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夜色将起,宮阙之中漸次亮起煌煌宮燈。
太醫院偏隅,袅袅藥香流淌。硯浮瑤守着一口藥爐,一手輕輕搖動蒲扇,生怕誤了火候耽誤主子喝上藥膳羹湯,另一手在身旁的竹筒裡頭胡亂翻動,挑出一枚細薄竹簽,指腹掠過其上微微凹陷的字痕,随即揚手投入爐火之中。
翻湧的火焰舔舐上來,竹簽薄而鋒利的邊緣迅速翻卷變黑,正中“大溟十七年八月”幾個蠅頭小字漸次化為一片焦黑。沾染着薄薄一層爐灰的指尖繼續往竹筒裡撥弄,帶起一陣“嘩啦啦”的輕響。
八月已過,竹筒裡的簽子不多不少,隻剩下最後三根。
浮瑤睫羽低垂,唇邊忽然漾開一個輕淺的笑容,她生得昳麗明豔,即便此刻臉上落滿炭火燃燒時飛散而出的灰燼,笑起來的時候容色仍燦若雲霞,似乎連昏暗的屋子都跟着變得明亮起來。
隻剩下三個月了,再熬三個月,就能出宮了。
爐下跳躍着的昏黃火光映照在她遠山芙蓉般秾麗的面容上,猶如灑下一層浮光。
須臾一點濺上來的漆黑人影煞了風景——
是阿蔓。
一下午不見,她好似尋了處僻靜之地打盹,眼看太陽都落了山才堪堪醒來,睡眼惺忪的,連走路都打着晃兒。
“主子,你又熬這破湯藥做甚!”甫一瞥見那藥爐,阿蔓眼底睡意頓消,頃刻間露出恨鐵不成鋼的神情,破口大罵:
“髒活累活都是咱們包圓了,回頭領功的卻是那天殺的李嬷嬷!禦膳房真是欺人太甚!”
小姑娘十歲出頭,年輕不知事,心中藏不住話,該說的不該說的都往外吐,足見還未領教過這深宮内院中的險惡人心。
那李嬷嬷……
浮瑤并未反駁,隻搖着扇子,不疾不徐道:“她是貴妃娘娘親自提拔起來的人,宰相門前七品官,焉是我們能得罪的起的?回頭她若是在貴妃面前搬弄是非,我們怕是連自辯的機會都沒有。”
“那也不能就這麼任她欺負了去……”阿蔓話到一半,瞥見她逆來順受的窩囊模樣,頓時就歇了心思。
熬了大半日的湯藥,好端端一張臉撲滿了炭火的黑灰,額頭上生出一層細汗,說話間汗水沿着鬓邊滑落,被她伸手一抹,在臉頰邊劃開一道黑灰色的痕迹。
“……”阿蔓無聲地翻了個白眼,不忍再看,轉而在她身側蹲下,用衣袖遮擋口鼻,與浮瑤一道為那藥爐搖扇撲火。
浮瑤的院子簡陋,藥爐是黢黑的,蒲扇是破爛的,就連供人坐着撲火小凳子隻有一張,還搖搖欲墜,若不是像浮瑤這般身量纖細之人,坐上去恐怕是要摔個四腳朝天。
阿蔓心中不忿,暗恨那掖廷管事收了錢不幹活,派了這麼個毫無奔頭的苦差事給自己。這位硯浮瑤雖說是太醫院登記在冊的女官,卻遠不如朝堂官員地位煊赫。
頓了一息,阿蔓忍不住側目偷偷往身旁瞥了一眼——
硯浮瑤還在搖着蒲扇,神情專注,面色平和,看起來對自己的處境沒有半點不滿。
阿蔓越發覺得自己前途渺茫,看不見半點出路。
——這位主,怕不是個傻子吧。
滿京皆知,硯家大小姐硯浮瑤霞姿月韻,昳麗無雙,隻待入宮殿選入了聖上青眼,那便是平步青雲、榮華加身,享不盡的富貴榮寵。
可她偏是讓自己落了選。
時過三年,昔日硯家小姐殿選之時的“豪言壯語”宮闱之間人盡皆知,時至今日仍為人津津樂道,引為笑談。
據說她語出驚人:“做嫔妃有什麼意思,終日自困于方寸宮牆之中,如果可以,阿瑤隻盼能與男兒一樣,入朝為官,封侯拜相,安邦建國!”
此言一出,滿座嘩然。
皇帝纏綿病榻,意識昏聩,彼時勉強支着病體上殿殿選,枯坐半日已是極限,待浮瑤口出狂言時,已然昏昏欲睡,耳目不清,迷迷糊糊中隻聽得那“為官”二個字,大袖一揮,迷迷糊糊道了聲“允了”便沉沉睡去。
皇帝答應得爽快,底下人卻犯了難。
北溟立朝數百年,何曾有過女子入朝的先例?内務府的人很快把事情報到了貴妃面前。
聖上精神不濟,中宮早逝,貴妃魏嘉禾執掌後宮,日日俗務纏身,聽聞此事,也不慎在意,連那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女子姓名都不曾過問,隻打發她去太醫院,做了個末等醫官,為期三年,以示懲戒。
微末女官也是官。貴妃此舉,既遵了陛下聖旨,又罰了她觸怒皇家威嚴之錯,直令宮中人人歎服。
太醫院女官亦有等級之分,高級女官負責為後妃公主請脈看診,如她這般微末之位,卻連主子們的面都難以得見,平日裡隻給些女官宮婢看診,外加為主子熬制湯藥等一應雜活,職位雖低,在宮中也有專門宅院,仆婢、車馬一應俱全,倒也不算委屈了她這個官家小姐,可若與妃嫔主子們相比,那卻是天壤之别了——
說到底,隻不過是個挂着官職的奴婢罷了。誰家正經官家女眷,放着穿金戴銀、呼奴使婢的主子不做,偏生做那奴顔婢膝的奴才?
阿蔓越想越不是滋味,恨不得拔腿就走——
要不,還是湊點銀錢找管事的給自己換個差事吧。
“砰砰——”剛一動念,房門便被人用力扣響。
浮瑤自巋然不動,隻搖着扇子慢悠悠道:“阿蔓,開門。”
扣門聲很是急切,阿蔓怕誤了給人看診,忙起身快步跑向門邊,一拉門栓時,沒刹住腳,冷不丁撞入來者身上。
來人“哎喲”一聲痛叫,阿蔓還沒來得及定睛細看,重重一記耳光便毫不留情甩上了臉,“啪”地一聲,留下一道火辣辣的疼。
“粗手笨腳的下賤奴婢!滾遠一點!”
李嬷嬷怒斥一聲,把阿蔓狠狠一推,自己連蹦三尺高,生怕沾染了“下賤奴婢”身上的寒酸氣息。
她雖不是主子,但自以為有了貴妃這個靠山,在宮中飛揚跋扈,俨然已把自己當做副主子一般。
浮瑤不動聲色地眯了眯眼,眸底隐有愠怒之色。
“大家同在宮中伺候主子,彼此并無分别,嬷嬷這般口出惡言、語帶不屑,莫非已是脫了奴籍,準備出宮了?”
浮瑤雖有官職在身,在她面前從來逆來順受,打一巴掌都聽不到聲音的主兒,眼下竟也學會與她争辯了?李嬷嬷心中不滿,冷哼一聲:“笑話!誰和她一樣?我乃貴妃娘娘親封的禦膳房管事,她算什麼東西,也配與我相提并論?”
“既然如此,那我就直說了。”浮瑤神色一凜,将阿蔓護到身後,正色道:“阿蔓在我院中當差,即便有錯,也有我親自管教她,還輪不到嬷嬷動手,何況她今日言行并無錯處,嬷嬷不該責打她。”
她素來溫和沉靜,從不與人口舌争鋒,阿蔓從來不曾見她有如此強壓怒火、與人争辯的模樣,不禁怔在原地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
“豈有此理!我一個堂堂貴妃娘娘親點的禦膳房掌事,竟連一個小小的燒火丫頭都教訓不得了?硯浮瑤,别以為自己是個微末小官,就在我面前擺主子的譜!當心我告訴貴妃娘娘,有你的好果子吃!”
浮瑤“噗呲”一聲笑出聲來:“嬷嬷說話當真有意思,禦尚房掌事而已,到了嬷嬷口中,倒像是貴妃娘娘親點的新科狀元一樣氣派。”
李嬷嬷腦子鈍,嘴也笨,被人夾槍帶棒連嘲帶諷挪揄一頓,指着浮瑤“你”了半天才嘴角一抽,刻意放低聲音,盯着浮瑤的臉冷冷威脅:“冷宮西南角的那處廢園,小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