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不是遇到你們鹽江城的一個向導,說要給我們引路,卻把我們引到這裡來。”他惡狠狠地說着,忽然詫異地捏了捏祈寒酥的手心,“你的手怎麼是暖的,你真不是巫嗣?”
“活人的手當然是暖的,我又不體寒。”祈寒酥追問道,“你們遇到的鹽江城向導他……他是不是叫‘老北’?”
他旋即又警惕起來:“你怎麼知道,你和他是一夥的?!”
“……”
“算了,一夥兒的就一夥兒的好了,你們鹽江城的罪民隻是要錢,巫嗣要的是命。”
他說完便自暴自棄地躺着,這麼一躺,随着流血止住,他又重新感到了一陣難耐的幹渴。
“兄弟,能不能幫我去那邊池子裡取點兒水來,我好渴。”
“啊?你叫誰兄弟?”
“叫你,你如果不是巫嗣的話,到這兒肯定是來救人的,幫我弄點兒水喝,我不會虧待你的。”
看來他是被漠蠶蛾的鱗粉模糊了五感,聽不出男女老幼。
酥餅也不打算辯解,從兜裡掏了掏,道:“我這兒倒是有幹淨的水,但是喝了隻會更渴,你吃點旱棗幹吧。”
她不由分說,往他嘴裡塞了兩個肉幹似的東西。
簡單的風幹鹽漬,還有一點點甜酸味,越嚼越香。
他險些嗆了一下,不過也沒拒絕,對祈寒酥問道:
“多謝了……還沒問過,兄弟怎麼稱呼?”
祈寒酥沉默了一下,作為鹽江城的人,不太想跟朝廷的人交底,免得日後冷不防地上了朝廷的通緝令。
“我是城主府王家來救人的……你該不會是他們說的那什麼五殿下吧?”
“抱歉了,見到我們的人之前,無可奉告。”叢令霄嚼着祈寒酥給的肉幹,隻覺幹渴感竟然被壓下去一點兒,“你給我的這什麼東西,挺香的。”
他不說,酥餅也沒多大興趣,撐着下巴道:
“大金兜子的風幹蟲蛹,生津敗火,比喝水頂用。”
蒙眼年輕人呆住了,翻身便坐起來,捂着嘴一陣嘔吐。
酥餅蹲在旁邊稱贊道:“你們讀書人底子就是好,放了這麼久的血還能吐得出來。朝廷要是派一堆拿筆杆子的來攻打我們鹽江城,說不準還真能穿過大漠,摸到城牆邊。”
這正是她想做的,喝了大漠裡的詛泉,催吐是最有效的手段。不過他能自己醒來,恐怕還是和他讀過書有關。
果然,吐過之後,那年輕人已經可以站得住了。
“你、你膽敢……”
“噓。”
祈寒酥打斷了他,擡眼看向來處,并熄滅了火把,把那人一起扯到暗角。
不多時,地宮那頭傳來一陣淩亂的腳步聲。
先是一團的黑色的飛蛾撲簌簌地飛進地宮裡來,緊接着,剛才失蹤的喚嬰姥姥牽着一個人,一瘸一拐地從門洞裡走了進來。
她好像很是警惕,進來之前,漠蠶蛾也在不斷湧入地宮中,一時間,晶瑩的鱗粉落雨似的充斥了整個地宮。
祈寒酥見狀,知道喚嬰姥姥又在施展幻術,便重新把面紗戴好,還用袖子強硬地捂住了那蒙眼人的口鼻。
那人掙紮了一下,不大情願地安分下來。
原以為喚嬰姥姥要再檢查一下,但她牽着的那個人卻像嬰兒似的開始催促起來。
“姥姥……喝水、喝水。”
他這麼一催促,喚嬰姥姥便又動作起來,牽着他來到水池的光亮處。
這一到光亮處,祈寒酥就愕然地看見,那人背着一口長刀,赫然就是前些天失蹤的北叔!
隻是他如今披頭散發,臉上滿是血污,像木偶似的來到水池旁,喚嬰姥姥蹲下來,捧起一捧染血的池水,北叔立即張大嘴巴接飲着。
“乖、乖哦,多喝一些吧,熬過了這一關,就是大巫賜福的孩子了。你這輩子吃過的苦,受過的難,都結束啦……”
喚嬰姥姥的聲調幽幽柔柔的,喂飽了水之後,扯散了那北叔的頭發,用尖利的指爪梳理着。
那北叔跪在地上,像是被迷了心神似的,口中喃喃。
“吃過的苦,受過的難……是啊,我受夠了。”
“我出身在大夏一戶農家,五歲剛記事,就被拐子拐了。那年朝廷查得嚴,拐子老大把拐來的孩子悶在菜缸裡偷運,那段路,好長啊……一缸三個孩子,出來的時候,一個餓死的,兩個吃飽的。”
“買家嫌晦氣,賣不出去了,我們便成了拐子的義子,專門誘騙别人家的孩子……這樣過了十年,我好不容易找回家,卻看到父母在給弟弟辦婚事,他們又有新兒子了。”
說到這裡,北叔面目猙獰起來。
“憑什麼他們有家!我沒有!後來……我把拐子殺了,接了他的生意,每一回,我看着那些找不到小孩的父母在街上哭叫,我就高興!可那該死的朝廷步步緊逼,又讓我流落到鹽江城來,讓我的孩兒從娘胎裡就患上了焦渴病……”
祈寒酥在遠處聽着,眼前不由得劃過北叔那剛出生沒幾天的孩子。
鹽江城的小孩如果打娘胎裡就患上焦渴病,幾乎是無法治愈的,如果想正常長大,則需要比尋常人用多十倍的淨水養着。
可幹淨的水太貴了,普通的鹽江貧民家裡如果出了這樣的孩子,大多活不出月子。而丹若大夫之所以是鹽江城最好的穩婆,也正是因她能診斷新生兒是否有這種痼疾。
喚嬰姥姥仍然是那副幽柔的口吻,一點點梳開北叔的頭發,“大巫會保佑所有信奉祂的人,祂有無邊偉力,連黃天也要因祂的喜悲而降下災厄。不必苦悶,在大巫的羽翼下,你口中的焦渴病,是一種福兆……”
北叔随着她的指引,一點點把頭垂下,而喚嬰姥姥則将手伸入池水中,片刻後,撈起一張讓人眼熟的面具,戴在臉上。
那是一張,羊頭面具。
祈寒酥微微睜大了眼睛,她記得,那天晚上,當那中原怪人将這個面具搶走後,好似突然就獲得了巨大的蠻力。
可傩師怎麼就沒有那麼厲害?
思忖中,喚嬰姥姥好似被無形的絲線牽引着,緩緩站立起來,踏着詭異的步伐,繞着水池起舞。她身後的漠蠶蛾也一同環繞着,一聲聲古音從她口中響起……
“渾淪焦土衆生苦,大巫垂憐降福祜。”
另一邊,喚嬰姥姥的唱喏讓祈寒酥腦袋微微鈍痛,她感覺這個喚嬰姥姥和傩師起舞的步伐很像,但姿态更詭谲狂放,不祥的感覺更濃烈。
“她這是在唱什麼……”祈寒酥捂着耳朵低聲道。
“這是古巫歌,我們學宮教過,其意是說這天下生民陷于水火之中,大巫降下福祉與長生,這世間才不會有病痛和苦難。”叢令霄道,“據說完成整個儀式之後,人會得到蛻變,百病全消,力大無窮。他們在中原被稱為‘巫嗣’,一旦出現,就是要報官捉拿的。”
說到這兒,他又疑惑道:“你是鹽江城的人,難道不知道巫嗣的存在?”
“我們那兒不知道什麼巫嗣,隻知道這種會讓人發瘋喝血的病症叫焦渴病。”酥餅說道,“我家就是專門靠收治這種病人吃飯的,你們要是也發病了,到時候歡迎來我家診治,隻收你們外地人五倍診金。”
叢令霄整個人呆住了,壓下即将冒出口的震驚聲,低低道:
“收治巫嗣?你們家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