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螢不懂朝廷的事情,隻搖了搖頭,咬下最後一口雞腿,小聲道:“軍糧的事情與你息息相關,小橋姐姐又是相國大人的女兒,想要出一份力也無可厚非。兄長,你還是去給小橋姐姐道個歉吧。”
沈寄時沒啃聲,陰沉着臉也不知在想什麼。
廚房門被人從外面推開,身穿戎裝的婦人走進來,看着兩人在廚房啃雞腿不由得歎氣。
沈螢呀了一聲,撲過去興高采烈道:“娘親!”
沈寄時跟着喊了一聲:“娘。”
将軍身上的鐵甲尚帶着夜間的寒氣,她伸手卸下腰間長劍,對沈寄時道:“白日的事情我都已經聽說了,如今朝中無人,軍糧的事情确實有疏漏,我會親自派人處理。”
沈寄時偏頭,不說話。
将軍看着眼前十六歲的少年,驚覺自己似乎已經蒼老了很多。
“沈寄時。”她聲音威嚴,俨然一副嚴母的樣子,“隻解沙場為國死,何須馬革裹屍還。你賭一時之氣,等哪日真到了馬革裹屍的一天,後悔都來不及。”
“娘!”沈螢眼皮重重一跳,覺得這話實在是不吉利。
沈寄時咬牙,突然起身,頭也不回地出了廚房。
“哥,你去哪兒?”
将軍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回來穿衣服!别到時候沒死在戰場上,先被凍死了。”
沈寄時腳步一頓,回身拿起氅衣就走。
子時的更聲響起時,沈寄時正坐在橋府的牆頭上看月亮。
青城縣與長安不同,這裡地方太小,做不到長安那般夜間燈如晝,一入夜,便靜的可怕。
橋府的小院漆黑一片,他枕着手臂依靠在牆邊,冬日冷風一吹,就不可避免地打了幾個噴嚏。
少年輕嗤一聲,渾不在意,隻看着橋妧枝漆黑的窗戶,漸漸睡着了。
清晨。
北風卷來了溫和的晨曦,日光照在身上,送來了幾分暖意。
橋妧枝沒睡好,眼睛都腫成了核桃,一醒來,便第一時間打開窗子透氣。
陽光刺眼,她雙眸眯起,卻在開窗的一瞬間蓦然睜大。
少年立在窗前,下颌冒出一小圈青色的胡茬,身上的氅衣皺巴巴的,還沒說話,就率先打了幾個噴嚏。
橋妧枝抿唇,偏頭不去看他:“你來做什麼?”
沈寄時吸了吸鼻子,聲音有點啞,本來想要道歉,說出來的卻是:“能給我倒杯熱水嗎?”
見她不動,沈寄時又道:“我昨晚在牆頭睡了一整夜,夜裡風大,應當是——阿嚏——應當是感冒了。”
“誰讓你呆一整夜的!”橋妧枝倒吸一口氣,小跑着給他倒來熱水。
熱水比雪水可好喝多了。
沈寄時抱着茶杯喟歎,餘光看到橋妧枝的冷臉後,又悻悻低咳一聲,“我......”
橋妧枝擡了擡眼皮,藏在烏發後的耳朵忍不住動了動。
“我——”
“沈寄時!”石破天驚的急切聲音在身後響起。
沈寄時猛地轉身,卻見李禦騎在高高的戰馬上,神色焦急:“東胡有變!快回營地!”
沈寄時臉色一變,第一時間看向橋妧枝,欲言又止。
“愣着幹嘛!還不快回去!”橋妧枝推了他一把,示意他快走。
沒有猶豫,少年直接躍上戰馬,單手勒起缰繩,仰頭堅定道:“橋脈脈,你等我回來,回來我給你好好道歉,怎麼道歉都成。”
少女的神色在陽光下有些看不清,他甚至來不及仔細看,就長鞭一揮,向青城山飛馳而去。
隻是,有些事情一旦錯過時機就再也說不出口,大梁軍隊打出蜀州,一路勢如破竹打回長安,這件事卻仿佛被他們遺忘在角落中,誰都沒有翻開。
—
沈寄時一如五年前一般坐在牆頭看月光,與當年不同的是,他如今是真正的“隻解沙場為國死”。
他在外面呆了一整日,手中的折扇早就已經變回了止危槍,他摸着槍頭嗤了一聲,好似想通了什麼,施施然起身,沿着來時路往回走。
周遭孤魂野鬼因他身上煞氣紛紛退避三舍,一時之間,月色盈盈,前路寬闊。
—
橋府此時大門敞開,正是燈火通明。
橋妧枝抱着藥盅小口抿藥,小花在她膝頭蹭了蹭,睡得香甜。
這一盅藥喝了都快半個時辰,橋夫人看着上火,又不好催,隻能眼巴巴盯着。
橋妧枝被看得難受,放下藥盅,小聲辯駁:“娘,我沒什麼事。”
“沒什麼事能睡一整日?這藥大補,乖乖喝了,阿娘明日給你買酥糖回來吃。”
橋妧枝被逗得啼笑皆非,很想說她睡了一整日是因為一夜未睡。隻是這話萬萬說不得,她隻能繼續對這藥盅磨時辰。
橋大人進來時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幅場景,忍不住皺眉:“怎麼又喝藥,沒病也要喝出病來。”
橋夫人懶得理他,陰陽怪氣問:“相國大人還有心思管家裡?今日做什麼去了,整日也不歸家,莫不是外面有什麼吸引人的好東西?”
老夫老妻的吵起來卻沒完,橋大人冷哼一聲,坐到太師椅上,捋着胡子道:“今日本想和同僚去看明年春闱學子的詩會,不成想出了岔子。前幾日老夫誇贊的張姓後生生了病,未能前來。”
橋夫人問:“那個張淵?”
“是他。”橋大人抖了抖衣袖,眼中滿是欣賞,“那人的文章,我與一衆同僚都看過。針砭時弊,一陣見血,頗有前朝程林之遺風。如今大梁人才凋零,正是缺人之際,若是不出差池,明年春闱,大梁就能得到一個不可多得的人才。”
“當真這麼有才華?”
橋大人得意:“那是自然,我橋玹看人從未出錯。”
橋夫人聽得欣喜,一時之間忘了還在與補藥磨時辰的橋妧枝。
于是橋妧枝抱着小花,神不知鬼不覺出了前廳。
隻是還未來得及松口氣,一轉眼,就這麼近距離對上了一張青白色鬼臉。
橋妧枝一抖,臉色煞白。
“女郎。”
女鬼聲音飄渺,眼角滲出鮮血,悠悠扯出一張似哭似笑的臉,格外滲人。正是昨夜的女鬼。
懷中小花猛地炸起毛,掙紮着想跑,橋妧枝死死按住,背後卻出了一層薄汗。
她沒出聲,鎮定下來,腳步虛浮地往自己院中走去。
女鬼飄在她身後,發出低低的啜泣聲,随她回了院子裡。
橋妧枝将小花關進門内,不動聲色在手中握了一張符篆,這才看向低聲抽泣的女鬼,冷聲問:“娘子跟着我做什麼,是有什麼事情,需要我幫你嗎?”
抽泣聲戛然而止,女鬼擡頭,血淚滾下:“是有一事,需要女郎幫忙。”
“你說。”
女鬼詫異,一時之間忘了哭,“女郎就不先問問是什麼事?”
“若是能幫,自然會幫。”
女鬼連忙道:“并非是難事,我死得突然,家中尚有一小妹,還未及笄,日子過得辛苦。我曾在房梁之上藏了十貫銀錢,希望能告知小妹,免去她艱辛之苦。”
“就這麼簡單?”
“就這麼簡單。”女鬼慘然一笑,“亂世之中,身似浮萍。鬼差來拘那日,我因逗留人間,錯過了入酆都的時辰,如今成了孤魂野鬼,便是托夢都托不得。女郎心善,允我附身與家中小妹道别,奴家感激不盡,來日當牛做馬,以報恩情。”
橋妧枝蹙眉:“我何時允你附身?”
女鬼一頓,血淚又是滾滾而下,“女郎......”
橋妧枝不為所動,不經意間将手中符篆露給女鬼看。
女鬼瑟縮一下,連忙道:“并非一定要附身,寫信便可,寫信便可,奴家住在長甯坊高角巷,本姓孫。”
橋妧枝扯了扯唇角,嗯了一聲,轉身進了卧房。
這邊是答應了。
女鬼在門口站了一會兒,長歎一聲,悠悠離去。
燭光亮起,橋妧枝跪坐在墊子上,看着桌案發呆。她沒讓人再動過這裡,隻是有些事情,她太過疑惑,怎麼都想不通。
窗外突然想起扣窗聲,橋妧枝蹙眉,以為女鬼還不死心,臉色不由得冷下來。
本不欲去管,隻是扣窗聲不停,實在惱人,她還是起身去開窗。
“你——”
聲音戛然而止,橋妧錯愕。
沈寄時立在窗外,與她對望:“女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