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午時放的話過于樂觀,夏知惜晚上的睡眠并不安穩。
她甚至難得地進入了一串迷離混沌的連環夢裡。
視野裡低矮的灌木的根莖,模糊成黑綠的色塊,嗡鳴刺痛着的耳際,好似讓視野彌漫上雪花點般混亂,冬季水泥地接觸面頰的感受冷涼刺疼。
無傷的耳朵頑強地接收着四周的聲音,大狗的低吼,喃喃般重複的神經質的話語,飛濺出的液體聲,引得胃部抽搐的利器入肉的撲哧聲。
時間慢而長久地過去,大狗的低吼變成嗚咽,那神經質的聲音,沙啞瘋癫,扭曲得震耳欲聾。
“該死的畜生,都是你,都是你,我的作品毀了,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
“要不是你這畜生,我怎麼舍得打她的臉!畜生!”
“好看的花,就該用最好的姿态死去…毀了,都毀了!”
夏知惜眼中的淚湧着濺上地面,哪怕及時憋氣,吸入的氣體依舊令她肢體麻木,精神模糊。她隻能無力地躺在地上,聽着為護她而直面刀口的玩伴,在痛苦地嗚咽哀叫。
她内心呐喊,不要,不行,放開它。
她痛苦哀唷,動動呀,動動呀…求求你,動動呀…
她絕望地哭泣,為什麼還是動不了…?
她無聲呢喃,這不是一場夢嗎?這不是一場夢嗎?!
她言詞肯定,這是一場夢啊。
宛若意識回歸,耳際的嗡鳴刹那停下,氣力回到體内,夏知惜撐起身子猛地擡頭。
場景,頃刻倒轉,暗褪光起。
眼前的不是那面容早已模糊的罪犯,而是浔南冬日依舊油綠的香樟樹,它張着濃密的綠棚,深深地深深地,将她和眼前的墳墓籠罩着。
一片随風落的綠葉,飄零着挂擦過她的面頰,像是有絨毛很輕地蹭過她的面。
夏知惜愣怔怔地擡頭看着光影斑駁的樹梢,眼一眨不眨。
直面冬日的陽光,也很刺眼啊,刺眼得令人要流下淚。
夏知惜默默想。
身後響起,輕重不一,因年紀而緩慢些的腳步聲,片刻後,一片矮小而有力的影子微微遮住她的視野。
夏知惜瞧着身後,一年四季總穿着方便行動的衣服,臉上溝壑很深,身形佝偻,眉眼很慈祥的,已經好久沒見過的救助站婆婆,明明想叫她一聲,卻隻是緊緊閉着嘴,像去年冬日,第一回來到這片寵物公墓一般,閉口不言。
下一刻,頭頂一重,身後那人粗糙卻如陽光般溫暖的手掌揉了揉她頭頂,婆婆那已經很沙啞的聲音,和藹而平靜地說:“乖孩子,婆婆陪你在這呆會啊。”
夏知惜眨眨眼,沉默地點點頭。
婆婆見她這沉默的模樣,輕輕歎了口氣,拍了下她肩膀:“婆婆身體不好啦,救助站三月就要關了,那些毛孩子都會送到遠郊這附近的救助站,你這孩子,下個月就别再把零花錢打救助站來啦。”
夏知惜驚鄂地看過去,有些意想不到,又有些理所當然,最後隻是又點了點頭,低頭瞧着面前,隻圍着白色圍欄,沒有嵌入墓碑,卻沉睡着一隻狗狗的墳墓。
浔南的空氣一向好,遠郊這片更是格外清新怡人,卻也是太過安靜了。
一老一少這麼一蹲一站着,沉默着。
伴着樹梢沙沙的聲音,老人那帶着啞的聲音緩緩響起,像是在說故事又不像:“婆婆的老伴去得早,就一個女兒,婆婆要強啊,自己把她從小學供上大學,她也争氣,大學後就很少找婆婆要錢了。後來婆婆太寂寞啦,就開始收養小流浪,後來越收越多,幹脆做了流浪站。靠自己,靠很多和你一樣心底太好的孩子,也折騰了這麼多年。但婆婆年輕時太用力,傷了腰,現在複發了,我那女兒啊,比我還要強,一個小姑娘啊,靠自己在京市那種大城市當上了大公司的主管,厲害得很。那天婆婆腰傷複發吧,扶着腰給那些孩子喂糧的時候,第一次啊,我那女兒,她居然跪下來哭着求婆婆啊,讓婆婆去京市到她哪兒住。”
老人說到這裡歎着氣:“婆婆啊…也要服老咯。”
老人看着少女,泛着紅,還很懵懂的眼,聲音啞而柔:“這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這個樣,突然的呀,人啊,還是要往前走的,不管是被推着還是主動的。乖孩子,這事不怪你。婆婆雖然要養很多孩子,但性子呀,婆婆都清楚,小順那孩子不太容易親人,卻很親你,小順啊喜歡你,它不怪你。它很希望,你能好好的哦。”
狗狗喜歡你,狗狗不怪你,狗狗隻希望你能好好的。
狗狗愛你。
少女在前幾日那鮮血淋漓,伴随着離别的夜晚後,本以為已經和言語一般變得沉默的眼睛,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湧出淚。
“它憑什麼不怪我,它憑什麼…?”她抽噎着哭,細聲的呢喃:“我也…我也希望它能好好的啊…”
老人慈愛而哀傷地看着小姑娘,輕輕拍了拍她肩膀:“這孩子雖然是我養的,但這墓是你媽媽出錢買的,我想于情于理,這孩子墓碑上的字,都應該你來提,小順也會更開心的。”
風大了,周遭的樹葉沙沙,像是一場靜谧的交響,溫柔地卷過人悲恸的神經。
靜谧而沉靜的氛圍裡,低頭不語的來訪者與微笑包容的治療者,在咨詢室靠牆的暖白色軟沙發上,成九十多度角的斜坐着。
就在這場談話的時間過去大半,年長的治療者要出聲,建議來訪者回去休息,等待她下次來訪時,那一周都不成過多言語,沒對她表現出過多信任的來訪者,擡起那雙微微泛紅的眼,聲音輕細地說:“其實,我昨天做了個夢,夢見變成幽靈小狗的小順…”
治療者調整神情,面色包容,溫柔地看着來訪者:“能告訴我,你和它在夢裡發生了什麼嗎?”
來訪者少女面色茫然:“我不知道怎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