皺眉,笑着說:“今日友人茶會,不談俗事,隻談茶事。”
他不顧李屏山憤怒不滿的目光,望向對面悠然品茶的羅衡與文卿,問了一句:“許家弟弟沒來麼?”
文卿道:“今早,我們本要邀他一道前來,他說貴府并沒給他家送請帖。”
“這我倒不知道!”郎清驚道,“這次菊宴茶會是家翁做主的,但我在他面前提過要請哪戶人家,他也答應了,難不成是将錢塘許家忘記了?”
羅衡道:“我看不是忘記了,是一開始便不打算請許家。”
郎清不解:“為何?”
羅衡事不關己地笑了,又有些幸災樂禍地說道:“這我就不得而知了——許荊光是個記仇的,你家怠慢他的事,你若不給他個解釋,他會記你一輩子的!”
郎清見不得他這副嘴臉,挖苦道:“要論記仇,誰比得上你羅子意?”
羅衡不甘示弱地道:“你邀我前來,原是要嘲笑挖苦我的?”
聽着兩人唇來舌往,魏子然頗感無奈,他不知好好品茶清談的聚會怎會還沒開始就變得劍拔弩張的?簡直令人如坐針氈。
他欲開口勸勸,文卿卻向他使眼色,在他耳邊笑說:“這場舌戰不發生在今日,也會發生在明日,你我皆是事外之人,還是莫摻和了,我們隻管喝茶。等雨勢小了,我們去這附近走走——滿覺隴中桂花香,天風帶雨入靈鹫,雨中賞桂應該别有情趣。”
魏子然不放心将羅衡一人留下,正猶豫間,忽聽對面的李屏山頗不耐煩地嘲諷道:“你倆大男人怎麼都如此小家子氣呢?還能不能好好喝茶了?若不能,我就不奉陪了!”
他說着,果真起身要走,郎清忙扯住他胳膊,笑道:“你想逃,沒門!李屏山,你今兒若不開嗓唱一曲,就别想再回到祖母身邊了!”
“哦……”李屏山笑觑着他,不動聲色地問,“你要将我藏起來?金屋藏嬌麼?”
郎清道:“你若是個女子,我倒願意為你砌座金屋,将你藏在其間。不過,女人也挺不好,會招來一堆麻煩。你當我為何要同在座的這位子意兄做這無謂的口舌之争?說起來還不是因為女人。我也沒想到這位仁兄對一名妓子也如此鐘情,我不過招了那妓子去黃山遊玩了十天半月,他就要來與我争風吃醋。早知那妓子是他看上的女人,便是給我萬兩黃金,我也不會去招惹。畢竟黃金易得,朋友難得,我真不想因區區一個妓子與他為仇。這麼說起來,你還是做男子為好,女人心智不堅,亦受男子誘惑,會給我招來麻煩。”
李屏山漠然地聽着他對着自己發出這頓牢騷,而這人言語之間,已然将他當成了囊中之物,這令他頗感不快。
他拂開郎清緊抓着自己不放的手掌,清清冷冷一笑,便毫無留戀地離開了茶亭。
郎清皺眉,朝雨中遠去的身影大喊:“李屏山,你莫太過自視清高!隻要你的身契在我郎家手裡,你便永遠是我郎家的奴!你家人已将你賣了,你知道麼?”
李屏山蓦地頓住身形,回頭淡然一笑:“你當東坑村的那對夫妻是我家人麼?實話告訴你吧,我李屏山生于這天地間,打有記憶起,便是一個人,從不知父母兄弟是何物?你想拿身契縛住我,豈知區區一張薄紙安能将我困一輩子?”
說完,他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魏子然因聽他提到了東坑村,想向他打聽東坑村春水夫妻和南屏的事,便與郎清告辭,撐傘出茶亭追了上去。
對魏子然的中途離席,郎清并不見怪,隻是對李屏山的态度有些惱火,隻能無可奈何地歎氣,又憤懑不已地抱怨道:“這野猴兒就是不服管教,軟硬不吃!倒讓諸位看笑話了!你們說,誰家有如此不服管教的、敢跟主人叫闆的奴仆?”
羅衡卻笑道:“瞧他小小年紀,卻比我們在座的都有志氣,可知人家天生不是奴仆——是他家人與你家背着他做成了這筆買賣吧?他說他沒有家人,那賣他的該不會是人牙子吧?”
郎清道:“什麼人牙子?人家就是我家茶園的長工,就住在東坑村裡,這李屏山是他丈母娘家的人,走投無路才來投奔他的。他養不活這猴兒,便将他送到我家來混口飯吃。你若不信,且去東坑村打聽打聽一個叫‘春水’的,便知我所說究竟是真是假。”
“春水?”羅衡驚道,“他丈母可是姓宋?”
郎清點頭:“怎麼?你認識這家人?”
羅衡并不回答,隻是對文卿說了一句:“魏小年弟跟着素不相識的人胡亂跑,我去找他回來,你暫且留下來陪春白兄飲茶吧。”
好好的茶會,還沒正式開始,這些人便跑得隻剩一個,郎清頓時就興味闌珊了,萬分不解地問對面的文卿:“今天日子不吉利麼?怎麼茶還沒熱,人便都走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