軟玉質地極好,卻并不光滑,上面布滿裂紋,似被人摔碎後又重新粘好。
他突然意識到,那是他們的結親玉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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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二十七年冬,長安大雪。
彼時,大梁遷回長安已有兩年光景,可故土雖歸,日子卻遠沒有衆人想象中那麼好。
那場長達數十年的盛世已經成為了遙遠的過去,長安再也不複昔日繁華,如同一個行将就木的老人,拖着身上的李氏王朝緩緩向前走。
那場大雪一下就是七日,城中大街小巷皆被一層厚厚的冰雪覆蓋,路上行人稀少,放眼望去,隻有一輛簡陋的馬車在冰雪上緩緩前行。
橋妧枝便在這輛馬車上。
朔風呼嘯,馬車上的暖爐在這刺骨的寒冷中仿佛成了擺件。
橋妧枝裹着獸皮制成的大氅,低聲催促駕車的馬夫,“可否再快些?”
“女郎,已經是最快,再快下去,馬車就要翻了。冰上行車本就危險重重,若是翻了車可不是好受的。”
聞言橋妧枝不再催促,隻抱着暖爐望着外面的大雪出神。
七日前,長安城内出現一隊東胡刺客,刺客在衆目睽睽之下一箭射殺當今太子,又慌忙逃出城外。
不巧,那日正好是沈寄時當值。
沈氏滿門忠烈,沈寄時父母更是皆被東胡人所殺,早就對東胡恨之入骨,當即便單槍匹馬追了上去,隻是這一追,便是七日未歸。
昨天夜裡,她做了一個夢,夢中沈寄時手持止危槍滿身鮮血跪在地上,胸前被箭矢射穿,死在了長安城門處。
她幾乎一下子就被驚醒,醒來後的第一件事便是馬不停蹄地往城外去。
雪地難行,馬車走了許久才能遙遙望見城門。
越往城外,地上積雪越厚,馬車幾乎以一種近乎靜止的速度向前行。
橋妧枝急出了一層薄汗,再也等不急,索性直接跳下馬車,艱難地往城門跑。
馬夫的聲音在背後響起:“女郎!雪地路滑,你跑慢點,小心摔跤!”
天地廣袤,大雪紛紛,橋妧枝來不及應答,隻氣喘籲籲往前跑。
她迫不及待地想到城門外看一看,以此來安定自己惶惶了一整日的心。
身後突然傳來急促而整齊的馬蹄聲,橋妧枝來不及回頭,任憑聲音越來越近。
一隊鐵騎踏冰而來,正向城門的方向奔去。為首之人路過她身邊,突然停了下來。
大雪迷了眼,她看不清帶隊之人是誰,直到那人驚訝出聲:“橋姑娘?”
李禦勒緊缰繩,翻身下馬,看到她禁不住皺眉:“橋姑娘,你怎麼會在這裡?路上難行,今日還是不要出城為好。”
橋妧枝搖了搖頭,道:“今日無論如何,我都要出城一趟。”
“去何處?”
“就在城門外。”
李禦不解,皺眉問:“就在城門外?”
橋妧枝點頭,沒有提噩夢的事,隻道:“我覺得沈寄時今日可能會回來,我想去等等他。”
“沈危止真是上輩子修得好福氣!”李禦磨牙,憤憤道:“偏生了一副見人就咬的狗脾氣,也不知女郎喜歡他什麼。”
他拍了拍身邊的馬,“女郎上馬,本皇子帶你出城。至于沈寄時,這人禍害遺千年,女郎大可不必擔心,不過是幾個東胡人,還要不了他的命。”
橋妧枝呼出一口氣,感激道:“多謝十二皇子。”
李禦擺擺手,将她帶到城門處,這才帶着人馬繼續趕路。
城門外沒有沈寄時,更沒有沈寄時的屍體,橋妧枝立在城門下躲雪,緩緩舒了一口氣。
她沒有立即往回走,心想興許等一等就能将人等回來,卻不想這一等便是一整日。
臨近黃昏時,守城的将士都已經換過一輪,她卻還是沒有看到熟悉的身影。
想來今日是等不到了,她失落斂眸,走到昏昏欲睡的馬夫身邊,道:“我們回去吧。”
她将已經涼透了的暖爐放進馬車,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回頭,又往城外看了一眼。
也正是這一眼,她看到遠方天地交彙處緩緩行來一人一騎。
沈寄時一手握着缰繩,一手負槍,慢悠悠地往回走。
他渾身是血,衣服上的血迹有的已經幹涸,有的還略顯鮮豔,仿佛從血池子裡滾過好幾遍。
橋妧枝怔怔看着他,突然想到,距離他們上一次見面已經一月有餘了。
上一次依舊是不歡而散,好像自從回到長安之後,他們總是因為各種事情吵架,平和相處的時日少之又少,她算了算,好像一隻手都能數過來。
可是這怨誰呢?
橋妧枝看着熟悉的背影越走越近,薄唇慢慢抿成一條直線。
沈寄時一直低着頭,騎馬騎得心不在焉,直到接近城門時,忽有一道脆生生的嗓音在前方炸起:“沈寄時!”
他猛地擡頭,一眼便對上少女通紅的眸子。
緩緩勒住缰繩,他隔着一片白茫,看到立在城門前裹着深色大氅的少女。少女身上已經落滿了雪花,也不知道在這裡等了多久。
沈寄時心緒滾燙,不管不顧地翻身下馬,一瘸一拐向少女走去。他走得勉強,似乎是受了很嚴重的傷,每走一步,唇色便肉眼可見的蒼白一分。
無暇的雪地被他拖出一道長長的痕迹,橋妧枝臉色越來越難看,見他走近,突然冷聲道:“沈寄時,好玩嗎?”
沈寄時腳步一頓,意識到什麼,挺住腳步,沒有說話。
“讓人擔心好玩嗎?”橋妧枝雙目通紅,說出來的話卻咄咄逼人,“你怎麼總是這麼莽撞!以前是這樣,現在還是!你知不知道我會擔心,沈螢會擔心,阿婆也會擔心?你是不是從來沒有想過這些在乎你的人!”
緊張了一天的情緒在見到沈寄時的瞬間突然爆發,橋妧枝說話時指尖都在微微顫抖。
“有什麼好擔心的!”沈寄時眸中的溫度驟然冷下來,“我一個人就可在東胡軍隊中殺個來回,如今不過是區區幾個東湖人,還不是被我悉數斬殺?他們殺了我爹娘,隻要是東胡人,我一個都不會放過!”
區區幾個東胡人?
總是這樣,每次都是這樣。
橋妧枝看着他,少年立在雪中,清俊的臉上滿是冷意。即便周身狼狽不堪,可脊背依舊挺得僵直。
可越是這樣,她就越是怒火中燒。
她一把扯下挂在腰間的玉佩,“沈寄時,我們退婚吧!”
沈寄時渾身一震,下颌緊繃,“你說什麼?”
“我們退婚吧!”少女激動不已,使了全身的力氣喊道:“我再也不想和你争執下去了,我們退婚,我不管你,永遠都不管你!以後你是死是活,都與我無關!”
玉佩在雪中呆了太久,拿在手中一片冰冷,凍得少女牙齒都在打顫。
沈寄時喉結滾動,雙手緊握成拳,看了她好一會兒,突然翻身上馬:“随你,退婚就退婚,你别後悔!”
他說完,調轉缰繩就走。
橋妧枝立在雪中,被氣得掉眼淚,拿起玉佩向他砸去。
“沈寄時!”
少年脊背一僵,沒有回頭。
玉佩落地,頃刻間,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