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四十七年秋·滿覺隴】
郎家的茶會請帖,是由郎家茶莊的童子送到魏府的,請帖邀請的是魏府一衆家眷,而這茶會則定在了重陽日。
魏子然見郎家如此鄭重,場面闊大,猜想這是郎家長輩舉辦的茶會,意在結交應酬,非是友人間随意組織起來的。
他雖不喜歡這種應酬往來的場面,但想到如此盛大的場面,郎家一衆仆從侍女應都會露面來招待客人。如此一來,不管是會一會李屏山,還是趁機找見南屏,于他都是有利的。
請帖上雖說是帶家眷一同賞花吃茶,因楊連枝早先便決定在家辦宴席,早已邀請了一衆女眷來家做客,不好接下郎家送來的請帖,也不便貿然拒絕,便同魏顯昭商議。
“我們與郎家雖交情不深,但人家誠心誠意來邀,不好回絕……”她想了想,又說,“家裡的宴席,我邀的都是女眷,也不用你出面,你便帶子然與焘哥兒去赴宴,也好趁此機會打探一下南家那姐兒的下落。”
魏顯昭對她的安排并無異議,隻是提起南屏,他心裡便有幾分疑慮:“這事……我總覺着蹊跷可疑。子然說,南屏離家出走,是因在家受了親家母的虐待毒打,可親家母為何獨獨要虐待這最小的姐兒?我看這話八成是那宋媽媽拿來唬子然的,南屏也八成是這媽媽從南家誘拐走的,然後便被送進郎家為奴了。因那孩子是她喂大的,親近她,信任她,要誘拐也很容易。人心難測,這世間就是有許多居心不良的乳母奶娘,專門誘拐主人家的幼女幼子去賣!”
楊連枝道:“你莫在這兒亂猜人心,先找着孩子下落再說——對了,你什麼時候打算将這事告知南家?”
魏顯昭道:“總得找到了南屏才好告知。這時候說了,若子然得來的消息有誤,不是讓他家空歡喜一場麼?南家的那位老爺還沒從亡妻之痛裡走出來呢!”
重陽當天,杭城内外飄起了淅淅瀝瀝的秋雨,天氣陰冷得厲害。
魏子然早早便起了身,在家用過早飯,他便偷空溜到後院魏書婷屋裡,見她百無聊賴地坐在窗下吟詩,便悄悄走了過去,大聲問道:“你怎麼一個人躲在屋裡不去為嬛妹妹慶生?”
魏書婷被他吓了一跳,嗔怪道:“宴席還沒開呢!”
她将手中的詩集收起來,懶懶問了一句:“你今日不是要随爹去郎家赴菊花宴,怎麼還在家裡?”
“正要走呢!”魏子然忙從懷中取出一隻文雅秀氣的筆盒,送到她手中,說道,“我不想去薛姨娘院裡,嬛妹妹的生辰禮就請你代我贈送了。”
魏書婷也不推脫,将那筆盒接在手中,笑着說:“哥哥忒會偷懶了!自從嬛妹妹會寫字後,你每年送她的生辰禮都是筆,我看這樣送下去,妹妹那屋裡定會堆出座筆山來。”
魏子然卻道:“她喜歡什麼就送她什麼,不是正好麼?你又送的什麼?”
魏書婷忽意識到了什麼,紅了臉道:“繡鞋。你可不準笑話我!雖說我去年送的也是這個,可同你送筆是不一樣的,這是我親手繡的,心意全在這一針一線裡,妹妹定然會懂的。”
對此,魏子然也不以為意,又與她随意說了幾句話,便出門去了。
一場秋雨非但沒有打消人們賞花遊園的興緻,反倒比以往高漲了數倍。
因郎家家主也是愛好風雅之人,所宴請之人自然不會是街頭巷尾的莽夫糙漢,雨中賞菊對這些人來說,反而更加高雅别緻。因此,哪怕霜寒雨凍,也阻擋不了他們赴宴的決心。
客人中,除了臨安魏家與桃花巷羅宅未帶女眷,其他受邀之人皆是攜妻帶女前來赴宴,如此相比之下,這兩家人的排場便顯得格外寒酸。
魏顯昭隻帶了兩位哥兒,而羅明生也同樣隻帶了羅衡與文卿前來。
兩家車馬先後抵達南山山麓時,魏顯昭與羅明生這兩位長輩就如此猝不及防地碰面了。
因身份、立場之故,兩人早已不再往來。而郎家舉辦的這場菊宴茶會,雙方并不知這家家主都請了誰,此次會面,讓這兩人皆有些錯愕,直至郎家仆從将兩家人迎上山,這兩家長輩皆沒有交談過一句話。
郎家莊院建于滿覺隴山谷中的半山腰上,依山勢地形而建,遠遠望去,猶如一隻淩空飛舞的仙鶴,兩翼大開,昂首挺胸,似要迎面撲過來一般。
進入山谷,滿目瓊樹珠英,香花随風而舞,随雨而落。滿山滿坡落滿金黃小花,猶如鋪了一層一層金色的雪,讓人疑似身處靈鹫金栗世界裡,身心俱被這清新馥郁的香氣萦繞,不忍離去。
山道上,郎家也早已派出了家童仆從在兩旁舉傘相迎,各色傘面撐開在這流金疊翠般的山林間,仿佛将世間花鳥山水、車馬人物全彙聚在了這陰雲密布的秋空冷雨中,亂哄哄的,又熱騰騰的。
宴席設在花棚裡,男客女客的席面不過隻隔了幾重圍屏。在花海裡,聽着雨聲吃茶賞菊,擡頭便是綠樹流雲,頗有意味。
此次菊宴茶會,郎家家主郎雲錫邀請的都是些杭城中頗有聲望名氣的文人墨客和儒商雅士。因他常年深處山野茶園,并不關心朝堂之事,因此并不知曉所邀之人中的龃龉龌龊。他本想将大家夥聚到一處熱鬧地談話,卻事與願違。
他不知其故,也不願深究。但為了緩和氣氛,他隻得絞盡腦汁去想法子,看到花棚内開得正豔的各色秋菊,便提議道:“今日邀諸位前來賞菊吃茶,本是一大雅事,因此不能少了詩和曲。山人家中養了一班孩子,諸位若有興緻,那我就讓他們出來給大家夥唱幾段解解悶,如何?”
座中有人高聲應和道:“我等應邀前來,一是看在您的面子上,一是為了您家中的茶,再一個……就是為了您家中的這班孩子!請雲錫兄莫藏着掖着了,趕緊将人請出來吧!”
此人一發話,衆人便相繼應和。
女眷那頭聽到這邊的動靜,郎家那位老祖母便對身邊的兩位童子吩咐了一句:“你們将那圍屏移開一些,讓我們也飽飽眼福和耳福。”
她四處環顧了一圈,沒見到最喜愛的那個似猴兒般的孩子,便讓人去尋。
那人很快便回來了,見此處人多,便對這老太太附耳低語:“清哥兒将人帶走了,有人看到他帶着人朝山上的茶園去了。”
老太太不高興地哼了哼,說:“他總跟我搶這個孩子!他屋子裡的人還不夠多麼?你去讓他将人給我放回來!”
來人諾諾應了聲“是”,便出了花棚,徑直出了莊院朝山上的茶園而去了。
郎家茶園方圓百裡,盡管山中草木已漸漸開始衰敗,可山中茶園依舊綠意蔥蔥,惹人眼目。
魏子然與羅、文三人被郎家童子引到山中的一座茶亭時,郎清已早早地等候在此了。
這回,他身邊隻帶了一個童子,已在亭中鋪席品茶了。三人收傘進亭,他便起身相迎,那童子模樣的人卻依然穩穩當當地坐着,全然不在意此間又來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