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妧枝在祠堂跪了半宿,後半夜不知不覺竟睡着了,第二日一睜眼,她才發現膝蓋上多了兩塊瘀青,一碰就疼。
她沒放在心上,忍着疼,重新跪回原地。
好在橋夫人最終還是心軟了,天剛亮,就派了人來叫她回去。
橋妧枝沒有犟,她知道阿娘其實還在生氣,可她覺得自己沒錯,于是最終什麼也沒說,拖着發軟的膝蓋回了自己的院子裡。
郁荷沒有如同往常一樣出來迎接,橋妧枝以為她還在睡,便翻出化瘀的藥膏為自己塗抹。
天色還是淺淡的青白色,屋内昏暗,她沒有點燈,便湊到窗前就着稀薄的日光上藥。
鵝黃色的長裙被卷到膝蓋以上,露出白皙纖細的小腿,沈寄時緩緩轉身,目不斜視,脊背卻微微發僵。身後傳來布料摩擦的瑣碎聲,捏着扇骨的手卻越來越緊,早就不能跳動的心漸漸亂如麻,時間突然變得格外漫長。
不知過了多久,身後的動靜消失,她總算上完了藥。沈寄時握在扇骨上的力道驟然一松,卻沒有立即回頭。
“沈郎君。”少女的聲音率先自身後緩緩響起,她道:“張淵的事情還沒有調查清楚,我今日還想去一趟茶樓,興許能得到什麼有用的消息。”
沈寄時轉身,看向隻及自己肩膀的少女。
明明受了一夜的罰,可她卻絲毫不見疲頹,那雙眸子依舊亮如星辰。
他移開目光,低聲問:“女郎準備何時去?”
橋妧枝,光越過他肩膀看向窗外的合歡樹,毫不猶豫:“現在,我們現在就去,即便回來阿娘還要罰我,我也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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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初亮,正房裡燃了一夜的燈終于熄了。
平妪将油燈移走,對閉目小憩的婦人勸說道:“夫人一夜未睡,還是早些去榻上休息吧。”
橋夫人緩緩睜眼,面色疲憊,低聲道:“她已經從祠堂回去了?”
“已經回去了,女郎向來乖巧,應當隻是一時糊塗,信了些怪力亂神的話,夫人不必太過介懷。”
古樓觀中道士的話回蕩在耳畔,橋夫人緩緩搖頭:“知女莫若母,她是一時糊塗還是認真,我還能不知曉?世人都言鬼怪之說是怪力亂神,可......”
她說到一半,沒有再說下去,隻重新閉上雙目,道:“不必再勸我,下去休息吧。”
平妪輕輕歎了口氣,為屋内燃上檀香,方才轉身出了房間。
小心翼翼将房門關上,平妪正要離開,就見一個小丫頭慌張跑進正院。
擔心擾到夫人清淨,還未看清來人是誰,平妪便下意識低斥:“什麼人,怎麼慌慌張張的?”
被呵斥之人腳步未停,小跑過來,神色驚懼,聲音隐隐發抖:“平姨,我.....我有要事想要找夫人。”
平妪這才看清,來人竟是女郎院中的郁荷姑娘。
見她神思不屬,平妪猶豫片刻,還是道:“你且等等,我去問問夫人。”
話音剛落,緊閉的房門突然被打開,兩人同時看去,隻見橋夫人立在門前,眉頭緊蹙,問:“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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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茶樓酒肆數不勝數,但最有名的當屬朱雀大街的望京樓。早在東胡之亂以前,五湖四海之人彙聚在此,熱鬧非凡。如今雖不負當年鼎盛,卻也日日客滿。
濃茶飄香,少女坐在茶樓一角,低頭抿了一口茶,注意力卻放在此間來來往往的讀書人身上。
古往今來,無論哪個朝代,讀書人最是喜歡聚集在市井間的茶樓酒肆高談闊論,或是指點江山,或是直抒胸臆,也是因此,想要真正了解一個風頭正盛的儒生,最好的方法就是去文人墨客聚集的茶樓酒肆裡坐上一日。
隻是事情并不盡如人意,橋妧枝一直坐到晌午,既沒有再遇見張淵,也沒有從這些讀書人口中聽到什麼有用的信息,便有些乏了。
糖炒栗子的香氣從街邊傳進茶樓,鋪天蓋地的香甜不知不覺竟掩蓋了茶香。
橋妧枝向外忘了幾眼,看到茶樓門前不斷翻炒的鐵鍋,于是問:“郎君要吃炒栗子嗎?”
沈寄時無奈道:“女郎,我是鬼,吃不到。”
橋妧枝唔了一聲,還是起身出了茶樓,不一會兒便抱回來滿滿一包炒栗子。
栗香更濃郁了,少女抓出一把遞給他,“聞一聞呢?我看許多志怪小說裡,都說鬼魅聞一聞便能吃到。沈郎君,你可以嗎?”
棕褐色的糖炒栗子在少女掌心壘成了小山,不斷散發着誘人的香氣。
她大概是真的很想要他嘗一嘗,舉着栗子的手一直沒有離開,固執地想讓他吃一些。
沈寄時看了她一會兒,突然低頭,就着她掌心輕輕嗅了嗅。
突如其來的動作令橋妧枝下意識僵在原地,她沒有躲開,隻是看着近在咫尺的郎君,捧着栗子的手不自覺有些發麻。
栗子很香,帶着濃濃的煙火氣,沈寄時卻并沒有嗅太久,隻幾瞬的光景,便擡頭,道:“很香,多謝女郎。”、
橋妧枝回神,連忙收回手,抿唇問:“那,郎君還要嗎?我買了很多栗子,夠我們吃很久。”
“已經夠了。”
橋妧枝沒再強求,低頭剝了一顆栗子,放進口中嚼了兩下,有些驚訝地擡頭。
沈寄時開口解釋:“鬼魅吃過的東西,便會失去味道。”
“竟是如此嗎?”橋妧枝想到什麼,驚喜道:“那就是說,郎君其實是可以吃東西的。”
“可以,但人間的東西,吃與不吃,于我而言并沒什麼區别。”
他已經很久沒有吃過人間的吃食,栗子雖香,卻令他感到陌生。
橋妧枝聞言,指尖撬動已經裂開的栗子皮,突然變得心不在焉起來。
臨近正午時,茶樓中的人漸漸散去,滿堂之内,隻剩下零星幾桌茶客。
栗子殼已經堆成了小山,茶也見了底,橋妧枝耷拉下肩膀,道:“要不我們去長甯坊吧,既然山不來就我,我就去就山。”
與其在這裡守株待兔,還不如直接去查。
她說着就要起身,卻不想下一瞬,就聽到一句憤憤之言:“張淵?他算哪門子讀書人!不過是趨炎附勢的達官顯貴的一條狗!”
橋妧枝一頓,悄無聲息坐了回去,耳朵敏銳地動了動。
說話者是臨桌的一名儒生,此人應當是極其痛恨張淵,用詞格外激烈。
有人勸道:“兄台慎言,張君的才華大家有目共睹,還是不要這般說為好。”
出聲那人冷冷道:“才華?誰知道他的那些文章如何而來?鄉試之時,張淵不過一介平平無奇的讀書人,名次在我之下,相距甚遠。不成想,他來了長安卻備受追捧,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旁人皺眉,忍不住道:“鄉試之時,說不定張君隻是沒有發揮好。”
“是啊是啊,就算鄉試能作假,難不成文章也能作假嗎?”
“張君的文章,可是相國大人都誇贊過的。”
那人猛地站起,譏諷道:“我與他是同鄉,他肚子裡有幾滴墨水,難不成我不知道?你們這些人,當真以為那些文章是他自己寫的不成?”
話一落,滿桌寂靜,衆人神色古怪。
說話之人意識到自己失言,神色慌張地看了衆人一眼,轉身跌跌撞撞出了茶樓。
剩下的人先是松了口氣,可臉色也不太好,隻能喝茶掩蓋自己臉上的不自然。
橋妧枝來不及拿上還沒吃完的栗子,戴上帷帽便匆匆追了出去。
日頭正盛,長街上除了昏昏欲睡的商販沒幾個行人。
失言的儒生不再像之前那樣憤憤,或許知道自己今日說話有些過了,走起路來有些魂不守舍。
橋妧枝跟在那個書生身後,七拐八拐走近了一個小巷子。擔心将人跟丢了,經過一處拐角時,她正要加快腳步,卻猝不及防對上一張瘦削陰郁的臉。她倒吸一口涼氣,下意識向後退了兩步。
沈寄時蹙眉,擋在她身前,冷冽的目光如同刀子一樣落在那個瘦削書生身上。
書生看不到沈寄時,卻能感受到自己正被什麼危險的東西注視着。後頸突起一陣涼風,他提防道:“閣下是什麼人,何故跟着某?”
橋妧枝穩定心神,深吸一口氣,道:“剛剛在茶樓聽到郎君所言,想向郎君打探一個人。”
她聲音好聽,語調溫和,極易令人卸下心防。
書生看到跟在自己身後的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娘子,面上一松,譏笑道:“你是想打探張淵?”
橋妧枝沒有否認。
書生又問:“長安女郎皆對張淵青睐有加,你也是思慕張淵之人?”
.......
橋妧枝正要否認,卻聽書生嘲諷道:“一節女流之輩,就算知道又如何?你我萍水相逢,我為何要告訴你?”
說完,書生便要走,卻不想一轉身,腰部就被人重重踹了一腳,力道之大直将他踹翻在地。
橋妧枝錯愕看着立在書生身邊面無表情的沈寄時,險些反應不過來。
她甚至還沒來得及生氣,他就已經動手了。
“誰?”書生捂着後腰轉頭,看到剛剛的小娘子與自己距離甚遠,神色立即變得微妙。
讀書人雖然一根筋,但卻很敏銳。
男子慌張從地上爬起,一句話沒說就想跑,可剛邁出一個步子,屁股上又被人重重踹了一腳。
書生再次匍匐在地,額頭直接磕在地上,疼得他有些發暈。可這次他卻沒敢回頭,直接将頭埋進臂彎,就着這個姿勢開始發抖。
沈寄時眉梢微揚,轉身看向還立在原地發愣的橋妧枝。
橋妧枝反應很快,連忙走到書生身邊,壓低聲音道:“郎君.......”
書生抖得更厲害了,不敢擡頭,哆哆嗦嗦地道:“女郎,你......你是人是鬼......我與你無冤無仇......你去找...對,去找張淵,他就在長甯坊,就在長甯坊.......”
橋妧枝抿唇,冷冷道:“我無意害你,隻想知道,張淵是個什麼樣的人。”
書生一怔,緩緩擡頭,舔了舔幹澀的唇,道:“張...張淵他.......”
張淵出生在冀州窮苦之地,家境貧寒,上尚有年邁父母,下有年紀尚小的弟妹,好在書讀的不錯,在方圓百裡幾個村中都是佼佼者。即便是落後貧寒之地,也明白若是書讀的好,便比種地強。張淵就此成了村中的希望,全村人寄托于他憑借才學高中進士,做官之後惠及鄉親。
隻是,這世間會讀書的人太多了,人人都想要躍過龍門,但是江海寬闊,能有資格去躍龍門的鲫魚都數不勝數。
鄉試放榜那日,張淵雖榜上有名,卻隻位居最後,耗不起眼。
書生也是在那時候才注意到有一位名叫張淵的學子。
他看過此人的文章,雖有才華卻并不顯眼。一開始,他并沒有将此人放在心上,甚至沒想過此人會千裡迢迢來趕來長安參加春闱,更沒想到他一來到長安之後便名聲大噪,寫出的文章更是與之前判若兩人。
“一個人怎麼可能變化這般大!張淵此人,膽小懦弱,怎麼可能寫出那麼好的文章?後來,有一日夜裡,我出門如廁,看到他與幾個士兵模樣的人說話。他一介草民,定然是勾結了達官顯貴,賣官鬻爵,這才在長安名聲大噪!”
書生斷斷續續說完時,已經有些口幹舌燥。他一擡眼,見女鬼低頭沉思,并沒有将注意力落在他身上。
趁着機會,書生小心翼翼起身,猛地向巷口跑去。剛跑出幾步,便覺一陣陰風吹過,讓他直接從後頸涼到腳跟。動作一僵,他絲毫不敢回頭,瘋了一般向前沖去。
橋妧枝懶得理他,坐在巷子裡廢棄的石磨盤上,低聲道:“沈郎君,人心複雜,我卻覺得剛剛那名書生雖然出于嫉妒,但所說的話卻不一定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