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節是星期一,當晚鐘暾去上晚自習了。快到結束的時候,鐘暾跟程如箦打了聲招呼讓她幫忙把自己的書帶回去,就匆匆離開了。
離開前不忘裝作不經意地揉揉她的頭,然後趕緊轉身,才偷偷地歡喜着,面上露出難以掩飾的溫柔的笑。
鐘暾心情有些愉快,哼着小曲輕快地踩着自行車踏闆,向着學校南大門而去。
她希望可以快去快回,以免吵到她們休息。
那輛X5她一直丢在停車場,從未開過,鑰匙也扔在了抽屜最深處。她回家,依舊選擇坐地鐵。
手機突然響起,她靠邊停下自行車,掏出手機看了看來電顯示,頓時眉頭大皺。直接挂斷了,把手機揣了回去。
門衛不遠處的停車場,燈火不甚明亮。鐘暾老遠就看見,那個中年男人站在路旁來回踱着步,四下張望着。他發現了自己,欣喜地邁開腿準備走過來。
聽見鐘暾丢下一句“我回家了,晚點回來”,程如箦就看見她的背影快速地離去。
“騎車小……”心字還沒說出口,鐘暾已經消失在湧出教室的人潮中。
她正要和剩下兩人一起回寝室,程平突然打來了電話。
“女兒啊,猜猜爸爸現在在哪兒?”尾音輕揚,聽起來心情不錯的樣子。
“嗯?”
電話突然挂斷了。程如箦一頭霧水。
微信有新消息。程平發來了一個可愛的眨眼表情包,還有一張照片。
程如箦臉上的欣喜像煙花綻放,爸爸是在學校正大門。
她騎着車到了門衛崗亭背後,枝繁葉茂的常綠喬木下,路燈昏暗。成排成排的自行車停在這裡,她看見了鐘暾的自行車,便把車停在了旁邊。正在鎖車,餘光瞥見不遠處的機動車停車場裡一男一女好像在拉拉扯扯。
程如箦沒有興緻看熱鬧,将車鎖好,轉身準備去大門找程平。
鐘暾的聲音突然清晰地傳了過來:“放開我!我不要!”
程如箦腳步猛然一頓,難以置信地轉頭去看,真的是鐘暾,她震驚地睜大了眼。
鐘暾一把甩開男人搭在她肩上的手,轉身準備朝着大門走去。“離我遠一點!”
男人微微傾身,又抓住了她的胳膊。
程如箦條件反射地後退,一半身形藏在了花壇的凹陷的陰影裡。
灌木叢高高的,被園藝工人修剪得整整齊齊,開着淡紫色和淡藍色的小花,夜風中散發出陣陣香氣。
恍惚間還以為是在做夢,這樣的場景是真實的嗎?程如箦的心都要跳出來了,她拇指掐了掐食指指腹想要醒過來。
可惜隻能清醒地認識到現在就是現實……上次是大半夜衣衫不整地從酒店跑出來,這次又是什麼情況啊?
四下還有些學生來來回回,有來南大門坐地鐵的,有夜跑的,有小情侶散步的。走過了都忍不住回頭看。
半暗半明的停車場中,一男一女兩道身影對峙。
女孩一隻手插在大衣口袋裡,另一隻胳膊被男人握住了。身高腿長、面容姣好,舒朗标緻的五官配合着冷肅的表情有種禁忌的美感。
男人約摸四十來歲,或許更年輕一點。身材高大,穿着休閑夾克,身後不遠處停着一輛黑色的豪車。
即使能組合出一萬種可能,無關的人們還是更願意相信自己最愛看的那一個版本——晚八點檔的狗血電視劇劇情。
不過電視劇是電視劇,現實中能看到真人版,群衆吃瓜的熱情更是高漲——你看,他倆好像在吵架诶。是不是這個男的因為離婚的事情,小三跟他鬧起來了?
男人被甩開也絲毫不惱,抓着鐘暾的胳膊輕輕拉了拉,腆着臉又湊了上去。他摟過鐘暾的肩,憑借着男性的力量優勢,不讓她逃走,任由懷裡的女大學生掙紮着,低頭似是在小聲哄着她。
那畫面過于紮眼,程如箦不忍再看下去,也低下了頭。她看到自己的手和腿都在隐約顫抖。是冷嗎?是害怕嗎?還是因為什麼?
沒過幾分鐘,鐘暾大概是被男人哄好了,她放棄掙紮,由着他殷勤地拉開副駕車門,坐了進去。
一輛黑色轎車緩緩倒退出停車場,沿着道路駛出校門。程如箦看不太清車标,但是認出了車型,認出來它價值不菲的身份。
從陰影深處走了出來,程如箦終于結束了膽戰心驚的偷窺,松了口氣。她剛剛應該悄悄走掉的,她為什麼要在這裡做個偷窺者,知曉這樣的事情?
一陣莫名的怅惘從心底升起,漸漸演變為煩躁和惱怒,她又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手機有新消息,寝室群裡,鐘暾留言自己今晚不回來了,不用給她留門。
鐘暾今夜就真的沒有回來。
*
或許是十四歲的時候,清楚地了解了那些對于大多青少年來說神秘而具誘惑力的知識。此後數年,她發現自己面對兩性親密關系時内心毫無波動。
小說也好、生活也好,當高中時越來越多的同學加入感情開竅的大軍,她不知道自己是懵懂還是真的無動于衷,總之感情這塊始終是空白的。
高二那年冬天,同桌在課間看小說,看得滿臉通紅,一邊還忍不住咬着唇憋笑。她好奇地問她,是教室裡空調太熱了嗎?
同桌賊兮兮地把書推了過來。她看了兩行字,發現是《白鹿原》。她有些好奇,這本書她初三看過了,同桌在害羞什麼?
她就着同桌正在看的那幾頁掃了掃,明白了她又羞又笑的原因——白孝文第一次去破窯裡與田小娥偷情,穿着褲子可以,脫下褲子不行。
她笑笑把書又還給了同桌。
同桌問她:“你怎麼看完沒點感覺?”
“是有點好笑,可是……”她想起田小娥的結局,想要說點什麼,又覺得劇透不好,她搖搖頭。“也沒有很好笑。”
初中的時候,她還設想過,假如田小娥生在現代,會是什麼樣子?如果說她的悲慘主要責任在于舊社會,那……她呢?
畢竟人的欲望一直存在,也總有人會為了欲望舍棄一些東西,換取獲得它的捷徑。
一片昏黑中,程如箦微撐起身子看向對床。平常的夜裡,那裡會有一個人卷着被子,将自己裹得嚴嚴實實——今夜,那裡空空蕩蕩,隻有平整的被子。那裡本該有的,鐘暾本該在那的。
程如箦複又躺下,感到身上蓋着的被子有些沉重,壓得她胸悶。顫抖着呼吸了幾口,她才發現自己的身體也在發抖。
好冷。
她緊緊地将自己裹着,蜷成一團朝着牆側躺,還是很冷。她垂首回想着今晚的一幕幕。
書中的情節仿佛活過來了,那些當時看來覺得無動于衷的文字像是染上了毒液的冷箭。
破爛的窯洞、一對白鴿、褲腰帶……
她猝不及防,心被紮透了。
無法抑制的心痛感讓她微仰起了頭,緊咬着牙。一隻手握拳緊緊地抵住了心口,感受着過速的心跳,她的腦海無意識地浮現出了很多畫面。
她仿佛看見鐘暾沒有穿衣服的樣子,看見她躺着,像暗流中的水草飄搖……
她第一次因為想象中的兩性親密關系生出惡心感,惡心到快要窒息,連胃都隐隐作痛起來。
程如箦痛苦地皺起了眉,淚意洶湧,緊握的拳讓掌心傳來尖銳的疼痛。
她感到難堪,也難以承受,卻無法停止這樣的胡思亂想,隻能任憑思緒洶湧,身體顫抖不已。
呼吸艱澀,心髒瘋狂的跳動讓程如箦以為它要碎了。連帶着破碎的,還有她,心中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