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美的都沒有家。流星,落花,螢火,最會鳴叫的藍頭紅嘴綠翅膀的王母鳥,也都是沒有家的。
誰見過人蓄養鳳凰呢?誰能束縛着月光呢?一顆流星自有它來去的方向,我有我的去處。
——沈從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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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找你的真媽媽,還是假媽媽——”
他問。
時雲舒背對着江淮景,面向落日,面色發白。夕陽照在她的臉頰上,堪堪在上面染上一絲紅。
她回來是找真媽媽還是假媽媽呢?
她輕輕張着唇,在心底将這句話複述。
她也不知道。
因為——
真媽媽和假媽媽都不要她了。
女孩眼睫微顫,落下一層晦暗剪影。
時光回溯到九年前,她來江家寄住前的一周,莫名頭暈發燒,爸媽帶着她去醫院驗血做檢查,卻在病房裡得知自己并不是爸媽親生的。
爸媽也是剛得知的,他們淚眼婆娑地告訴她,有位叔叔在醫院看見她和自己的妻子長得很像,便留了心,找醫護人員做了DNA親子鑒定。
時雲舒當時聽完還噗嗤笑出了聲。
那個叔叔她有印象,當時還主動跟她打招呼,問她的年齡,她隻當是位健談的陌生叔叔,從未向其他地方想。
她對他們說:“爸爸媽媽,你們是不是看我生病難受,想故意逗我開心啊?”
她倚靠在病床上,雖唇色發白,眼睛卻格外明亮。
怎麼可能不是親生的呢?
時雲舒不相信。
她是早産兒,一出生就被診斷出心髒功能嚴重缺失,所有醫生都斷定她活不過三歲。但爸爸媽媽不信,為了給她治病,賣掉好不容易攢下的婚房,在親戚鄰居中奔走借錢,帶着年幼的她四處求醫。
後來長大了,鄰居家的阿姨告訴她,當時所有人都在勸爸媽放棄她,再生一個健康的孩子。
可爸媽偏不聽,嚴令禁止所有人再說這些話。
爸爸說:“如果連第一個孩子我都保不住,我還配當什麼爸爸?”
她是媽媽十月懷胎生下的,她的第一塊尿布是爸爸換的。
爸媽給了她第一次生命,又給了她第二次。
她沒有健康的身體,但卻擁有世界上最完整的父愛和母愛。
從小她便因為心髒病,很少去學校讀書,也不會參加學校的活動。
偶爾在學校的時間,同學們都在操場跳課間操,個子矮小的她就隻能墊着腳尖,趴在窗台邊向下望。
等退場鈴聲響起,她再匆忙跑回座位。有時候腳尖踮得時間長了,還會抽筋,她忍着腳上的痛,一瘸一拐地跳回去,然後若無其事地趴在桌子上,假裝一直在寫作業。
她的同桌一邊扇着扇子一邊和她前桌的兩個女生抱怨說:“煩死了快,這破課間操的陋習什麼時候才能廢除啊,校領導這麼熱愛運動怎麼不跟我們一起跳操啊?”
四年級的女孩子已經學會了愛美,前桌的女生劉海黏在了臉上,汗津津的,轉身附和:
“就是啊,說着全民.運動,老師們卻天天圍在那唠嗑看我們做操,最後出一身汗臭氣哄哄的反倒是我們,這大熱天的出了汗還不能洗澡,難受死了。”
說着她們轉頭看向時雲舒:“真羨慕你啊雲舒,不用被逼着跳操,好幸福啊。”
另一個女生連連點頭,如撥浪鼓般:“我也好羨慕啊。”
時雲舒僵硬地扯出一個笑容,附和着她們:“大家跳課間操辛苦啦,我這裡有濕巾要不要擦一下。”
女孩子們紛紛眼前一亮,忙對她道謝,一人抽走一張濕巾,轉過去等老師來上課了。
八九歲的孩子能有什麼謊話呢,她們的羨慕是真的,痛苦也是真的。
時雲舒并不覺得她們是在故意炫耀,她想,如果她也從小有一個健康的身體,大概率也會像他們一樣抵觸課間操的。
隻不過,世界上最大的謊話就是如果了。
那時候她因為性格好相處,還有幾個玩得要好的小夥伴,但因為她時常不能參與集體活動,漸漸地大家都不帶她玩了。
時雲舒很傷心,但并不怪她們,是她自己身體不争氣,别人沒有義務一直在原地等着她。
因此,時雲舒從小到大沒有一個關系要好的朋友,每次聽到别人聊起自己的閨蜜,她就會下意識回避這個詞,因為她不理解“閨蜜”之間是怎樣的一種相處模式。
她很喜歡跳舞,b站上關注了很多有名的芭蕾舞者,但她從小在藥罐子裡長大,住過最久的房子是醫院,做過最劇烈的運動是瑜伽,所以她隻能在頭像上用一隻跳舞的小雲朵來代替自己實現這個夢想。
在這灰暗的人生裡,她的爸爸媽媽是唯一沒有将她抛棄的人,是她精神世界的支柱,因為他們,她願意與病魔作鬥争,數十年如一日地去逼自己忍受和習慣身體上的痛苦。
但是上天卻在她忍過第十五個年頭後,突然告訴她,那不是她的親生爸爸媽媽。
時雲舒當然不相信的。
她的爸爸媽媽從來沒想過舍棄她,甯可傾家蕩産也要留住她。
怎麼可能不是親生的呢?
直到他們把親子鑒定報告遞給她,報告的最後一行赫然顯示:
“确認林修筠為時雲舒的生物學父親。”
一瞬間,煙花“轟”地一下在她腦海中炸開,她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力氣,将這份忽悠人的報告撕掉。
“不可能,這一定是假的。”
她堅定地搖着頭,眼中含着大顆淚花,她拼命睜着眼睛,不讓眼淚落下,仿佛落下之後,這件事就被一錘定音,她就再也不是爸爸媽媽的女兒了。
時父時母自然也不願相信,她們悉心呵護十五年的女兒,竟然不是自己親生的。
為了否定這件事,他們也拿着時雲舒的血液樣本,去做了一次親自鑒定。
但結果并不如人意:
[應華女士與時雲舒無血緣關系。]
科學的事實鐵證如山,任由他們一家三口如何不願相信,也無法否認那兩張被鑒定中心蓋了紅色印泥章的報告。
碎紙屑灑落在病床上,與象征生離死别的白色融為一體。
應華坐在床邊,抱着她泣不成聲,十六歲的時雲舒緊緊咬着自己的下唇,咬到嘴唇發白,然後滲出鮮紅的血色。
不讓眼淚掉下來,也不哭出聲。
時父相對來說還算接受能力強些,但依然渾濁了眼睛。
他走到她們身邊,擡起的手掌習慣性想像小時候一般撫一撫女兒的後背,安慰她不要哭,卻在快要接觸上時頓住。
他握緊了拳頭,最終又轉向撫摸妻子的後背:“我們走吧,雲舒的親生父母這兩天就會過來接她了。”
應華已經哭到說不出話,還是被時父扶起來的。
時雲舒下意識抓住她的手,對她搖搖頭,眼淚終于潰不成堤,大顆大顆砸在白色的床單上。
她緊緊地握住媽媽的手,祈求她:“媽媽,不要走。”
“爸爸媽媽,求求你們不要抛下我。”
她跪倒在床上,輸液的針管還紮在她的手背上,鮮紅色的血滲出,迅速染紅白色紗布。
“求、求你們了......”
她哭到啞聲,說話斷斷續續地。
可是他們還是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她拔掉針管,光着腳踩在冰涼的地闆上追出去,卻被迎面的護士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