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暾的心又可恥地加快了跳動,她暗暗攥拳,讓手心的疼痛提醒自己不要再深陷。她轉移開視線,又忍不住再看了看她,問:“你不是說和同學在喝酒嗎?”
程如箦腦袋很沉靜,此刻并不想與她置氣,便微微側身,遠遠地指指另一個方向——“那位服務生,我們學校經管院的同學。”
“你認識他?”
“算是認識了。”
什麼叫算是認識了?鐘暾不自覺皺起了眉頭,遲疑了一下又問她:“那咱們回去了嗎?我買了夜宵,有你喜歡的小酥肉,還有豆花,甜鹹各買了一份。”
程如箦搖搖頭。“我喝完這杯再走。”
杯子裡還有大半杯,鐘暾不知道這是她喝的第幾杯了。她垂眼看她的發頂,明知道自己現在應該是最沒資格生她氣的人,心裡郁結了很久的委屈卻拼命想得到釋放。
她抓過那杯酒,一仰頭全幹了。
酒裡加了青檸汁,很酸,又額外加進了香水檸檬,一股濃烈的清香。鐘暾感到肚子裡瞬間燒起來了,檸檬的氣息被熱意烘烤着,滲入身體的每一個角落。
輸得很徹底。明明前天下午還信誓旦旦,以後再也不喝酒的。
程如箦擡頭冷冷地看了看她,很快就收回視線,又點了杯一模一樣的。
鐘暾愣在當場。
她就這麼讨厭自己嗎?鐘暾緊咬着牙忍住淚意,轉身就要走。腳步剛動,遠遠看見程如箦口中的同學一臉欣喜地朝着這邊走來了。
心中無名火起,鐘暾皺着眉頭面色不善地看着他。男生越走近将鐘暾的臉色看得越清晰,腳步也慢下來了。
“那個……同學,你好啊……”他抱着托盤,有些畏葸地開口問了聲好。
他叫誰呢?鐘暾左右看看,最後指了指身旁坐着的程如箦。“你同學在這。”
“都是同學,都是同學……”男生憨憨地笑了笑。“上次不好意思啊,撞了你醫藥費也沒賠你。你的傷還好嗎?能喝酒嗎?我請你喝一杯吧。”
是他?自己都忘了他長什麼樣了。好啊,居然還是冤家路窄。喝什麼喝,誰要你請了。
“不喝。”但凡他隻是撞了自己,鐘暾也不跟他計較了,可是……哼。鐘暾闆着張冰塊臉回他。
男生又是尴尬地撓撓頭,不知道說點什麼好了。
她忍着惱火,轉頭又看看一臉詫異看着自己的程如箦,突然覺得自己身體好燙,要被燒着了似的。心卻冷了下來,無力地沖她揮了揮手,輕聲說:“我回去了,你注意安全。”
她走出了店門,依然感覺有一道視線刺在自己背後,令她的步伐有些艱澀痛苦起來。
不能回頭。
就算喜歡她,也絕不允許自己這樣沒下限沒尊嚴。被明明白白地拒絕了,你還想怎樣呢?
離開吧,離開吧。
*
她搖搖晃晃地走回宿舍後不久,程如箦也回來了。
在浴室洗澡的時候,好幾次她站着都像要睡着,她甚至忘了自己是怎麼睡在了自己的床上。
或許是林言之回來了,皺着眉頭問她怎麼喝成這樣,扶她上床。或許是尹清書在一旁歎氣,一邊翻出伴咖啡的蜂蜜,給她泡了杯蜂蜜水。
程如箦在幹嘛呢?鐘暾不記得了。
正如此刻她蹲在陽台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身旁的人隻是站着,不知道她在幹嘛。
好在這次很快她就得到了答案——程如箦蹲下身,從背後抱住了她。
她的身體也在顫抖。她也很冷的樣子。
鐘暾卻感到背後一暖。理智想要掙開她身體卻很誠實地貼緊了,她由着程如箦扶起她,緩了緩久蹲後的頭暈,慢慢向着床走去。
程如箦側身躺在了她身邊,一隻手輕搭着鐘暾的腰。“等你暖和了我就回去。”她不再多說什麼,閉上眼,繼續裝睡。
深夜的腦回路會變得奇怪。上次是鐘暾搶過自己的被子,最後抱着自己睡了一夜。這次是自己,鬼使神差地幫她暖着身體。
她感到一陣尴尬羞恥,渾身熱到快要冒汗。
鐘暾動也不敢動,直挺挺地躺着,瞪着眼看着天花闆,隻覺得今夜太荒謬,幸福來得太突然。她的心髒歡快地跳動着,一點也不顧及下它主人的面子——鐘暾前幾個小時還想着與身旁這人一别兩寬。
程小四,實在是可惡到極點。這樣親密的接觸,對于現在的她來說,無異于酷刑。
她一邊生氣地想要把身旁這人推開另一邊又很想抱緊她。可是兩邊她都做不到。既舍不得推開,又不敢去抱她,很快鐘暾就與自己生起了悶氣。
于是她吸了吸鼻子,淚意複又湧上來——自己怎麼這麼不長記性,這麼沒出息,她一靠上來,這邊直接就投了。
鐘暾自省,深刻理解了魯迅先生看待祥林嫂的心情,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程如箦感覺鐘暾好像在偷偷地往牆邊挪動,與自己拉開距離。她蓦地想起那天無意間聽見的那句話【難道你在床上抱着我的時候,真的一點都沒有動心嗎?】
一種完全陌生的情緒閃過,刹那間她真的很想狠狠地在鐘暾腰上擰一把解氣,沒來由的煩躁感湧起。她松開手,也往床邊挪了挪,跟鐘暾隔開,躺平了。
鐘暾心裡一陣失落。與程小四的身體觸碰的時候,她怕自己會不理智幹出點什麼,可是碰不到她,自己就更難受了。
太折磨,百爪撓心的癢混合着近在咫尺的思念的酸疼,她渾身都像是有螞蟻在爬,有蟲子在蟄。呼吸不自覺地變沉了,她的拳頭握緊又松開,反反複複。
理智告訴她,得趕緊讓這個人離開。于是她戳了戳程如箦的胳膊,盡量保持平靜的語氣。“我暖和了,你回去吧,謝謝。”
“好。”程如箦毫不猶豫地坐起身,突然回頭對她說:“明天中午,我們談談吧。”
說完她起身回到了自己的床上。
一種熟悉的缺失感再一次困住了鐘暾,她愣了片刻才意識到程如箦後一句話是什麼意思,臉色就變得比夜色還要黯淡了。
你拒絕我還不夠明顯嗎?為什麼還要再當面說一次?
所以剛才,真的就隻是故意來折磨我的是吧?
鐘暾沒有回應她,将被子拉過了頭。
程如箦重新躺下一看時間,淩晨三點過了。她有些恍惚,楞楞地看着屏幕好幾秒,鎖屏,回想着。
昨晚睡下後她又失眠了,幹脆爬起來碼字。到兩點半,聽見鐘暾吸了吸鼻子,好像還有點哽咽。
停住了手指,她一動不動,想要仔細分辨鐘暾是在哭還是單純的不舒服。于是她熄滅了手機屏幕,裝作睡着了。
程如箦等了很久,對床卻沒有動靜了。她腦海裡開始胡思亂想起來。
經管院的那個男生是自己在窗邊寫實驗報告的時候,他剛好過來看見了印着滕大名字的稿紙,聊了兩句。
但她萬萬沒想到,居然是他闖紅燈撞的鐘暾。鐘暾跟個沒事人一樣回來了,還騙自己說是不小心摔的。
程如箦不理解。她跟爺爺撒謊可以說是善意的謊言,跟自己撒謊,對她有什麼意義呢?
而自己……又為什麼要這麼在意這一點?
她思緒混沌間,鐘暾輕輕地起床了。在下面走走停停,最後拉開陽台門,出去了。
程如箦按亮了屏幕,看了看時間,心裡酸澀難解。
這個隻穿着單薄的睡衣的人已經在陽台待了七分鐘,程如箦越來越不安,不停地看時間,終于又熬過兩分鐘,她也下床去了陽台。
鐘暾在哭。陽台被樓下的路燈照得微明,程如箦一眼就看見角落的陰影裡,縮成一團的鐘暾和丢了一地的紙團。
她的淚水驟然流了下來,默默走到了鐘暾身邊。淚眼朦胧中看見她身體抖得很厲害,泣不成聲。
程如箦站着,腦袋空了一瞬。她閉上了眼,開始審問自己,為什麼?為什麼?心像是裂開了一個口子,被澆上檸檬汁,再撒上鹽腌漬,最後被攥盡血水絞成一團。痛到麻木。
沒有人告訴自己答案。
她自己也分不清辨不明,這樣不尋常的關注與在意,究竟是為什麼。
但造成如今這個局面的罪魁禍首,她想正是她自己。是自己,既沒有破釜沉舟孤注一擲的勇氣,又沒有屈心抑志和光同塵的定力,害人害己。
她覺得有些累了,算了吧。不要再折磨她,也不要這樣折磨自己了。
或許這是最後一次抱她,明天之後,是形同陌路還是反目成仇,誰又能說得清楚呢?
隻是,如果能将她拉出泥濘,那也值得了。