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浮動,諸天繁星映在人間,照亮了橋妧枝血色盡褪,慘白如雪的一張臉。
青女香燃盡,孤魂野鬼随之退卻,偌大的庭院内,隻剩相對而立的一人一鬼。
這是一張與沈寄時截然不同的臉。
火光映襯下,他的五官稍顯寡淡,身形與沈寄時很像,卻沒有半分小将軍身上與生俱來的淩厲與張揚,反而有些散漫。
橋妧枝僵在原地,本能地看向他身後。
那裡空無一物,沒有沈寄時。
男子似是看出她的情緒,手中折扇一開,遮住半張臉,俯身湊到她跟前。
眼前人身形高大,寬肩窄腰,與她距離極近,近到仿佛能聽到彼此呼吸聲。
月華傾斜而下,隻在庭中隐約照出少女單薄又孤獨的影子。
橋妧枝渾身僵直,許久才尋回自己的聲音,嗫嚅道:“這位郎君是不是走錯了路,我尋之人,名喚沈寄時,郎君來時,可有看到一個身量很高,年過弱冠的郎君?”
她盡量扯出一個笑容,隻是唇角剛剛提起,又緩緩僵住。
面前男子目光依舊定在她臉上,回道:“來時路上未曾見到旁人,倒是在下,的确名喚沈寄時。”
橋妧枝身形一晃,突然想到在酆都時那個鬼掌櫃所言——沈寄時這個名字,沒有十個也有八個。
她看向地上的銅盆,寫有生辰八字的字條早就已經化成灰。她突然有些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寫錯了沈寄時的生辰八字。
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男子雙眸微眯,主動開口:“某出身平州商賈之家,承平八年六月六日寅時生,三年前,來長安的路上偶遇山匪,身死異鄉,肉身葬于獸口。”
他說完,一點一點收起折扇,歎道:“天妒英才。”
他每說一個字,橋妧枝心就愈發沉一分。她隻覺指尖一片冰涼,七月的夜風也同冬日一樣,冷進了骨子裡。
她聲音很輕很緩地重複了一遍:“承平八年六月六日寅時?”
“是這個時辰。”
這一切似乎太荒誕了些。
承平八年六月六日寅時,正是沈寄時的八字。
月影西移,庭院中樹影婆娑,與少女的影子交錯相映。
橋妧枝看了他好一會兒,突然轉身跑進屋内。
庭院空寂,男子笑意淡去,悠悠仰頭,望向落在檐角的明月。
身側突然傳來細微的嗚咽聲,男子偏頭,卻見狸奴不知何時從屋内跑了出來,尾巴高高翹起妄圖貼在他身上。
眉梢微揚,他沒動,眼睜睜看着狸貓撲了個空,在地上匍匐了一小段距離。
小狸奴懵了一瞬,待反應過來,當即惱了,沖着他喵喵直叫。
男子嗤笑一聲,一側身,看到去而複返的少女正立在屋檐下看他。
他神色微斂,低笑道:“女郎家的狸奴倒是很親人。”
橋妧枝斂眸,沒有說話,快步走到銅盆前,抖着手用火折子點了一把火。
跳動的火光映在她雪白的臉上,襯的她面容不甚清晰。
男子神色微斂,遙遙看着,不自覺有些出神。
橋妧枝蹲在銅盆旁,拿出一張新的字條,上面字迹有些紊亂,不僅寫了沈寄時的名與字,還詳細寫了生辰何時,殁于何日,祖籍何處。
總之,能寫的都寫了,就算當真有巧合,這次一定不會再有差錯了。
字條很快被火光吞噬,橋妧枝一動不動靜靜等着,可等了許久,庭院依舊,隻有清風明月與樹影,以及眼前這一人一鬼一小狸。
橋妧枝茫然看着四周,突然意識到,她好像還是沒有找到她的小将軍……
男子不知何時走到她身側,他将眉骨壓得很低,格外認真:“人鬼殊途,女郎何必惦記一個死人,不如早日放下,向前看。”
橋妧枝沒出聲。
細枝搖晃,帶起沙沙聲。
黑漆漆的蒼穹不知何時多了布滿熒光,趕在中元節探親的魂靈紛紛化成星點,從家中飄向遠方,趕在更聲響起前回到酆都。
男子目送他們遠去,緩緩垂首,見她不肯起來,伸手想去碰她頭上雪白的絨花。
指尖停在距離絨花一寸遠的地方,他突然聽到細微的啜泣聲。
怔然許久,他看到蹲在地上的少女肩膀微微抖動,火光明滅間,有什麼沾濕了衣袖。
他僵立在原地,緩緩撫上陣痛的心口。
興許是七月半的風太涼,也興許是哭得太久,橋妧枝預料之中的病了。
大夢未休,病氣裹挾着回憶來勢洶洶,奔湧着回到了許多年前。
.......
火光沖天,無數人在往南跑。
身後馬蹄陣陣,尖叫聲、哀嚎聲、咒罵聲、狂笑聲,這些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響徹天際。
然而,這些聲音大多定格在承平二十年的春日。
那一年三月,上将軍沈烈在潼關被捅了個對穿。次月,東胡鐵騎在靡靡盛世中踏破城門,攻占都城長安,聖人被迫攜帶皇室及朝中重臣前往蜀州避難。
這是一場不亞于“衣冠南渡”的倉皇逃竄……
橋妧枝的腳在流血,鮮血透過破了的鞋子在山路上留下長長的血痕。她的腳早就已經被磨出了血泡,每走一步,都如同被人硬生生折斷一次腳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