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暗沉,星寥月落。
殘破頹敗的宮牆殿宇裡閃爍着微弱的燈火。
浮瑤坐在燈下,身後是斑駁脫落的宮牆,眼前是吊詭可怖的鬼面,她卻似習以為常,半點不見驚慌恐懼,甚至還不以為然地笑了笑,伸手撫上他坑坑窪窪溝壑縱橫的臉。
“《方外南經》有雲:南海有鲛,魚身而人面,血有奇效,鱗有異毒,食之蒼文而烏面……”
指尖一寸一寸掠過他凹凸不平的皮膚,聲音猶如夢呓:
“古籍記載,南海鲛人的鱗片有奇毒,誤食之後便是這種症狀,面容黝黑,遍生青色鱗斑,但也僅限于此,隻需以針炙之術刺穴換血便可恢複如常,不是什麼緻命劇毒,更非不詳之兆,你大可不必因此自困。”
“……”
鬼面斑駁的少年沉默了,過了很久才歎了一口氣,微微别過頭躲開她的指尖,語焉不詳道:“父……陛下纏綿病榻,母親困于深宮受制于人,我的病症究竟是中毒還是不祥之兆便都隻能由着别人說了算。”
當今聖上蒼梧澤龍體欠安,久病不愈,十日裡至少有九日意識不清,昏迷不醒,無論是前朝還是後宮竟都把持在貴妃魏氏手中,就連東宮太子蒼梧清也無法與其争鋒,更别提像他這樣異于常人的皇子。
浮瑤雖明白他處境艱難,卻不忍見他餘生皆被放逐于冷宮之中,便耐心勸說道:“我在太醫院中聽聞陛下近日精神好了不少,清醒的時辰也比往日多些,你若是解了毒恢複常人模樣,他想必也不會再将你捆鎖在此,你重獲自由,就能和我一樣,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說着,她擡頭看了他一眼,見他仍是不為所動,又忍不住道:“其實此毒并不難解,隻是過程有些許痛苦,隻要你準備好了,我随時都可以幫你解毒,屆時你的容貌與常人無異,便無人再敢輕視你欺辱你。”
他的眼神似乎有一瞬間的動搖,可當視線落在浮瑤臉上時,眼底的光芒卻不由自主黯淡了不少。
“不必了。”他搖了搖頭,發涼的手指下意識深入袖中,輕輕摩挲着袖子裡的玉笛。
“我雖是陛下血脈骨肉,卻不被皇室承認,無權無勢,也沒有什麼可以給你的,到時候……恐怕要讓你失望了。”
浮瑤眨了眨眼,一臉懵然望着他,過了半晌才猛地明白過來他話中含義,霍然起身氣惱道:“你以為我幫你,是因為看上了你皇子的身份,日後想要挾恩圖報?相識數年,我在你心目中竟是這種人嗎?”
兩年來,她來冷宮尋他的次數雖是不多,但每次來總是輕松随意,笑意盈面,這是他第一次見她生氣。
他慌了神,連連搖頭,頗有些笨手笨腳擺手解釋道:“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我是怕你會失望……”
“我确實挺失望的。”浮瑤興緻全無,頓覺面前的點心味同嚼蠟,便起身開始收拾桌上的杯盤食盒,“我雖醫術不精,卻也是行醫治病之人,每每看見諱疾忌醫之人便覺得痛心疾首、失望至極。你明明可以做正常人,為什麼心甘情願自困于此?而且你我相識一場,你萬不該将我看作是那别有所圖之人。”
“我真沒有!”他也急了,不假思索道:“我、我是怕自己一無所有,不知該如何報答你……也怕、也怕擅自解毒會激怒旁人,對母親不利。”
聽他提到自己的母親,浮瑤不由得愣了愣神,停下手裡的動作。
是了,他的親人還在,不像自己無牽無挂,怎能不有所顧忌。
心髒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倏然攫住,心頭湧上一陣酸楚。她的語氣不由得緩和下來:
“對不起,我沒有考慮到你娘還被囚在宮中,你心有挂礙。我在宮裡這些年,也隻有你一個朋友,我是想離開前能幫上什麼忙,從未想過索要報答。其實此毒除了毀人容貌外對身體并無其他損害,反倒是解毒的過程相當痛苦,既然你自己不願解毒,我尊重你的意願。”
說完,她看了看天色,便拎起手邊已經空了的食盒,起身欲走:“确實已經很晚了,我先走了,下次再來看你。”
“……等一下。”
剛轉過身,身後響起他的聲音。
“我……能和你一起走嗎?”他跟着起身,盯着她的背影,眼睛裡微光閃動:“我是說,如果我變得和常人無異,我是不是就能和你一起……”
她說的那些南海鲛人、樓蘭大漠、江南煙雨……他忽然也想親眼看上一看。
“當然可以啊。”浮瑤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其實你不解毒也可以和我一起走呀,宮裡的人都不敢靠近這裡,即便你離開,短時間内也不會有人發現。隻是你的娘親有些麻煩……唔,得想個辦法把她也撈出來才好。”
“你……”他忍不住擡起頭,難以置信道:“願意帶上母親?”
他本想假死出宮,這樣一來,沒了他這個怪物一樣的子嗣,母妃也不會被冠上産下孽種的罪名被幽禁冷宮,以陛下過去對她的寵愛,定是能夠讓她安享晚年。
他本以為這已是自己能夠想到最好的結果,可他沒想到的是,在浮瑤的出宮計劃裡竟把母妃也考慮上了。
浮瑤點頭:“我想讓你離開這裡,是想讓你開心,可若你與自己的娘親母子分離,又怎能開心得起來呢?”
他愣了愣,猶豫道:“你為何對我這麼好?”
浮瑤“啊”了一聲,歪着頭認真思考了片刻,望着他的眼睛,目光真誠:“或許是這些年來習慣有你陪在我身邊了,想到出宮後就要與你分開,一時有些舍不得。
何況你是我在宮中唯一的朋友,我肯定要對你好啊。”
“舍不得……”他在唇齒間很輕的咀嚼那幾個字,烏漆嘛黑的臉上隐約浮起一絲淺淡的笑容。
浮瑤顯然沒有聽清,提着食盒上前一步,歪着頭問:“你說什麼?”
“沒有什麼,”他忽然擡頭,看着她美麗的臉,道:“既然如此,那就勞煩浮瑤姑娘幫我解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