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明道帝蒼梧澤坐在無極宮的金龍條案後，視線自上而下朝浮瑤瞥來。

此刻距離下朝已經過去許久，他身上未着明黃龍袍，隻穿一身寬松的石青色葛紗袍，姿态松弛，神态恣意，屬于帝王的壓迫感遠不及三年前殿選之時。他看起來尚且年輕，不過三十六七，除了面色有些蒼白以外，竟完全看不出多年纏綿病榻的樣子。

浮瑤站在無極宮大殿中，聽循聖命微微仰頭，眼簾半垂，不敢直視龍座上的君王。

寬敞威嚴的無極宮大殿一時安靜得連一滴水落在地上都清晰可聞，半晌之後，才聽禦座前傳來一聲舒朗笑聲：“硯家的丫頭，生得果然标志，與硯卿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

皇帝眼底笑意深深，臉上的歡喜和親近之意清晰可見，連帶着蒼梧清也跟着松了一口氣，自皇帝醒來後一直高懸在心頭的大石終于落了地——

他是當朝太子，婚事本由不得自己做主，但聖上抱恙不醒，故而輾轉請貴妃賜婚，但如今聖上已病愈蘇醒，他擔心對方對儲君的婚事另有安排，迎娶浮瑤入東宮一事恐生變數。

好在現今看來，聖上對硯浮瑤這個未來的太子妃還算滿意。

蒼梧清緊繃着的神經緩緩松開，嘴角微揚，道：“都說女兒肖父，浮瑤與硯卿是親父女，自然相像。”

“哈——皇兄怕是理解錯了。”

不疾不徐的腳步聲自從龍座側後方響起，緊接着一道身形修長的人影繞過龍座在蒼梧澤身邊站定。

來人容貌糜麗五官精緻，唇角含笑——正是才與他們分别沒多久的三皇子蒼梧淮。

他已換下宮外那身行頭，穿了一身更為名貴鮮豔的雲鍛錦衣，衣襟和袖擺處都有金絲繡成的華麗暗紋，越發襯得他姿容如玉，風緻無雙。

“皇兄，父皇口中的硯卿不是硯恒，而是浮瑤的兄長硯茗珂——唔，我隐約記得他曾任東宮太傅，說來還是皇兄的恩師，怎麼，皇兄竟不記得了嗎？”

說得仿佛他蒼梧清是什麼寡恩薄情之人一般。蒼梧清的目光沉了沉，盯着蒼梧淮道：“你怎麼來了？”

蒼梧淮眉目含笑，雖是在對蒼梧清說話，視線自始至終都落在浮瑤身上。

“我正是為皇兄的恩師而來。”

不好的預感悄然爬上蒼梧清心頭，他不再追問，蒼梧淮臉上笑意更深，盯着浮瑤略顯震詫異的臉，道：“我知道你很想念兄長，所以來求父皇召硯大人回京。”

少年笑起來眉目彎彎，昳麗的面容越發燦爛明媚：

“遙遙，你很快就能見到心心念念的哥哥了。”

雖然太子也曾允若下召宣哥哥回京，但自那日宮宴之後，她日夜翹首以待都未等到哥哥的歸期，雖然能理解聖上初醒，可滿腔熱切的期盼仍是一日一日冷了下來。

此刻哥哥的事終于又被提起，巨大的喜悅剛從心底升起，浮瑤恍若身在夢中，還沒來得及回過神來，就聽見蒼梧清不悅的聲音在身旁響起：

“三弟，豈能對未來的皇嫂口出狎昵谑浪之語？”他向來沉穩持重，甚少有這樣克制不住怒火的時候，蒼梧淮似乎沒被他驟然陰沉下來的臉色震懾住，而是忽然一眨眼睛，微微張口，一臉受寵若驚模樣。

“皇、皇兄……”他詫異開口，難以置信地望着蒼梧清，略微泛紅的眼梢旁甚至沁出盈盈熱淚：“皇兄，你終于肯承認我這個弟弟了！”

這是什麼意思！這麼一說，仿佛是他不孝不悌、刻薄幼弟似的！蒼梧清的臉色更陰沉了，下意識擡眼去看龍座之上的皇帝，果然看見對方眼底陰雲彙聚。

“父皇，他——”他下意識想要解釋，可一轉頭就見蒼梧淮眼梢更紅，唇角微抽，喜極而泣：

“方才在宮外市集，皇兄分明還說我絕不可能是你的三弟……”

又是這幅裝出來的無辜可憐模樣！在無知百姓面前裝模作樣也就罷了，如今到了父皇面前，他竟又故技重施！

蒼梧清氣得連頭發都要炸開了，十指捏緊，急聲道：“父皇，兒臣沒有——”

“先前我還以為皇兄和那些不明真相、不辨是非的小人一樣，覺得我是妖邪化身，不配與皇兄稱兄道弟。”蒼梧淮擡手用衣袖擦了擦眼睛，忍不住輕輕抽動雙肩啜泣道：“……我還因難過了一路，誰知剛進了宮，皇兄便改變想法了想法，能被皇兄認可……真是、真是太好了……”

他說得情真意切，時不時還擡起袖子抹抹眼淚，再加上生得妍麗俊俏，看起來就像一無所有之人忽然得到上天的眷顧般忍不住歡欣雀躍。

可他每一個天真純澈的話音仿佛都在狠狠斥責蒼梧清不但不顧念手足親情，甚至人前一套人後一套，當着城中百姓的面欺辱幼弟，進了宮在聖上面前卻又裝出一副兄友弟恭模樣。

他身在儲君之位數年，自幼學得便是帝王之術，各種陽謀計策了然于胸，卻不曾見識過蒼梧淮這般手段——用最清澈的眼神、最真摯的神情往他身上潑最髒的水，蒼梧清頓時住，一時竟不知如何招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