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爬上天心,大漠裡的黑夜,難得甯谧。
把肩上的叢令霄交給朝廷的人之後,便沒有祈寒酥什麼事了。事實上她想摻和點兒什麼,也聽不懂他們的話,因為溫槐序一現身,馬上就被朝廷的人圍了起來,看那些人畢恭畢敬的樣子,口中不是“殿下”就是“臣”,好似中間隔了一道無形的厚障壁。
酥餅再傻,也明白了過來。
溫槐序是那些人的長嬴王,不是她的枕仙兒。
對此她沒說什麼,溫槐序兌現了他的諾言,他的确不用再被束縛在她身邊了。
“挺好的,能回家過回以前的日子了。”
祈寒酥這麼想着,獨自找了個背風的沙坡,撐起了帳篷。
大漠的夜裡很冷,她身上的衣裳還是濕的,離篝火又遠,這麼囫囵睡着,沒過半宿,身上就發起熱來。
迷迷糊糊中,她感到有人湊了過來想給她加條絨毯,發現她在發熱,立馬離開去叫人。片刻後,又有人挑簾進了帳篷,手指探入她脖頸間,不知道是在号脈還是在做什麼,一絲絲冰冰涼涼的感覺滲入體内,很快讓她因發熱而緊蹙的眉頭松了下來。
甚至還無意識地抱住了眼前的手貼在臉上,怎麼也不願意松開。
朦胧見,她好似聽見文襄姑姑在一旁說着些什麼。
“……我說老王爺,您以前撿的孩子哪個不是天資卓絕,非要這可憐的癡兒嗎?還是說,您這回根本不是奔着撿徒弟來的。”
“噓,别吵醒她。”
“……好吧。”
半夢不醒間,她嗅到了一股冷槐香,比連皮皮做的槐花酥幽淡一些,摻雜着書卷間的紙墨味,讓人安心。
次一日,祈寒酥是被外面傳來的駝鈴聲弄醒的。
伸開懶腰時,渾身的骨頭軟得發酥,而很快,她察覺出了有什麼不對勁。
低頭一看,身上已經換了一身廣袖白紗裙,那料子輕軟得幾乎在貼着她的皮膚流動,而身子下面更是墊了好幾層一看就名貴的狐毛褥子。
“這是……哪兒?”
她極其無措地看着四周,不一會兒,文襄掀開這大帳篷的簾子進來。
“醒了?王……殿下交待說讓你好好養病,推遲一個時辰出發,看來是沒必要了。”文襄遞過來一碗藥汁,“昨夜你着涼了,燒得厲害,衣服我幫你換的。穿我的常服,不介意吧。”
“哦……謝謝文襄姑姑。”
“嗯,乖。”
祈寒酥聞了聞那藥汁,一口喝下去之後,忍不住問道:“文襄姑姑,溫槐序不是什麼‘五殿下’吧,你們我們鹽江城,到底是做什麼的?”
文襄笑道:“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能不能告訴我,你是從哪兒撿到那‘大枕頭’的?”
祈寒酥略一沉默,從被怪風卷進地宮裡,再到喚嬰姥姥用活人做祭祀品,原原本本地把前因後果和她說了一遍。
“……你們大夏怎麼這麼奇怪,供個老妖怪做王爺,還把我這樣老實讨生活的良民騙過去。”
文襄聽了,樂不可支道:“我還想問呢,你被他騙了這麼多天,怎麼忍住不報官的?哦,你們鹽江城沒有官。”
祈寒酥有點生起氣來:“那你們果真是騙我的咯,說什麼五殿下帶着糧道來換鹽巴,兜了個圈,其實就是來設法讓那大枕頭起死回生的!騙子!”
爺爺說的對,中原人的套路,一套又一套,讀過書的更可惡。
孰料,文襄聽了,當即和她站在一起:“對對對,可千萬别放過那溫大枕頭。不管他給你畫什麼餅,千萬别拜他為師,他教徒弟的手段那叫一個殘忍……”
“我殘忍嗎?你們這不活蹦亂跳的嗎,還一下子長這麼大。”
帳外一亮,祈寒酥下意識地眯了眯眼睛,很快,就瞧見溫槐序一襲潑墨山水常服出現在門前。他那雪青色的外衫并不穿好,就這麼随意地披在肩上,微卷的墨發更是隻用一把烏木長簪斜挽在腦後,舒眉淺笑間,莫名生出的一股不怒自威的感覺,剛才還在猛猛說他壞話的文襄姑姑立即收了神色,識相地變回那副正經女官的模樣。
“又不是誰都像您一樣長生不老,我要不是守着您那墳頭,這會兒孩子都滿地跑了。”
“我記得我上次沉睡之前,你才新婚不久。”
“那都多久以前的事了,我已經和離了,滿打滿算您欠我四次份子錢。”
“一來一回不是最多兩次麼,為什麼是四次?”
“幫我前夫要的。”
“……下次一定。現在,出去。”
文襄拱手一禮,飛速退出了帳篷。
這一下子,帳篷裡頭就隻剩下祈寒酥和溫槐序兩個人。
溫槐序靠近榻邊的時候,祈寒酥不禁往裡面縮了縮,像不認識似的看着他。
“我又沒多長一隻眼睛,怎麼就開始認生了?”
“我在想,到底怎麼稱呼你。”
“想怎麼叫就怎麼叫,在我面前還沒有因言獲罪的先例。你瞧我那逆徒們背地裡叫我溫大枕頭,不也還活得好好的。”
祈寒酥張了張口,抱膝蜷在床榻一角:“算了,反正你很快就要離開鹽江城了,叫什麼也無所謂了。”
溫槐序抱着臂側首盯了她片刻,笑道:“怎麼就無所謂了,不是說好了出去擺攤養我嗎?”
“你也不用我養吧,看起來……有的是人養你。”
祈寒酥嘟嘟囔囔着,瞥向帳篷外,外面的朝廷人馬來來往往,但隻要路過帳篷裡,就不由自主地往這邊瞥視,好似十分好奇。
溫槐序見了,微微擡手在空中一劃,一股微風掃過,大帳便落了下來,遮蔽住外面的目光。
“那就說點正事吧,要不要跟我去中原?”
“啊?”祈寒酥怎麼也想不到話題怎麼軸到這裡來的,“怎麼突然說這個?”
“因為我覺得你不是天生癡愚,所以想讓你去上學。”溫槐序收了笑,認真道,“你姆姆不也是一直催促着你去中原,還是說,你甯願嫁給那個迂腐的秀才?他可教不出什麼好東西。”
祈寒酥搖了搖頭:“不用了,我已經想好了,如果以後的焦渴病人都像地宮裡的巫嗣那麼厲害,那放姆姆和爺爺在鎮癡寮,我不放心。這次回去就和高文躍退婚,她再怎麼趕我走,我也不會離開。”
說着,她下了榻,走到帳篷邊。
“謝謝你的好意,你們應該是等社火節過後再離開鹽江城吧,那咱們以後也不太會再見了,就祝你一路順風了。”
言罷,她便去掀開簾子打算離開,自然,她也很清楚自己的選擇。
“所以你不是不想去,是不能去。”
祈寒酥定住了腳步,忽然感到手腕又不知道第幾次被握緊,緊接着就被溫槐序牽着快步走了出去。
“跟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